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宇
(赤峰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内蒙古 赤峰 024000)
今日,曾经驰骋于蒙古高原并在中国北方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辽统治民族契丹人早已不存在于我国的五十六个民族的列表里,但随着新中国成立以后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的多方位考证,在我国西南边陲的云南地区仍然存在着与当地汉族及其他少数民族融合发展而形成的契丹后裔族群。他们随蒙元南征而落籍云南[1],其中大部分聚居于滇西地区。因为明朝推行屯田制和改土归流的原因,同时为了躲避明廷对“胡人”的歧视,许多契丹后裔纷纷改姓“阿”“莽”“蒋”等等[2],在与当地西南少数民族杂居的过程中出现了民族融合现象[3]。云南契丹后裔拥有着独特又丰富多彩的民族民俗文化,辽亡后身居云南大山深处的他们仍然保留着辽时契丹人的宗教信仰,保存着古老的捺钵文化遗存,并随着时代的发展衍生出属于自己的宗教文化特色。
由契丹人耶律阿保机建立的辽政权(907—1125年)幅员辽阔,统治中国北方二百余年,“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信威万里。”[4]辽的统治民族契丹人学汉法、读汉书、习汉教,在积极汉化的同时又保留着大量传统契丹文化,因此契丹民族有着非常丰富多样的文化习俗。而作为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契丹贵族在不同的季节有着四时捺钵的活动,根据不同季节选择不同的捺钵地点,四时捺钵具有浓厚的游牧民族性质,并区别于传统汉族王朝帝王的巡幸,带有更强的政治色彩。
云南契丹后裔,即分布在今中国云南省境内的古契丹民族后裔,他们的先祖随元朝官方的皇家派遣,整建制按军团模式由契丹故地一路南征至云南地区,随即在此落籍并繁衍生息,并在一定程度上与当地西南地区其他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 融合。辽灭亡后,身为辽统治民族的契丹人的民族地位大降,成为金的打压、排挤对象,许多契丹人不堪忍受金代统治民族女真人的迫害而掀起了大规模的武装起义[5]。金元交际之时,蒙古势力在漠北草原迅速兴起,并在灭金后不断向南征伐,大量契丹贵族后裔和普通将士便加入了元朝南征的行伍。元朝在灭亡统治了云南一百多年的大理国之后,于至元七年(1270年)在此设立云南行省,很多随元军南下的契丹将士便开始落籍于此,与当地的各民族和谐共处,并开始衍生发展出独具特色的云南契丹后裔民族文化。
现今云南契丹后裔主要分布于滇西一带,大致范围包括滇西地区的保山市、德宏州、临沧市、怒江州、大理州以及西双版纳州等地州,其中分布数量最多的是保山市,保山市中又以施甸县的契丹后裔人数最多、最为集中[6]。云南契丹后裔多以“阿”“莽”“蒋”“杨”等姓氏散落于滇西当地的汉族、布朗族、彝族等民族中,但又保持着特色鲜明的契丹后裔文化,为辽史及契丹学研究者研究契丹民族文化提供了宝贵的参考和现实价值。
目前,学术界对于云南契丹后裔的研究主要倾向于对其族系溯源及民族分布现状的考证,对其民族文化领域的研究涉及较少,对其宗教文化及文化遗产、遗址的研究更是少之甚少。契丹民族,是一个拥有着辉煌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古老民族,从辽政权始建的公元十世纪,便开始由统治者到平民阶级自上而下的积极汉化,吸纳兼收汉族和其他民族的宗教思想。契丹后裔落籍云南后也开始积极吸收云南当地流传的宗教思想,逐渐形成有着契丹民族特色且有别于当地土著民族的宗教文化。在现今“一带一路”的背景下,开展云南契丹后裔这一类边疆民族宗教方面的研究,对维护边疆地区的和谐稳定具有重要的价值及现实意义[7]。
辽君主热爱中原文化,在实行“南北院制”因地制宜的同时积极推广发展中原汉族地区传统固有的儒教、道教及佛教文化信仰。开国之君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从辽早期便开始“诏建孔子庙、 佛寺、道观”[8]。辽后续的几位汉化造诣较深的皇帝(储君)如让国皇帝耶律倍、辽太宗耶律德光、辽景宗耶律贤、辽圣宗耶律隆绪等皆大力推崇佛道儒中原主流宗教思想,例如辽圣宗统治时期重用的汉臣韩德让“佛释二教,皆洞其旨”[9],此时中原地区流行的主流宗教也在辽地达到鼎盛。介于契丹民族的宗教信仰传统,云南滇西地区的契丹后裔也继承了其先祖的一部分宗教文化,形成了同时带有西南地方特色及北方草原传统的多种宗教信仰。
1.佛教
辽统治时期盛行佛教,统治阶级大力推广佛教文化的传播,如辽兴宗耶律宗真统治时期“优其浮屠法”,当时契丹贵族们“多舍男女为僧尼”[10],辽道宗时佛教文化更是达到顶峰,契丹统治阶级对佛教格外偏宠,西夏也“遣使进回鹘僧、金佛、梵觉经”[11],向辽进贡佛教僧人和佛事用品。辽亡后佛教继续在契丹后裔中传播,并在滇西大地生根落地。
元统一云南后,以密宗和禅宗为主的云南佛教教派基本形成,滇西地区契丹后裔的佛教文化也和辽时契丹人的传统佛教信仰有所不同,滇西地区的契丹后裔吸纳的当地佛教信仰主要来自古印度大乘佛教,部分临沧云县、德宏州芒市等地的契丹后裔则皈依南传上座部佛教。契丹后裔族群的领袖和杰出人物,在居住地区大力推行佛教文化,例如元朝时著名的云南契丹政治家述律杰,作有昆明西华山亭寺《启建华亭山大圆觉寺禅寺碑文》等多个经典佛教碑文,其于元成宗大德年间撰写的《重修大胜寺碑铭并序》所记:“古滇中庆之盛观也……而碧鸡金马,太平圆照,华庭珠宝,玉紫金台,绀宗琼楼,皆佛神所在……手捻菩提珠,口诵阿弥陀者,比比皆然……”[12],可见元代云南地区和契丹后裔聚居区的佛教之盛。元代以后,落籍云南的契丹后裔一般都承继辽时契丹人信奉佛教的信仰传统,佛教文化在契丹后裔高度密集和与云南汉族杂居的村落均较为强势,因此云南契丹后裔族群中的佛教文化在滇西地区得以生根发芽,不断发展并一直传承至今。
民国后,滇西地区契丹后裔在村落中设立了管理乡土佛教事务的机构“管事会”,处理佛教事务,分设“大管事”“小管事”,分别处理佛教大型活动和管理佛寺。契丹后裔们在滇西地区佛教信徒中选拔“杂理”,一般由汉族担任,少部分由契丹人担任,例如今天保山施甸县陡坡村的阿莽杨先生[13]。“杂理”是主管宗教祭典的具有一定威望的长老,其主要职责是负责佛教信徒的葬礼及法事,继承方式为父子继承或师徒继承。“杂理” 举行葬礼及法事时,穿着“法衣”,编扎“祭马”,奏响法器,为佛教信徒超度。
云南契丹后裔信奉虔诚的持戒佛教观和“修正果”教义,同时恪守佛教戒律,注重各种法事的操办,如独具特色的升桥法事、血河法事等等,使用许多经文经书,流传至今的有《楞严经》《师经》等。云南契丹后裔传统家庭中亦供奉观音牌位,与当地汉族类似,时常举行祭祀活动。
云南契丹后裔在云南边疆地区积极弘扬并推广佛法,拥有较为完善的佛教教理、教义、戒律和佛教经典。契丹后裔信奉的佛教教理即遵循传统佛教中的三科、缘起和十二因缘、四法印、三学、四圣谛和三十七道品等,认为宇宙万物皆由因缘和合而生,万物的生灭散聚形态皆无常态。在教义方面,契丹后裔们也信奉人生皆充满苦难,只有皈依佛门,才能解脱苦难,升入极乐世界。契丹后裔的戒律亦是传统佛教僧侣和佛教信徒都遵守的清规戒律。契丹后裔的佛教经典目前传世有《楞严经》《观音经》《师经》等,从中也可以看出契丹后裔族群中尊师重教思想的影响力。
2.道教
与佛教浓重的宗教色彩不同,道教同文学艺术一样具有相当多的人文性特征,道教文化对契丹人及其后裔的影响在于可以深入推动其民族文化汉化。由于远离中原道教文化中心,辽时契丹人受到道教影响较之佛、儒二教较小,但契丹统治者们并没有因此打压,甚至人为停滞道教和中原传统文化在契丹人中传播,例如史载辽政治中心上京“南曰临湟府,其侧临潢县。县西南崇孝寺,承天皇后建。寺西长泰县,又西天长观”[14],可见在辽时契丹贵族统治中心区域依然存在着代表道教文化的道观。而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也曾“谒孔子庙,命皇后、皇太子分谒寺观”[15],也体现了辽统治阶级对中原传统文化发展的鼓励。
辽亡后道教在云南契丹后裔群体中也有一定规模的发展。跟随成吉思汗及元军征战云南的契丹人耶律秃花之子耶律朱哥信奉全真道,在滇西地区及川陕等地营建道观,亲自在道观举行法术,保护和传承了契丹后裔的道教文化。
现今在云南契丹后裔的主要聚居地施甸县,供奉着道教神灵牌位的“文昌庙”甚是常见,施甸阿莽蒋氏家族的不少对联及祖训都和道家文化有关,诸如玉皇会、城隍会等道教法会在施甸契丹后裔聚居区域也比较常见。契丹后裔的城隍会在施甸元明时建立的城隍庙举办,汉族和契丹后裔共同参会,举行城隍出府、抬阁、香庭、八人抬轿等活动。此外,安龙奠土、洞经会等道教活动也是契丹后裔聚居地的特色道教活动。
除了和云南地区汉族相类似的诵经、法会等道教传统仪式以外,云南契丹后裔还举行多种规模庞大的斋醮科仪,例如施甸城隍庙、安龙奠土仪式和洞经会,其中又以滇西保山地区的洞经会最为出名。保山各区县的契丹后裔聚居区都有相应的洞经会组织,保山洞经音乐还在2017年入选云南省第四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是滇西地区契丹后裔的一项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
中国传统的洞经音乐,又称文昌洞经音乐,是一种以谈演吟唱《道藏》之经典《太上无极总真文昌大洞仙经》为主要内容的道教音乐[16]。保山地区契丹后裔的洞经会主要是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三“文昌圣诞”及五月二十三和八月初三做会,关帝庙及当地契丹后裔的宗祠便会隆重装饰一番,以便演奏音乐的乐师做会。洞经会的乐师吟唱洞经音乐时,注重演唱规则,严格按照经坛要求演唱,每桌1 到2 人,选用适合吹、拉、弹的多种乐器演奏,使洞经音乐在乐师的演奏下正确地表达道教经典的要旨和科仪。除了滇西保山地区,云南其他地区的契丹后裔演奏的洞经乐曲也非常丰富,例如大理鹤庆的《桂枝香》等。这些洞经音乐都深受云南契丹后裔喜爱,丰富了契丹后裔们的宗教文化活动。
3.儒教
儒教和道教一样,与佛教浓重的宗教色彩不同,也具有相当多的人文性特征。辽政权建立后,对于儒教及儒家文化一直非常重视和鼓励,随着契丹民族的逐步汉化,儒教也在契丹人的生活和思想领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辽统治者鼓励汉人及契丹人参加科举考试,并且开设官学、私学传播教授儒学思想,注重对契丹人的儒学教化。很多契丹贵族拥有非常强的儒学造诣,例如汉学功底颇深的辽圣宗耶律隆绪就曾“好读唐《贞观事要》,至(唐)太宗、(唐)明皇实录则钦伏,故御名连明皇讳上一字;又亲以契丹字译白居易《讽谏集》,召番臣等读之”[17],对儒家政治类书目非常感兴趣。辽大儒萧韩家奴“少好学,弱冠入南山读书,博览经史,通辽、汉字”[18],著有《六义集》,可见辽契丹贵族对儒教的支持。
辽亡后,云南契丹后裔继承了辽时契丹人的儒教思想,元朝云南行省参知政事述律杰等契丹后裔领袖在滇西一带建立了很多学堂和庙宇,推动了儒教的传播和发展。滇西的施甸、昌宁、大理等地都设立了儒学机构,其中以大理府儒学最为鼎盛,施甸、昌宁等地的义学、社学亦得到大规模推广。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云南行省参知政事郝天挺(1247—1313年)于大理府治南修建大理府学庙宇,因此,大理地区契丹后裔聚居区域的儒学文化非常昌盛发达。保山地区契丹后裔聚居区域亦设有正学书院、易罗书院等儒学机构,方便契丹后裔学习儒教经典。
滇西契丹后裔在儒学学堂里唱颂孔歌,弹奏洞经,创办书院、私塾,弘扬儒教经典。清末籍贯大理鹤庆县的大官蒋宗汉在鹤庆设立玉屏书院和庆云书院,传授契丹后裔的弟子们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鹤庆儒学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当地汉族与契丹人的民族融合,使契丹后裔族群汉化进一步加深。受此“儒风”影响,清末民初滇西地区便频出如腾冲蒋恩洲、施甸蒋国福等契丹后裔儒士。现今受到百年儒教思想熏陶的滇西地区的契丹后裔族群,按照人口比例计算甚至成为当地平均文化程度较高的族体,文化程度高于周边汉族和部分少数民族[19]。
1.萨满教
身为欧亚大陆草原游牧民族的契丹人,早期多信奉萨满及原始宗教信仰。萨满源于通古斯语,汉语解释为巫师,是北亚及东北亚地区游牧、渔猎民族的重要决策者及礼仪主持者。但契丹早期并不称呼“萨满”,而是多称“巫”,巫在契丹社会早期多以统治者形象出现,然后逐渐变成为契丹皇族服务的群体,与此同时巫术活动也从现实中剥离,开始成为一种仪式[20]。契丹建立之初“遥辇胡剌可汗制祭山仪,苏可汗制瑟瑟仪,阻午可汗制柴册、再生仪”[21],瑟瑟仪、柴册礼、再生仪等礼仪在有辽一代贯穿始终,这几种契丹早期可汗创造的礼仪源于古老的萨满祭祀传统,可见萨满教对契丹人及契丹早期文化的形成具有较大影响。
云南契丹后裔族群的萨满文化也有着鲜明的特色。辽时着白衣素巾法衣的萨满,在契丹后裔落籍云南后,转变为着白布持黑扇的“契当”巫婆,负责给族人治病及从事各种法术活动。在云南契丹后裔最大的聚居地保山施甸县,山区的契丹后裔把神职人员统称为“契当”,还存在着一定数量的“风水先生”,给去世的契丹后裔挑选墓地,也属于“契当”。
契丹后裔的萨满教表现出一定的西南少数民族特色,如和苗族接近的“放盅”法术,由巫婆选中“放盅女”驱魂,巫婆“契当”还从事跳神、放阴等法术活动,主要用于驱逐鬼魂及为人治病、为死者招魂,同时也迫害了许多无辜女性。另外一种滇西契丹后裔族群的萨满则是“神公”,又称“端公”,主要在葬礼上从事买魂、卜卦、焚钱等法事活动,祷告灵魂,驱逐冤鬼。
2.其他原始宗教信仰
从古契丹人开始,契丹民族便信奉 “万物有灵”,结合各种自然现象及天象变化,认为动物、植物皆为有灵,灵魂可以相互转移。作为契丹人圣地的木叶山,是契丹民族传说中的先祖青牛白马相会之地,史载“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22]可见辽时契丹人奉青牛、白马等具有特殊寓意的动物为崇拜的神灵。辽亡后,云南的契丹后裔从北方的草原迁徙到西南的崇山峻岭、平坝耕地上来,所崇拜的神灵也发生了一定变化,由牛、马等草原动物转为龙、水神、火神等,使用一些南方食材如鸡、米等祭祀神灵。
云南契丹后裔的原始宗教祭祀涵盖天地祭仪、日月星辰祭仪、风雷龙神水神祭仪等等,多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选用猪、鸡等祭祀天神,体现出原始朴素的天灵崇拜。保山施甸平坝区一带的契丹后裔和当地汉人一样,注重祭拜龙神,祭祀时行求雨仪,祈求龙神开恩,天降甘露。施甸一带也在每年二月二祭拜山神和土地神,但这并不存在于辽时北方草原的契丹人祭祀活动中。契丹人自北方徙至云贵高原,认为高山神秘不可测,高山峻岭上是契丹祖先神灵所在,而又因为迁移至滇西的契丹后裔社会相对于辽时人口更加稠密,耕地矛盾突出,所以祈求土地神的保佑格外重要。此外,契丹后裔在滇西地区的茂密丛林里的生产生活都离不开对植物神灵的祭祀,通过祭树神、五谷神、苗神、谷娘来保佑树林生长茂盛。
云南契丹后裔族群中也存在着灵物、偶像及一定的图腾崇拜。他们祭祀阿哑塞神,猪神,房神等灵物,认为这些灵物可以帮助民族战胜敌人及其他危害族群生活的邪灵。元以后,契丹后裔崇拜明末含冤而死的莽成龙,为其修建了祭祀庙,目前已成为滇西施甸县人民政府保护的寺庙,契丹后裔们还供奉着当地的圣母“蒋氏娘娘”。随着契丹后裔在云南地区落脚,对白马青牛和海东青等契丹传统图腾的崇拜也随之落地滇西,在施甸县的村落中这些具有草原风情的契丹图腾也较为常见。
自辽开始,契丹人便一直信仰祖先崇拜,注重血缘和宗族纽带,逐步完成契丹民族认同。早期的契丹人除了祭祀具有民族始祖意义的白马青牛图腾外,还时常向逝去的先祖祈求祷告,“契丹比佗夷狄尤顽傲,父母死以不哭为勇,载其尸深山,置大木上,后三岁往取其骨焚之。酹而咒曰:‘夏时向阳食,冬时向阴食,使我射猎,猪鹿多得。’”[23]
滇西契丹后裔除了祭祀契丹先祖耶律阿保机,也供奉着在契丹后裔族群中有着重要地位的先祖忙古带之后:元末明初施甸长官司长官、元代万户阿苏鲁[24]。契丹后裔们采用公祭和私祭两种方式祭祀先祖,一年中的春节、清末、七月半等均是祭祀先祖的时节。契丹人会在家中摆放供神主盒,内置祖先的神木牌位,男左女右,请洞经乐队祭祀,孝子三跪九叩,选择出自当地担任公职的贵族家庭的人担任点主官,点主官在墨碑上写下祖先的功德,将神主盒传递至下跪的孝子之手,然后供奉于神龛之中,完成祭祀。
“捺钵”一词为契丹语,意为辽君主的行营或公帐,后被引申为辽统治者在一年四季中的捕鱼、狩猎活动。《辽史·营卫志上》记载:“居有宫卫,谓之斡鲁朵,出有行营,谓之捺钵。”[25]简言之即“春山秋水,冬夏捺钵”。在古代北方的草原上,捺钵成为辽代贵族的游猎玩乐活动及帝王处理军国大事的统治中心。
辽灭亡后,捺钵文化亦随着契丹民族的逐步被融合,开始进入到女真、蒙古等北方少数民族贵族的生活中。入住中原后,时常可见蒙古贵族与云南的契丹后裔一起生活在捺钵中的场景:“大汗于十二月……住在契丹都城……便命令官家的打猎分遣队,在王朝周围四十日路程以内的地区狩猎。”[26]由此可知,辽亡后在云南滇西一带的契丹后裔仍然保留着辽契丹贵族捺钵文化的遗存。
由于元以后,中央政府在云南地区开始普遍采用本地少数民族行使行政权力的土司制度,所以滇西、 滇南一带的契丹后裔捺钵文化得以保存和发展。但因为地理环境和历史背景的不同,滇西地区冬无严寒,又无猛兽及体型庞大的猎物,契丹后裔不再能够像辽的先祖一样自由地进行 “春水”“秋山”等固有的传统捺钵活动。元明以后,云南地区气候温和,社会生产力也远远超过了当时的北方草原,捺钵活动由辽时带有一定政治色彩的皇家游猎转变为仅在秋冬时节的小范围捕鱼打猎及骑射行为。记录了自秦汉以来的云南民族民俗、社会生活等方方面面的《永昌府文征》中便记载了滇西腾冲县李学所见的滇西契丹后裔打猎的场景[27]。
契丹人的捺钵文化,一直以来都是辽史研究和契丹学研究的关注重点。辽金文学研究学者周惠泉认为,“塞北地区区别于中原的独特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不仅涵养了契丹人豪放不羁的民族性格和彪悍尚武的民族精神,更培养出特色鲜明的捺钵文化”[28]。捺钵文化作为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在中国东北、内蒙古地区有着较为丰富的历史遗址,例如2009年发现于吉林省松原市乾安县的辽春捺钵遗址群,并于2013年被国务院核定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得到了社会各界的保护和重视。而在我国的西南边陲,同样是契丹民族留下辉煌历史印迹的云南地区,契丹捺钵文化的遗存却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保护。云南地区契丹后裔捺钵遗存迫切地需要得到学界的关注和进一步地研究、保护。
现如今,受到相对闭塞的地理环境及元代以来云南地区较少战乱的影响,滇南玉溪通海地区和滇西施甸地区皆存有契丹后裔捺钵实物遗存,是证明滇西滇南地区后裔吸收传承辽代契丹传统文化的有力例证。通海和施甸的捺钵遗存受到不同历史背景及地理环境的影响,具有不同的特点。
通海曲陀关捺钵遗存位于今天的滇南地区玉溪市通海县,为契丹后裔元代参知政事述律杰所设。述律杰的曾祖为金末元初契丹人石抹大家奴,世居太原后降蒙古,跟随成吉思汗家族征讨四川、云南,述律杰之父为怀远大将军石抹不老[29],其家族为云南地区著名的契丹世家。
述律杰委派总管阿喇帖木儿之子施檀镇守曲陀关,施檀善骑射,通晓汉学,于此处种植栽培桃花林,为当地士绅儒生谈古论今作画品诗之地。通海县至今还保存着桃花林遗址。
曲陀关捺钵遗存体现了云南契丹后裔的捺钵活动已由辽时的渔猎转为地方乡绅的文化活动。
施甸田基村土司捺钵遗存是元代后施甸契丹土司的行衙遗址,位于滇西保山地区施甸县甸阳镇的契丹后裔聚居村落,为占地面积较大的行衙,山边有供契丹土官们牧羊牧马的草甸。明朝时毁于战乱,现今遗址已大多作为耕地,田埂上还保存着三进堂的瓦砖。捺钵遗址下是当地契丹后裔称作的“金月山”,山洼处有“荷花塘”,为元明时契丹官吏春秋时节乘船游乐所用,在行衙西侧还建设有兵营及给民众来访的门岗。
田基村土司捺钵遗址表明,辽亡后的云南契丹后裔族体在仍然保留着一部分辽契丹贵族的生活习惯的同时,也改变了四时捺钵的主要方式。
施甸四官寨土司城捺钵遗存位于滇西保山施甸县的契丹人聚居乡镇太平镇,是元明之交由旺土司莽成龙之后为避暑所设置。盛夏时当地契丹土官们便前往此处避暑,带有一定的捺钵性质。土司城建于山脚下,周围营建有供契丹后裔贵族们戏水垂钓的湖泊,明末后土司城毁于战火,现今残留不少残砖断瓦,湖泊也存世至今。
四官寨土司捺钵遗存表明辽亡后云南契丹后裔群体的捺钵季节由一年四季、春山秋水转变为夏季避暑垂钓,体现了契丹后裔捺钵文化的改变与形成和云南本地地理气候因素有密切关系。
随着新中国成立对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关注和不断研究,落籍于云南地区的契丹后裔族群开始逐渐出现在学者、专家的视野中。云南契丹后裔在保留着古代契丹文化的同时,积极吸收云南当地的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逐渐形成了一个古老而有充满着新鲜血液的民族文化体系。现今越来越多的辽史、云南地方史、民族史研究者把研究目光投向云南契丹后裔的血缘考证、物质文化等领域。通过对居住于云南地区的契丹后裔们的宗教文化存续和捺钵文化遗存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从多角度剖析理解该族群能够历经千年而经久不衰的原因,更是对中国西南地区边疆少数民族文化研究和未识别民族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