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璐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1927年,陶行知在南京创办了晓庄试验乡村师范学校,李楚材是该校的第一届学生之一。20世纪80年代,为纪念陶行知九十诞辰,李楚材编选了《陶行知和儿童文学》(1)李楚材编:《陶行知和儿童文学》,少年儿童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所引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大部分出自该书,且核之以《陶行知全集》(方明主编,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中对应篇章,此种情形,不再赘注。一书,该书是目前为止辑录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最全的选集,收录了陶行知毕生所创作的儿童诗歌、童话、儿童剧、科学小品和小故事等。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起步期,陶行知为后人留下了数量颇丰、门类亦广的儿童文学作品,实有筚路蓝缕之功。重新细读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是我们为理解作为教育家的陶行知补上的重要一课——人们亲近作为教育家的陶行知,却并不熟悉作为儿童文学作家的陶行知。同时,梳理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是一种朝向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发轫期的回望。本文拟在分析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不同境界的基础上,对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发生作一次粗浅的“寻根”。
写于1918年的儿童诗《桃红三岁》是现今公认的陶行知的第一篇儿童文学作品。自此之后,陶行知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以儿童诗为主要体裁的儿童文学。其中,20世纪30年代是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高峰期。陶行知曾在1934年答学生吴立邦的信中说过:“啊呀!诗这个艺术是教不来,学不来,做不来的。……等到你觉得肚子里有块东西,不得不吐到笔里,笔里有点东西,不得不写在纸上的时候,那时你的诗就自然而然地来了。”(2)陶行知:《谈诗——答吴立邦小朋友的信》,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8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7-58页。20世纪30年代,什么是陶行知“不得不吐到笔里”“不得不写在纸上”的呢?综观这一时期陶行知留下的文字,在国难深重、时艰尤甚的历史阶段,对国家民族前途的焦虑、对不合理的社会情状的不满、对陷于穷弱中的百姓的同情与悲怜是洋溢在陶行知作品中最显在的情绪。这种情绪不能不影响到陶行知的儿童文学创作,使他的部分儿童文学作品留下了特殊的历史印痕。
陶行知发表于1934年的儿童剧《少爷门前》是一部为贫苦儿童叹苦经的剧作。在杂文《民主的儿童节》中,陶行知曾言:“幸运的儿童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过儿童节……不幸的儿童,就连四月四日(当时以四月四日为儿童节,笔者注)也与他们无关。……倘使政治经济不民主,小孩子的幸福是必然限于很少数的少爷小姐。”(3)陶行知:《民主的儿童节》,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4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474页。《少爷门前》的前半部分便是以鲜明的对比表现了书童、卖菜女、小乞丐等与同样是儿童的少爷之间巨大的生活鸿沟,刻画了少爷蛮横霸道、欺凌弱小的坏孩子形象。极端不平等时代的生活给不幸的儿童带来了苦难,亦让看似生活在幸福中丰衣足食的儿童人格粗劣而败坏。这种对时代特殊面貌的书写在陶行知的一部分儿童诗中表现得特别直接。在《一幕悲剧》《擦皮鞋的小孩》《梅香苦》等诗中,陶行知或激愤或悲情地描写儿童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悲惨的生活境遇,他曾替儿童向时代发出质询:“清水米汤吃不饱,/小孩苦恼向谁说?/红红绿绿争点缀,/问是谁的儿童节?”(《奶妈的婆婆之悲哀》),也曾让儿童大声言说“我不要恐怖,/不要肚饿”(《儿童四大自由》)。30年代民族矛盾日益凸显,在国难当头的时刻,陶行知的儿童诗亦充盈着浓烈的战斗气息。陶行知信任小孩子,他认为:“谁是真革命,/首推小朋友。”(《诗的学校》)于是,儿童也被视为抗战的有效力量:“小小兵,/劝你莫看轻,/你若欺中国,/小命和你拼”(《小小兵》),“小孩要做小战士,/帮助大人拿枪上前刺。/刺得日本强盗不敢再放肆”(《儿童节歌》)。
这些作品构成了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第一种样态,透露着陶行知在特殊历史时期最显在的精神情绪。陶行知在《诗人》一诗中曾言“有人说我是诗人,/这可不敢。……唱破了喉咙,/无非是打仗的号筒”(4)陶行知:《诗人》,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7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45页。,虽有自嘲之意,却是清醒地知晓自己某些诗歌创作非文学性的一面。对于这部分儿童文学作品,现有的儿童文学史作出评价,认为“行知儿童诗的缺点”是“留有时代的痕迹”,“使人一览无余,缺乏回味的余地”(5)蒋风主编:《中国儿童文学发展史》,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年版,第149页。。亦有论著言:“在滚滚历史潮流的裹挟中他也无法完全独立于时代的集体意识,……因为对民族前途的焦虑,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五四‘反压迫抗外侮’的集体意识对其写作情思的束缚。”(6)吕丹,吕映:《文学家的教育情怀与教育家的文学情怀——论陶行知的儿童文学创作》,《齐鲁学刊》2020年第2期,第159页。这些论断恰当地指出了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某些局限,不过问题似乎还有另一面。
加拿大学者佩里·诺德曼曾指出儿童文学写作的一个难题,即“所有被归属为儿童文学的各种不同类型的文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作者与目标读者之间的鸿沟”(7)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著,陈中美译:《儿童文学的乐趣》,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成人作者眼中的世界必与作为读者的儿童眼中的世界不同,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亲近儿童的心灵,最大限度地使自己接近儿童的世界,但却无法完全回到儿童的世界。同样地,作为成人读者,在评论儿童文学作品时亦面临一种天然的困境。在《陶行知和儿童文学》一书的一篇综论性文章中,李楚材说道:“衡量儿童文学作品好坏的应该是儿童。”(8)李楚材:《陶行知和儿童文学》,载李楚材编:《陶行知和儿童文学》,第273页。此为确论。如果说,“世界公认的儿童文学评价标准,是从一部一部具体的世界儿童文学典范作品中,按照‘儿童的’‘文学的’两大准则抽引和归纳出来的”(9)韦苇:《世界儿童文学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页。,那么,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无疑具有某些共同的美学特质,共享“文学的”这一标准,但“儿童的”这一标准又决定了儿童文学具有某些异于成人文学的美学特征。对成人评论者而言,我们熟悉并确认的更多为“文学的”标准,而对“儿童的”这一标准则容易思虑不足。
从这种视角打量,前述关于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局限性的观点更多是从“文学的”这一标准出发得出的结论。如果用“儿童的”标准去丈量,问题的另一面便显现出来。中国现代最早以理论视野关注儿童文学创作的周作人曾言:“幼儿唱歌,只为好听,内容意义不甚紧要。”(10)周作人:《儿童文学小论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页。由音韵与节奏决定的“好听”是儿童在阅读儿童文学作品时相较于成人更为注重的因素。与之相应的是,一些被成人所看重的儿童文学的审美特征在儿童尤其是幼儿那里,也会有所淡化。儿童审美心理的独特性决定了他们在阅读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时可能会和成人有着不一样的感受。
以儿童剧《少爷门前》为例,体裁的特点决定了这是一部被儿童演出与观看的作品。这部剧虽然社会批判的主旨明确,对“少爷”形象的刻画也较扁平,但是如果让儿童演、儿童看,则是另一番情味。儿童对于角色扮演的天然热情会使他们并不关注作品浓烈的时代情绪,而是注目于戏剧动作本身。并且,经由孩子的扮演,剧中平面化的人物反而获得了比剧本更立体鲜活的形象。再拿陶行知的儿童诗来说,当成人读到“我是小先生,/填平害人坑。/把帝国主义推倒,/活捉妖怪一口吞”(《小先生歌》)这样的诗句,必会认为其词意浮露、表意粗糙,生拉硬拽儿童力不能及之事,但在儿童眼里,“坑”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玩耍兴奋点,“活捉妖怪一口吞”也会让他们忍俊不禁,沉浸在自我想象的神妙世界中。告离了成人世界的家国大义,儿童享受的是诗歌中的游戏性。这种转换的实现源自陶行知儿童文学中的“战歌”与“颂歌”留有契合儿童心理特征和精神世界的一面。如此看来,重要的不是“我要打倒帝国主义”,而是“打”的结果是“像个球儿打滚”(《儿童工歌》);“遇上敌人来,/千千万万向前刺”也并非多么刺耳,重要的是“嘴上长刺!/手上长刺”所关联的儿童世界的“超能量”与逗趣形象。
当然,如此看待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并非否认他的这部分作品在“文学性”上的某些问题。就“儿童性”而言,上述“另类效果”也更多发生于幼龄儿童当中。只是如此,我们对于这布有时代印痕的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第一重境界或许更多“了解之同情”。
曾有论者如此定位陶行知的儿童文学创作:“虽然他无意要成为儿童文学家,但他在进步的儿童观与儿童教育思想指导下为儿童创作的儿童诗、科学文艺、童话、儿童剧与小说等文学作品,却代表了那个时代从教育学角度运用儿童文学,并将儿童文学普及到大众儿童中去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11)蒋风,韩进:《中国儿童文学史》,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页。这一观点透露了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最核心的特征,即它是陶行知教育情怀的产物。“进步的儿童观”和“儿童教育思想”实一体两面,决定了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最重要的精神内涵,构成了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第二重境界的思想底蕴。
“儿童本位论”在当今社会已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但在陶行知创作儿童文学的年代,却是不同于时见的看法。与陶行知差不多同时期的周作人曾说:“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连个人与女子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市场上摊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12)周作人:《儿童文学小论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57页。这一绝对性话语的背后是对社会忽视儿童、压抑儿童的普遍现象的愤懑。成人依凭智识与经验的优越很难以完全平等的姿态对待儿童,即便是爱,也常常以忽视儿童真正需求、漠视儿童潜在力量的方式进行。陶行知在1931年发表了童话《一只鸽子》,这篇作品披着童话中常见的公主王子的外衣,讲述的故事却可视作陶行知儿童观的一种隐喻。作品中的鸽子得到了公主最强烈的爱,它被精心饲养、细心照料,公主将它视若珍宝,连王子的爱意也无法撼动。可是在鸽子心中,公主却是剥夺它自由的仇敌。在被王子放出金丝笼之后,鸽子自由肆意的心理被陶行知写得很生动,它感觉自己这才成了一只“真的鸟”。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正是在书写“真的儿童”,也在引导人们对“真的儿童”的发现。
在一篇文章中,陶行知锋芒逼人地指出:“大人们异口同声的说:‘儿童是未来的主人翁。’这句话是反映着一个传统的态度。表面上看去好像是一种期望,其实是一种变形的抹煞,抹煞了儿童的现在的资格。儿童是现在的小主人!”(13)陶行知:《从今年的儿童节到明年的儿童节》,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3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页。“真的儿童”即是拥有现时的独立与自由,他的需求、愿望与力量都应该在当下得到正视与呼应。陶行知的不少文章都出现了笼中之鸟与林中之鸟的意象,笼中之鸟与林中之鸟正代表了遭受束缚和获得解放的两类儿童。在儿童诗《小先生歌》中,放鸟归林的行为喻示了儿童对自由的渴望,《诗的学校》中“宇宙为学校,自然是吾师”道出了儿童对广阔的成长世界的憧憬。而要释放儿童的自由天性,打破成人世界对儿童世界的钳制,需要成人真正亲近儿童,与他们展开平等的对话,是谓“儿童园里无老翁,老翁个个变儿童”(《变个小孩子》)——这样的理念在陶行知的儿童诗里被一再申说。陶行知儿童文学作品中透露的儿童观,百年来得到社会越来越深的认可,人们普遍相信:“给孩子提供一个有效的平台,把他们当成有责任感的个体,……,孩子就真的会变成有责任感的个体,有着丰富的理解力,并能够作出明智的选择。”(14)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著,陈中美译:《儿童文学的乐趣》,第152页。那首被诸多选集、研究文章援引的儿童诗《小孩不小歌》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发端一次次发出历史的回声:“人人都说小孩小,/谁知人小心不小。/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还要小。”
书写“真的儿童”的期待与渴望是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思想特征,也是其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体现,不过,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发端期,这一特征并非陶行知作品所独有。应该说,与陶行知同时期涉笔儿童文学创作的中国现代作家如王统照、冰心、俞平伯等人都是在与之相似的儿童观的指引下从事他们的儿童文学创作的。他们之所以成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第一批创作者,正是因为他们最先秉持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儿童观念,而陶行知的独特性则在于其教育家的身份。换言之,身为教育家的陶行知其儿童文学作品与同时期其他儿童文学作家的作品之最大差异,便是陶行知将其教育思想的精髓融入了儿童文学的创作,使其作品表现出强烈的塑造现代儿童人格精神与建立新的成长方式的吁求。
可以说,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发轫期,陶行知便确立了儿童文学发展的一种历史高度,他没有因为对儿童自由天性的重视与对儿童主人翁地位的确认就走向另一个极端,把自由无限延伸,忽视合理引导与教育的意义。如果说,自由意味着“获得正确发展的机会”,那么这种机会正需要成人的有意营建:“一个儿童带着具有模糊倾向的天性来到世界,他的各种倾向有待发展,而他的发展则依赖于社会条件。……若是现实条件对他正起着这种有利的作用,我们就可以说他是自由的。”(15)查尔斯·霍顿·库利著,包凡一,王湲译:《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华夏出版社2020年版,第304页。在儿童诗《儿童四大自由》中,“有机会长进”即被视为自由之一种,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即自觉创造了帮助儿童长进、促进儿童发展的各种条件。这首先表现在他为儿童创作的一系列科学文艺作品当中。20世纪30年代初,陶行知在上海儿童书局出版了系列科普读物《空气的科学把戏》《肥皂的把戏》等,在《儿童生活》杂志发表了《水底点火》《香菇洗碗》等不少科学小品。这些科普作品既让儿童了解科学知识,更鼓励儿童动手实验。在《空气的科学把戏》一书的开场白中,陶行知即以儿童口吻作诗曰:“我是小淘气,/有些不如意!/讨厌死读书,/要玩活把戏。”(16)陶行知:《空气的科学把戏》,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3卷,第592页。他的很多科学文艺即以“小淘气”和“小厌蛋”为主人公,通过构建儿童对话的情境讲述科学原理、展开科学实验。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科学小品中,陶行知在描写“小淘气”和“小厌蛋”的对话时,充分展现他们在实验过程中的情绪变化与相互间的交流,把科普做成了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可谓真正寓教于乐。
在陶行知的儿童诗中,其教育者的情怀亦表现得十分鲜明。如果说,融入了陶行知“进步的儿童观”的那些儿童诗更多的是为儿童“正名”,其面向的接受主体除了儿童以外,更有成人与社会;那么渗透了陶行知教育思想的儿童诗则直接“向儿童瞄准”,并表现为两种启迪模式:一种是以儿童口吻自述其主体意识与各种能力,一种是以示范或询唤的方式帮助儿童汲取榜样的力量。前者如儿童诗《儿童工歌》《人的体操》《我们是武训的队伍》等,这些作品都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将儿童实践陶行知“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等教育思想的具体行为展现出来。“我是小盘古”“我是小孙文”“我是小牛顿”“我是小农人”“我是小工人”即显示了儿童在创造、改革、实验、劳动、建设各方面的潜能。后者比较典型的如《一双手》中经由“您有一对好宝贝”“就是您的一双手”开启对儿童行动的鼓励,继而通过举例的方式帮助儿童确认其力量;在《自动学校小影》《新安小学儿童自动旅行团小影》《佘儿岗自动小学三周年纪念》中,陶行知言说其教育实践的成功案例,或者提取其中儿童成员的榜样精神,以此对儿童读者发出邀请,激励儿童见贤思齐。
综上所述,发现儿童继而引导儿童,“对现代儿童精神塑造和智力开发作了创造性的探索”(17)吕丹,吕映:《文学家的教育情怀与教育家的文学情怀——论陶行知的儿童文学创作》,第158页。,这是一位教育家儿童文学创作的苦心。在儿童文学蓬勃发展的今天,一些作家因为对儿童天性的过度崇拜使作品表现出儿童观的偏激与失衡,为此,有学者指出:“儿童成长的历史就是一个自然人不断社会化的历史,是人自身不断人化的历史,因此,过分强调儿童的所谓天性实际上从一定的角度看是反智主义的,也是不利于儿童的身心成长特别是思维的正常发育的。”(18)汪政,晓华:《黄蓓佳近期儿童创作论——兼谈当前儿童文学创作中的一些问题》,《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第64页。反观陶行知在其儿童文学作品中所注入的教育激情,或许能够为当下儿童文学创作的某些误区提供一些参照。
在前两节的论述中,笔者虽然对陶行知布有时代印痕的儿童文学作品进行了“另类”释读,也在当下儿童文学发展的视域下将陶行知处理儿童天性与教育规约性的“平衡艺术”引为有益的参照,但本质上来看,以上所举的大部分作品都表现出载道色彩的强势介入,它们能否在儿童文学滚滚向前的长河中保持持久的艺术光彩,是令人怀疑的。然而,陶行知还有一部分儿童文学作品焕发着本真的儿童之色,是未被任何预设思想浸染的淳朴诗篇。
陶行知的第一首儿童诗《桃红三岁》便是这样一块璞玉:“吃了秋波梨,/又要‘喜欢头’。/叫声:‘奶奶嗳!’/快上唱经楼。”诗中有陶行知原注“孙儿要东西吃,必喊祖母。唱经楼有‘喜欢头’卖”。该诗篇幅短小,表现的是一个简单的家庭人伦场景,却容纳了丰富的儿童生活的内涵。儿童对食物的贪爱之态,对祖母宠爱的倚仗与依恋,祖孙同去“唱经楼”的天伦之乐都被浓缩在这朴实无华的画面之中,伴着一句童声叫唤的回响,令人心生感动。同类的佳篇还有《过新年》《打围巾》等,都是截取儿童在家庭生活中的片影,以人伦情感为底色,展现儿童生活的真实质地。《过新年》一诗的结尾写儿童在大年初一玩鞭炮,“跌在污泥里,/妈妈一顿敲。/眼泪流到嘴,/哈哈又笑了”,真是把母子间常常发生的“战争”、把儿童的脾性特征描写得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
有论者认为:“并不是每一位教育家都能成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但对于真正具有儿童启蒙视野和人文情怀的教育者来说,开启儿童文学创作之时就已站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19)吕丹,吕映:《文学家的教育情怀与教育家的文学情怀——论陶行知的儿童文学创作》,第160页。陶行知这些表现儿童情绪、儿童生活画面的儿童诗之所以富有表现力,部分因为教育家的知识背景对其文学创作的成全,另一方面也根源于其个人性情。茅盾曾经这样描述陶行知:“初识行知先生,会觉得他是一位古板的老先生,日子久了,来往多了,你就觉得这位古板的老先生骨子里是个‘顽皮的小孩子’。”(20)茅盾:《我所见的陶行知先生》,载韦韬,陈小曼编:《茅盾杂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823页。当然这种与孩童的心理共通和陶行知长期从事与儿童有关的工作、密切接触儿童亦有关联。此外,翻阅陶行知的文集可以发现,陶行知其实是一位十分富有文学才情的教育家。他的一些表达教育理念或时下看法的文章常常采用文学化的手法,或假拟对话,或即兴赋诗,总之十分富有文学的诗情。有人说,童年本质上就是一首诗,儿童的生命质地和诗一样。或许,在陶行知的诗兴、诗情、诗性精神中也隐藏着亲近儿童世界的原由。陶行知有一首根据美国通行的儿歌填词而作的诗,简直就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幸灾乐祸地把另一个小孩子“遭殃”的情景原生态地复述而出:“小桃,小桃,/太太的活宝。/偷了个猪儿两脚跑。/猪儿叫哑,/桃儿驼打,/吓得个不敢在街上耍。”(21)陶行知:《儿歌——依美国通行的一首儿歌填词》,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7卷,第223页。当陶行知创作这首儿童诗的时候,他已俨然是自己诗中主张的那样,成了“变成儿童”的“老翁”。
陶行知实在是很了解儿童的情感特征的,在一篇文章中,他曾写道:“他给您一块糖吃,是有汽车大王捐助一万万元的慷慨。他做了一个纸鸢飞不上去,是有齐柏林飞船造不成功一样的踌躇。他失手打破了一个泥娃娃,是有一个寡妇死了独生子那么悲哀。他没有打着他所讨厌的人,便好像是罗斯福讨不着机会带兵去打德国一般的怄气。他受了你盛怒下的鞭挞,连在梦里也觉得有法国革命模样的恐怖。他写字想得双圈没有得着,仿佛是候选总统落了选一样的失意。他想您抱他一忽儿而您偏去抱了别的孩子,好比是一个爱人被人夺去了一般的伤心。”(22)陶行知:《师范生的第二变》,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84-485页。这段文字以成人感受比拟孩子的心理,其对孩童情绪的敏锐把握令人击节。在沉入儿童世界之后,陶行知的诗歌总是表现出对儿童情绪和内心世界的独到理解,这尤其表现在诗中对儿童委屈的诉说。例如,对儿童承受着某种不恰当的爱与不适宜的教养方式,陶行知写道:“从前世界会怎样?/说来肚子会笑痛。/房里骗他有鬼怪;/水里骗他有蛟龙;/街上骗他有老虎;/累他一生做恶梦。/……甜来却比蜜糖甜;/凶来简直是雷公。”(《儿童节歌》)在《糊涂的先生》一诗中,他站在儿童立场沉痛指陈教师错误的“差生歧视”:“你说瓦特庸。/你说牛顿笨。/你说像个鸡蛋坏了的爱迪生。/……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23)陶行知:《糊涂的先生》,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7卷,第34页。他深知,儿童真正的心声是“不要你哄,/不要你捧,/只要你懂”(《儿童年献歌之四》)。陶行知还有一些诗歌表达反常态的思绪,其实是顺应儿童的特点,表现了他爱护儿童及对儿童心思的深谙。如《春天不是读书天》一诗就一再吟唱题目中的主张,对大好春光及与之相适宜的儿童生活作了勾勒,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下雨天不上学》这样的诗。陶行知急儿童所急,总是站到孩子们中间以巧妙的诗趣化解儿童间的矛盾,或是给予儿童及时的安慰。如《骂人》中写道“你骂我,/我骂你,/骂来骂去,/只是借人的嘴巴骂自己”,《闹意见》中说“你说他不好。/他说你不好。/锄头上了锈,/田园长茅草”。陶行知倡导小先生制,“即知即传人”,以此普及教育。翁家山的小学生都做小先生,但农忙季节大人们忙着工作,小先生再也找不着学生,急得哭鼻子,陶行知便写诗安慰:“只等到,/桂花香,粟子熟,/我会拿书来,/天天跟你读。”(《送给翁家山小朋友》)如此种种,真乃儿童的知心者。
其实,从题材上看,以上所举的诗歌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也属教育诗。但与前一章所举的儿童诗不同的是,这些诗歌不意在表现某种儿童观或教育理念,而是或抒发自然之情,或摹写自然之态。就如陶行知给吴立邦的信中写到的:“你说随地随时都可以做诗,这句话是很对的。我只想补充两句:随时随地都是诗;随时随地都可以做诗;随时随地都不可以勉强做诗。诗贵自然,充天地间都是诗的材料,诗人随意拈来都成好诗。”(24)陶行知:《徽州土货——答吴立邦小友的信》,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8卷,第68页。这些诗歌不是自上而下的意念传达,而是站到了孩子们中间,以平视的视角发出“自然”之音,成了孩童心灵的传声筒与儿童世界的解铃人。说到底,它们是以细腻敏锐的情思动人的。
陶行知还有一些诗歌并不直接表现儿童,却是对儿童日常生活中最为熟悉的事物进行饶有趣味的书写。这些书写,往往模拟儿童稚气的口吻,以儿童视角进行,同时运用一些适宜儿童审美偏好的修辞方式。如《雪》中对“雪罗汉”和“雪狮子”由搭好到融化的表现,言语之间折射着儿童的顽皮,富有意趣;《与月亮赛跑》既隐含着天体的知识,又表现出儿童天然的好胜心与对团圆的温馨的期待。《为何只杀我——民歌改作》更是被很多论者谈到的儿童诗:“汤家太太做生日,家家为她拜寿忙。/车满门,客满堂,为何不杀羊?/羊说道:‘羊毛年年剪得多,为何不杀鹅?’/鹅说道:‘鹅蛋好吃不可杀,为何不杀鸭?’/鸭说道:‘白戏鸭绒好做衣,为何不杀鸡?’/……猪说道:‘今天大家都快活,为何只杀我?’”这首动物诗代表了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中最富有经典品质的一类作品,顶真回环的修辞方式、充满音乐性的用韵和节奏安排、对动物的拟人化书写、夹带科普性的知识传达,凡此种种,浑然一体而妙趣横生。它更顺应了儿童天性喜打闹和游戏的特点,为儿童的模拟、续写、展演留下了空间。陶行知尊重儿童思维,深谙“反复”的修辞在儿童文学作品中所能发挥的审美效力,他的大部分儿童诗都广泛运用了这一修辞方式,在表现节气和时令的诗歌《黄花黄》中,所用更是臻于化境:“黄花黄,/黄花黄,/黄花黄时万花藏。/万花藏,/黄花黄”,“黄花黄,/黄花黄,/黄花黄时种麦忙。/种麦忙,/黄花黄。”儿童在一唱三叹的吟唱中既获得了审美享受,又得到了潜移默化的知识教育。陶行知正是如此使用贴近儿童思维习惯与审美趣味的艺术表现手法,为儿童留下了值得回味的本真文字。
总体而言,陶行知的儿童文学创作表现出芜杂的面貌,既有投身时代、被时代情绪所裹挟的即时性诗篇,又有在教育思想的濡染下革新儿童观念、建构新的儿童成长方式的殷切表达。而陶行知最富有艺术光彩的儿童文学作品,则是在诗性精神的牵引下,描写本真的儿童心理与儿童生活,用贴近儿童感受方式和思维特点的艺术手法完成的儿童诗。
当然,由不同心理状态、不同写作意识所生成的陶行知儿童文学创作的三重境界并非相互孤立、泾渭分明的。在陶行知表现儿童苦难的诗中,也有贴近儿童思维的表述方式;在承载了陶行知教育理念的儿童文学作品中,也有在平白如话的语言背后所蕴藏的不凡识见,它们通往对儿童本真面相的发现。归根结底,一位教育家关注儿童、寄望儿童并奉献于儿童的拳拳之心令陶行知的儿童文学作品获得了独有的艺术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