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薇,刘竺岩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作为浅草—沉钟社的主要成员,林如稷在小说、散文、诗歌、电影创作,乃至文学批评等领域,都具有相当的建树。无论是基于浅草—沉钟社的文学发展,还是就林如稷个人文学成就的文学史意义而言,他都是一位值得重视的作家。正如艾芜在《〈林如稷选集〉序》中所说:“他们用文艺作品表达热爱人民,又对现实中人民的处境感到不满,希望有所变革、改进的心情。”[1]虽然是对杨晦、林如稷、陈翔鹤等的综合评价,但用在林如稷身上恰如其分。总的来说,林如稷研究的整体状况既较有特色,同时也存在不小的缺憾。本文拟从研究的不同角度出发,厘清林如稷研究的方法、内涵与意义,同时简要分析其中存在的问题。
从文学社团角度介入现代作家作品,既是文学史的主要叙述方法,也是现代文学研究的一种重要思路。这一方法的优点是看到了同一社团作家文学思想、审美取向、作品风格等方面的同一性,但同时又容易忽视作家的个性。作为浅草—沉钟社作家之一,林如稷尤其如此,无论是在几部通行的文学史里,还是在关于浅草—沉钟社的三部专著中,林如稷都是被作为社团中的一员加以研究的。
在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下称《三十年》)里,他们肯定了林如稷作为浅草—沉钟社资深作家的地位。他们认为,浅草—沉钟社作家具有强烈的一致性:“在吸收德国浪漫主义的同时,更多地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诗歌和戏剧的创作力都不弱。”[2]雷达、赵学勇、程金城的《中国现当代文学通史》(下称《通史》)更进一步,肯定浅草—沉钟社受到德国浪漫派影响、标举“为艺术而艺术”,除指出与创造社带有深厚联系外,还区分了冯至与陈翔鹤、陈炜谟、林如稷的创作风格,认为后三者“致力于向内挖掘自己的灵魂,抒发感伤和忧郁情绪”,作品可被概括为“自我抒情小说”。[3]《三十年》所概括的,固然是该社的共性,但实质上忽视了作家个体的成就。《通史》则在“共性的”基础上实现了超越,尽管对林如稷的言说还无法走出“浅草—沉钟社”的限制,但实质上已将作为诗人的冯至与作为小说家的三位作家相区分,且一语道破了他们小说的审美特征。
林如稷虽然值得重视,毕竟无法抵达经典作家之列,因此文学史对他的叙述必然简略。所以,在关于浅草—沉钟社的三部专著中,对林如稷的研究更值得注意。陈永志的《灵魂溶于文学的一群——论浅草社、沉钟社》是20世纪90年代新文学社团研究中的一部代表性著作。该著的特点是,在重视社团、流派的同时,关注作家个体。可以看出“重写文学史”的鲜明印记。在陈永志看来,林如稷不仅是一位重要的小说家,也是一个成就不俗的诗人。其诗作讲究形式,或直抒胸臆,或“表现与社会奋战的激情”,或“以象征手法表现自己对人生的思考”。虽然诗人偶尔追求“超现实的幻想”,但无法离开苦难的人间。陈永志对林如稷小说的成就评价更高,认为他是不断探索小说形式的作家,有的早期小说就达到了“当时的优秀小说”的程度。首先,陈永志注意到林如稷小说的现实主义批判性,认为这类小说虽不能代表其主要创作倾向,但却是他最好的小说。其次,他也指出林如稷小说对现代小说技巧的吸纳,描写简练、结构紧凑,同时“现实与回忆交错”。虽然“节制不够,铺叙过多”,但其小说成就“在浅草社其他小说作家之上”。[4]
但随着现代作家研究的进一步开掘,多数学者在探析浅草—沉钟社时,往往更着眼于陈翔鹤、冯至,此前被视为典型小说家的林如稷,再一次隐于社团同人之中。从新世纪的两部浅草—沉钟社研究专著中可见端倪。秦林芳的《浅草—沉钟社研究》立足于社团整体,着眼于社团的共性,着重探究浅草—沉钟社的文化思想、文学观念、个性主题、社会主题、风格形态等。因此无论林如稷还是其他作家,都被作为一种例证,以辅助其对社团的总体研究。但此著提出的一些观点仍然极有见地,如走出对林如稷小说只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武断结论,指出其社会批判价值,认为《癸堇》是对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等级意识的揭露,以及《太平镇》承续《阿Q正传》,揭示国民劣根性中的“嗜杀性”等等。[5]丁亚芳的《中间状态的文学之盟:浅草—沉钟社研究》也从整体观照社团,其新意是将浅草—沉钟社视为“为艺术”和“为人生”的中间状态,这是在陈、秦著作基础上的一个新思路,不仅以新的角度看待社团,对理解林如稷个人也有所裨益。在文学思想方面,该著指出社团成员对“为人生”和“为艺术”本身存在分歧,林如稷就认为他并非“艺术派”,由此从源头上否认了将林如稷归为“为艺术而艺术”的结论。但同时,林如稷的作品中也常常出现郁达夫式的“苦闷、哀怨、悲切”。总的来说,既不完全“艺术”,又“功利”得不够,可见以林如稷为代表的浅草-沉钟作家确实处于“人生”与“艺术”的中间状态。[6]
归结起来,文学史叙述和社团研究中的林如稷,都被纳入浅草—沉钟社的整体中进行审视,或被作为社团同一性的例证,或被作为创作的代表人物。尽管新见迭出,总体上不断突破前人结论,但对于林如稷的作家个体研究是不足的。因此就林如稷研究而言,仍需要深入作家个人、深入作品文本的微观研究。
尽管新中国成立以来,众多前辈学者都看重浅草—沉钟社对前期创造社的继承关系,但在20世纪80年代,多数谈论林如稷的单篇论文,都将其创作方法视为现实主义,更多强调鲁迅及法国文学的影响。1987年,林如稷诞辰85周年之际,资中县政协以《资中文史资料选辑》名义,编辑出版了《林如稷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纪念会专辑》。其中数篇论文可以代表当时林如稷研究的共识。左治周的《“向着黑暗之域长啸”——恭读林如稷小说的心得》认为其小说以揭露黑暗的旧中国为目的,初期作品控诉封建剥削制度,鞭挞军阀混战;留法前夕的小说借消极颓唐的青年形象,暴露社会黑暗,“表现了作者对于光明的追求”;归国后写知识分子精神苦闷的小说,也是对旧中国黑暗现实的写照。因此,“林先生的整个小说都属于现实主义范畴”,不但描写了“社会生活的具体性和客观性”,人物也极具典型性。[7]杨国炎的《林如稷为什么推崇左拉》也立足现实主义传统,指出作家对法国社会、民俗的了解,对左拉自然主义的熟知,以及与左拉相似的经历,因此,他所翻译的左拉小说,目的是“移作旧中国的黑暗现实的写照”。[8]林如稷的学生何介福则分析了作家的思想发展,指出虽然林如稷在20世纪40年代思想曾出现大幅变动,但此前他也一直受到“党的教育、鲁迅的指导、战乱生活的影响”,因此富有爱国爱民的思想,具有正义感,且不断进取,因此最终成为一名无产阶级文化战士,而他的作品也一直面向现实。[9]这些研究,固然还带有“十七年”以来社会历史批评的影子,尽管并不完备,也恰当地展现了林如稷文学思想中的现实一面。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为艺术而艺术”对现代作家来说,逐渐褪去贬义色彩,“现代主义”也成为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并驾齐驱的创作方法进入研究视野。因此林如稷小说中的现代主义方法被逐渐发掘。孙自筠的《“将真和美唱给寂寞的人们”——林如稷创作论》较早视林如稷为“以现代主义始,以现实主义毕其一生”的作家。文章继承鲁迅对浅草—沉钟社的评价,指出林的早期作品以“写实主义”为指导,但在社团同人和郁达夫影响下,迅速转变为“伤感情调和浪漫色彩”,尽管此后也有“切入社会生活之作”,但无论诗歌小说,都以浓郁的浪漫色彩为主基调。林如稷的文学活动与“五四”同步,因此,他与鲁迅、郭沫若等同时期作家相似,都曾尝试当时流行的创作方法,其作品不仅重视挖掘人物内心,还有意识地借鉴了意识流。其诗歌也有限度地吸纳现代主义,一方面有“现代主义的象征朦胧”,一方面却“少有现代主义的空灵虚无”。[10]
2002年是林如稷诞辰100周年,张放的《植扶浅草奏沉钟——纪念林如稷诞辰一百周年》明显走出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贴标签”式评价方法,强调作家受到的“为人生”“为社会”,以及法国现实主义者的多重影响。张放认为,早年林如稷之所以写出反映社会黑暗的几部小说,其实是得自鲁迅的揭露现实与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而艺术”。而此后浅草社时期“成熟细腻”的作品,尤其是《将过去》中的“灵与肉冲突”“忏悔与控诉的笔调”则来自于创造社作家的影响。但林如稷始终没有走入创造社的“感伤”的浪漫主义,在表现个体的同时,更关注作品主题的普遍意义。[11]
2018年,赵海海的《论林如稷小说的主要创作倾向》是迄今为止探讨其小说创作方法最完备的论文。文章指出在林如稷的小说创作中,“为人生”与“为艺术”始终共生并存,整体上“为人生”一以贯之,“为艺术”更与其文学实验相关,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为人生”作品贯穿了作家20世纪20-30年代的创作,可分为“封建残余势力下底层的悲剧人生”“军阀混战时期人民的躁动情绪”以及“都市文化中青年的苦闷生活”。第二,对林如稷借鉴的现代主义方法也更加细化。作者认为,他更多汲取的是唯美主义思潮,诸多作品颓废色彩浓厚,表现了浓厚的“世纪末”气氛。此外,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写作技巧上的象征、意识流方法,共同组成了林如稷小说的“为艺术”。[12]
总而言之,林如稷创作方法研究的轨迹十分明显,经历了从现实主义到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共存,再到多重影响相互交织。既能看见对林如稷创作方法认知的不断深化,也能看见现代文学研究话语的不断更新、视角的逐渐多元化,以及研究视野的日渐开阔。
对林如稷小说的研究,一般作为创作方法研究的例证而出现。但也有部分文章,或从审美角度探析作品,或探讨单篇作品的文学史意义,是林如稷研究中的重要文献。邓时忠的《林如稷小说创作的审美视角和表现方式》写于20世纪90年代初,集中探究作品的审美价值。文章认为,林如稷首先以审美触及社会人生,通过反映现实批判封建制度,既“唤起人们对美和善的向往和追求”,也“表达了作者对社会人生的关心和改造社会的参与意识”,达成审美与现实作用的统一。林如稷多角度地表现他本人对生活的艺术感受,因此作品多关注知识分子的内心,探索人的潜意识。同时,林如稷的审美视角是动态的,将审美开拓到了“审丑”领域,所以作品“摆脱了单一的模式而呈现出多样化的风貌”。最后,作者指出林如稷作品审美追求的推动力,认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文学多方面的影响,达成了文学的创新。[13]
邓时忠的论文是一种宏观研究,此外则有一些论文,用文本细读方法探析林如稷的小说,指出其文学史意义。赵海海的《四川最早的乡土文学——我看林如稷的<太平镇>》针对“什么才是四川最早的乡土文学”提出了新看法。基于对20世纪早期乡土文学的观照,作者总结出了何谓乡土文学,即具有地方色彩,能够展现风土人情,能够关怀乡土、民族与人性,且展现地方事件的文学。一般认为沙汀1935年的《丁跛子》是四川第一部乡土文学。但在作者看来,林如稷1923年的《太平镇》才真正应该获得这一赞誉。第一,作品故事发生于四川资中的一个小镇;第二,作品背景是保路运动;第三,小说以方言与民俗展示了当地的风土人情。此外,在艺术表现方面,该作也是一部成熟的作品。文章论据充分,论证周密,如能完全成立,则可“将四川乡土文学的历史提前了十二年”。[14]除此以外,还有张丽姿等人分析了《将过去》等林如稷的代表小说。
从20世纪40年代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林如稷一直进行旧体诗创作。也有部分学者关注这些作品,将其作为珍贵的文学史料看待。如范国华的《林如稷的咏怀旧诗》一文,指出几首咏怀旧体诗反映了上世纪40年代林如稷和原浅草—沉钟社作家们的交游,是对作家生平研究的有益补充。[15]林深的短文《林如稷的〈咏怀(之六)〉》也起到了相同作用。
最后,则是关于林如稷的回忆文章。大量文章收录于资中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辑的《资中文史资料选辑:第十辑》中,作者涵盖作家的学生、好友、亲属,甚至四川著名作家沙汀,他们的文章既有利于厘清作家经历,也对还原历史现场有一定意义。浅草社作家徐仲年(徐丹歌)的回忆文章《浅草社·林如稷及其他》也对林如稷及相关社团研究具有积极意义。
综上所述,迄今为止的林如稷研究中,统摄于社团研究下的作家研究以及创作方法研究最为丰富多彩:前者虽然可能忽视林如稷的创作个性,但对于浅草—沉钟社作家共性特征,以及林如稷对社团的重要作用,都进行了较为丰腴的阐释;后者更加发达,其研究成果不仅能够反映林如稷对不同创作方法、思潮的接受,还能隐约看出改革开放以来文学研究话语和方式方法的逐步丰富。小说文本研究较为薄弱,但也不乏崭新的见解。但林如稷研究整体上仍然极其寂寥,与作家在社团中的重要地位及“五四”之后较早成名的作家身份不成正比。林如稷是一个“多面手”,除了小说以外,诗歌颇有成就,散文也可谓引人入胜,但提及这些的研究成果却寥寥无几。更重要的是,林如稷在电影创作上也颇有造诣,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电影剧本《西山义旗》在当时产生了较大影响,但至今无人问津。除此以外,林如稷也曾长期在四川大学任教,对其学术成果,鲜少有人提及,仅有寥寥几人提到他的鲁迅研究,但仍基于鲁迅对林如稷文学创作的影响。因此,林如稷研究仍需深入,视野也亟待拓宽。不仅林如稷如此,也包括同为浅草—沉钟社作家的陈炜谟,甚至包括弥洒社诸作家。这也是本文写作的另一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