指证游戏

（一）

你以为你在玩游戏，但这似乎过于真实。

今天是星期五，提前一小时放学，你并不急着回家，漫无目的地转悠，最后走进一条小巷。小巷最深处，新开了一家游戏铺子。没有正式营业，人流量不大，老板正在调试门口的设备。

你好奇地走过去，发现这个设备主体像一个舒适的躺椅，最上方搭建了一个金属材质的头盔，极具科技感。

老板是一个长发男人，戴着墨镜。他笑着招手：“你要不要试试？免费的。”

听到“免费”两个字，你心动了。老板热情地介绍：“这是最新的VR游戏，它可以提供全方位的模拟视觉、听觉、嗅觉及触觉反馈，也就是那个……元宇宙概念，你想不想试试？”

你忙不迭地点头，将书包一甩，飞速地躺在椅子上。老板给你系上保险带——不仅固定住身子，还固定了手和脚。这让你有点慌，也有点期待：“老板，这个游戏是什么内容？”

“类似剧本杀，指证犯人的故事。”老板为你戴上头盔，笑着说。

电源被接通后，你的耳边响起一个古怪的声音：“故事一旦开始，噩梦永不结束……”紧接着，一股气流直冲鼻子，刺激得让你想起当初吃了一大口芥末的滋味，又辛又辣。你还没来得及适应，视野里只剩黑暗。

（二）

你身处黑暗的房间，只有一束光从头顶落下。你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张金属椅上，从头到脚都被胶带缠住，手臂被胶带勒得通红，只有十根手指可以伸直和弯曲。每根手指又被套上一个金属指套，上面连着金属绳索，一直延伸到黑暗里。

“欢迎进入指证游戏。”奇怪的声音响起，单调、平滑、无特色，是合成的电子音，“你被绑架，强制参与到这个游戏中。因为被打了麻药，所以此刻的你只有简单的触觉。”

你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笑——这就是他们对游戏触觉反馈不灵的剧情解释？

“你需要指证造成被害人死亡的凶手。”

被害人在哪？

第二束光打在前方，照亮了一具坐着的尸体。虽然有了心理建设，但你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尸体离你不到两米，同样被胶带包裹，固定在金属椅上，勉强能保持坐姿。不过，细心的你还是发现奇怪之处：尸体的胸膛似乎有一起一伏的动静。

是真人扮演的吗？

尸体的头发很长，因为低着头，完全遮住了面容，你没办法判断性别。因为你想起游戏厅的老板虽然是男人，但也是长发。

“二零二二年一月十五日，警方接到一名男子的报警，赶到现场发现一名死者，就是你眼前的尸体。你需要根据线索，指证出真正的凶手。”尸体上方出现一个显示屏，黑暗中明暗对比强烈，仿佛凭空悬挂。显示屏上，展示了三张纸牌，背面朝上，看不见内容。

“每张纸牌上都有一个线索。三个线索集齐，就能找到真相。”电子音停顿了一下，“但获取每张纸牌都需要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

“我的手指吗？”你低头看着手指上的金属指套和绳索，终于明白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尸体旁边依次亮起三个显示屏，显出不同人物的全身像。

“凶手就在这里，你可以指证任何一个人。但指证错误，你用哪根手指指证，就要付出失去它的代价。”

指证也需要手指？

“第一次指证错误，代价是一根手指;第二次指证错误，代价是两根手指;第三次指证错误，代价是三根手指。依此类推……”

你再一次低头看着双手：你和普通人一样，只有十根手指。

“现在，你的选择是什么？”用一根手指换取线索？还是直接指证凶手，冒着可能失去一根手指的危险？

（三）

你仔细观察，发现尸体的头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黑色的血迹中间，露出的白色头骨已经粉碎，似乎被巨力打击过。

你记起在某本书中看到一段描述，大意是种子发芽的力量特别大，可以把岩石撑裂。所以，有的科学家会把种子放入头骨的缝隙中，希望利用种子的力量，将头骨分开。

这说明头骨是非常坚固的，只有用很大的力量才能将其破坏。想到这，你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右侧：“凶手就是他。”

最右侧的显示屏上，是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他穿着一套青色运动服，腋下夹着一个记录本，脖子上挂着一只口哨。他是你的体育老师，也是你的班主任。班主任很少由体育老师担任，但你的学校很小，小到老师都不够用。

显示屏下方是一段文字说明：这名男子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

按照那些粗制滥造的破案连续剧的常见套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通常就是凶手。

“尸体的致命伤在头顶，意味着凶手要比被害人高。体育老师身高一米九，符合条件。”你分析道。

“击碎头骨，需要极大的力量，也需要坚硬的凶器。体育老师可以利用铅球、哑铃等器械击杀被害人。”你继续分析。

“指证错误。”

你的声音忍不住拔高：“错了？怎么会错？”

黑暗中响起马达转动声，连接你右手食指的金属绳猛地绷紧。巨力拉扯中，你的手指被迫拉长，指关节开始咯咯作响。还好，你只感觉到轻微的拉伸感，并没有痛感——是麻药的作用，还是游戏不够真实？你这样想着，直到拉伸感消失——右手食指已经没有了，但血流不多，可能是因为手指根部被套上了金属环。

所有手指的根部，都有这种金属环。

电子音再度响起：“现在，你的选择是什么？”是用一根手指换取线索？还是直接指证凶手，冒着可能失去两根手指的危险？

（四）

“我用一根手指换取线索。”你莫名感到一丝恐慌，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并用左手小手指，指向尸体上方的显示屏。

左手小手指是平常用不到的。就算是游戏，你也不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

黑暗中又响起马达转动声。你闭上眼，不愿再次目睹手指被扯断的场景。直到轻微的拉伸感消失，告知结束的“啵”的拉断声响起，你才敢睁眼，但不敢低头。

你看向那个显示屏，一张纸牌被翻开。纸牌的正面，是一段清晰度不高的录像。

从镜头视角和左下方的记录时间来看，这应该是某栋居民楼入口处的监控视频。一个身穿绿色运动服的男子走近入口。他将腋下夹着的记录本打开、翻页，应该是在查找某个信息。

突然，一个物体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那是一个身穿校服的长发女生。体育老师惊慌失措，试图扶起她。女孩想抬起手，但最终没能成功。因为，她死了。

她身上的校服和你穿的是同一个款式，你们属于同一所学校。她坠楼时，老师在一楼，所以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他绝对不是凶手。

如果，你早一点看到这段视频，你就不会指证他。

电子音再度响起：“现在，你的选择是什么？”是用一根手指再次换取线索？还是直接指证凶手，冒着可能失去两根手指的危险？

你看向剩下的两名嫌疑人。

一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子，是被害人的同学;一个年纪较大的中年妇女，是被害人的母亲。

如果死因是高处坠落，根本不需要凶手有多大的力量，这两个人都有犯罪能力——只需要在女孩背后推一把。

现在指证凶手的代价是两根手指，代价越来越高了。你犹豫了很久，电子音静静地等待你作出抉择，并不催促。

“我用一根手指再次换取线索。”你说。

（五）

这一次，是右手小手指，你还是不敢看手指离自己而去的过程，再度闭上双眼。

显示屏上，第二张纸牌被翻开。没有图像，是一段录音。

“喂，110吗？我的同学掉下楼了。”急促的女声，应该是第二位嫌疑人。对应显示屏的文字写道：这名女子是报警者。

“请冷静。”110接线员与之沟通，“麻烦告知坠落地点，我们马上赶来。”

女孩飞快地报出居民楼地址，就在你学校旁边的某小区。

“我是她的邻居，我听到她哭哭啼啼地爬上天台，怕她出事，就追了上去。没想到一上去，我就看到她翻过护栏跳下楼。

“我……我没敢向下看，我不敢。你们……你们赶紧赶过来，说不定还有救。”

之后，女孩一直在哭泣。

“凶手！”你在内心嘶喊。这段录音下方，有记录报警的时间，刚才的监控视频也有记录坠楼的时间，两者相差近五分钟。

为什么目睹同学跳下去的女孩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她不敢向下看，不是害怕看见被害人的尸体，而是害怕被害人没有死。如果警方及时赶到，还活着的被害人会指控她这个凶手！

视频中，被害人临死前想举起手，就是想告诉别人：凶手就在上方，也就是天台上！

“被害人是被同学推下天台的！”你用右手剩下的无名指和中指，指向第二位嫌疑人的头像。

“我不是被同学推下天台的！”尸体突然“动”了，对你怒吼。

并不是尸体活了，这具尸体也不是由真人扮演，而是尸体头部装了出声装置。

你之所以能确定这点，并且能在下一秒就确定电子音的来源，是因为尸体的头掉了下来，露出正面。但你看不清面容，因为整个头部都被打上马赛克。你只能勉强分辨出颜色和形状，眼睛、鼻子和嘴唇都是黑色的格子图案。

没了长发的遮盖，你看清楚了尸体——原来，一起一伏的胸口，是因为那里堆积了成团的白色条状物，它们都在蠕动。

电子音再次出现：“指证错误。”

黑暗中，又响起了马达转动声。这次，同时有两根金属绳在拉紧……经过了漫长的折磨，你的右手只剩下大拇指。好消息是，你的左手只失去了小手指，还有四根手指。游戏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一位嫌疑人。

你深吸一口气，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同时指向被害人的母亲：“她就是凶手。”

游戏结束。

电子音响起：“指证错误。”

（六）

“不可能！”你感到神经在被撕扯，巨大的恐惧像周围的黑暗一般，要将你吞噬。与此同时，你还感觉到左手三根手指在被拉扯。

你嘶吼着：“你说过凶手就在这里，你骗人！”

电子音没有出声。

这一刻，你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终止这个游戏。于是，你立刻伸出左手的大拇指：“我要看最后一个线索。”

左手一紧，大拇指也感受到了拉扯的力量。但同时，所有的拉扯都放慢了速度。

果然，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马达在拉扯手指。被拉扯的手指越多，马达的速度就越慢，你就能争取到越多的时间。但这并不重要，你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被拉扯的手指上移开，转向显示屏。

最后一张纸牌被翻开。

第三个线索，是一张信纸，应该是被害人的遗书，但只展示了一半。这封信写给第三位嫌疑人，也就是被害人的母亲。

女孩来自单亲家庭，妈妈因为工作原因总是出差，很少和她交流。女孩用写信的方式，告知母亲自己消失的原因。

班上的班费不翼而飞，应该是被人偷了。班主任很生气，但没有报警，毕竟金额较少。他也没有试图寻找作案者，最后用自己的钱补上了。女孩的邻居同学是班长，负责收集和保管班费。钱是从她手上丢掉的，班长很自责。整个事件都和女孩没有任何关系。

你想起电子音说过：“第一次指证错误，代价是一根手指;第二次指证错误，代价是两根手指;第三次指证错误，代价是三根手指。依此类推……”

也就是说，在三次指证错误后，还可以进行第四次指证。

电子音还说过：“凶手就在这里，你可以指证任何一个人。”

显示屏展示的只有三位嫌疑人，但这里其实还有第四位嫌疑人。

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指证我是凶手。”

在你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左手的四根手指齐刷刷被扯断，但马达最终停了下来。

“指证正确。”

（七）

整件事和被害人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你偷窃的班费。但，是你把被害人和这件事联系起来。你喜欢看恐怖小说和悬疑小说，你更喜欢玩剧本杀。

所以，你基于班费消失的谜题，自行创作了一个剧本。嫌疑人有班主任、负责收集和保管班费的班长，还有偶尔来学校看望女儿的家长，真凶设定为班上的某个女同学。这个剧本因为贴近现实，很快就在校园里流传开。大家下课、午休和放学后都在玩。

最后所有人都认为，现实中的班费就是这个女同学偷的。因为，你在剧本里就是以她为原型创造了人物。

她不堪重负，有了辞世的念头。班主任去班长家家访，却被她误会成来家里告状，情绪激动下有了死意。班长关心同学，追着她上了天台。可惜因为太过匆忙，她没有带手机，只得返回家中报警，因此有了五分钟的延迟。

你并没有关注此事。你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沉迷于创作下一个剧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班上有个同学消失了。

没有线索，你就自行创造线索。

没有真相，你就随意指证嫌疑人。

你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结束的电子音响起：“游戏结束。”

一个薄薄的剃须刀片从天而降，落在你的右手边。

剃须刀片是那么锋利，刀口闪着蓝光。

你只需要捡起来，就可以割开捆住你的胶带，获得自由，只要你能捡起它，只要你还剩两根手指……

你看着唯一剩下的右手大拇指，闭上眼睛。

真相是昂贵且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果游戏一开始，你就愿意付出三根手指的代价去查看线索，寻找真相，你就能直接指证真正的凶手，不至于落到只剩一根手指的下场。现在，你只能等老板关掉电源，让游戏结束。

但游戏为什么还没有结束？时间已经过去多久？是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天？你感觉腿上痒痒的，似乎是那些白色条状物慢慢爬了上来。这就意味着，你的感觉正在恢复，麻药开始失效了。

你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残指，在漫长的等待里渐渐感到恐慌。

因为故事一旦开始，噩梦永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