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保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 宁夏 银川 750021)
蒋梦麟(1886-1964),原名梦熊,字兆贤,号孟邻,浙江余姚人。六岁入私塾,1904年中秀才,同年考入上海南洋公学,后自费赴美留学,先后获得美国加州大学教育学学士、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17年毕业回国后历任《新教育》杂志主编,商务印书馆《教育杂志》编辑,北京大学教授、总务长、校长,浙江大学校长,国民政府首任教育部长,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主持北京大学近二十年,勤奋负责,建立高效率的行政体制,为北大成为全国最高学术中心奠定了基础。出任教育部部长后,积极整顿大学,制定并颁布《大学组织法》,使我国高等教育体制逐渐迈向正规。1945年蒋梦麟弃教从政,专任行政院秘书长。
“倒蒋举胡”事件是发生在1945年北大即将复学前夕的一股“更换校长”的风潮。“倒蒋举胡”顾名思义就是“推倒”时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举荐”原北大教授的胡适接任校长之职。在教育界颇具威望和地位的蒋梦麟何以在此时遭到了北大同仁的排斥和抵制?
原来,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国民政府改组,宋子文于1945年6月出任行政院长,并推举蒋梦麟出任行政院秘书长。而蒋梦麟在出任行政院秘书长之后,并未想辞去北大校长和联大常委的职务。在致北大历史系教授兼校秘书长郑天挺的信中,表示自己“仍可兼任北大校长。西南联大常委事拟请周炳琳先生代理。北大事务拟请你偏劳”[1]。这一举动引起了多数北大教授的不满和抵制,从而掀起了这股“倒蒋举胡”的风潮,北大教授“倒蒋”的强硬理由是蒋梦麟违反了自己在1929年制定的《大学组织法》规定,“大学校长不得兼任政府官吏”。
面对北大同仁的强硬抵制,在经过朱家骅、傅斯年等一批亲密朋友的劝说后,蒋梦麟最终辞去北大校长一职。同年九月,国民政府任命胡适为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在胡适未归国之前校长之职由傅斯年暂行代理。蒋梦麟终于离开了自己奉献半生精力的教育事业,以花甲之龄投身宦海。
关于蒋梦麟弃教从政缘由众说纷纭,但大多研究者对此都是一掠而过或模糊处理,并未进行深入的挖掘和分析。笔者认为,蒋梦麟在花甲之年辞别苦心经营半生的教育事业,弃北大而入内阁,绝非表面的从政与教育相斥、妻友不和等如此简单。仔细分析蒋梦麟弃教从政的缘由,不仅利于对蒋梦麟个人有更深刻完整的了解,还有助于我们分析清末民初变革大环境下一代文人面临的痛苦和迷茫。
1.教育行政难两全
1945年的“倒蒋举胡”事件是蒋梦麟弃教从政的导火索,也是其离开北大的直接原因之一。在出任行政院秘书长后,蒋梦麟并未想离开北大。“但是由于八年的联大实在使北大的一些教授有些不满,这一点随着蒋梦麟逐渐与北大教授疏离,逐渐与官场密切,就越来越严重。”[2]330兼顾政治使得本就与北大同仁略有罅隙的蒋梦麟,愈加渐行渐远。另外,蒋梦麟在任职多天后,仍未给北大同仁信息和解释,自然又加深了北大教授的不满和排斥情绪。后才逐步出现了“倒蒋”的言论。在北大教授的集体反对下,本就违反《大学组织法》规定的蒋梦麟,不得不放弃本想兼任北大校长的想法,终而在昆明北大教授的茶话会上致歉,自觉也该“必须辞职”了[3],正式向同仁和政府提出辞呈。
2.“妻友不和”
除了违反自定的规章条例外,“妻友不和”也是蒋梦麟弃教从政的另一个直接原因。蒋梦麟的第二任妻子陶曾谷爱慕阔绰的物质生活,“一直认为高官大员的奢侈生活才是真正的阔人的生活,其他职业皆属低贱之辈,北大校长亦属此类”[4]145,故多瞧不上蒋梦麟的联大友人和同仁。陶热衷于政治、社交生活。蒋梦麟在联大的住处,“每逢警报,高朋满座”[2]331。在这种近距离的观察下,联大的一些教授对陶亦有不少意见,而蒋梦麟的许多事情,往往因为陶的介入而变得更加糟糕。北大教授由原来的对陶有看法,也逐渐转化为和蒋梦麟的关系日渐生疏。在陶“苦口婆心”的劝说和“引诱”下,蒋梦麟最终决定脱离北大,专心投入政治。
3.现实的压力
抗日战争时期,我国文化教育中心向南向西转移。1937年8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在湖南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长沙临时大学向云南迁徙,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西南联大期间,原本过着舒适安逸生活的大学教授们,因通货膨胀、物资紧缺,面临着食不果腹的困境,即使是身为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亦是如此。据陈明远1999年统计,1931年胡适任文学院院长,月薪600元(合人民币1.8万多元),蒋梦麟任校长薪资略高于胡适。1941年蒋梦麟月薪660元,薪津实值战前45元左右,已降至接近码头搬运工的水平。1945年上半年,教授薪津平均约为56650元,实值战前13.2元,即使蒋梦麟薪津高于教授平均水平,实值也绝不会超过20元,此时大学校长薪津的购买力“已临近城市贫民的最低生活线。”[5]
仅凭这几个数字的变化,我们不难想象抗战时期的岁月是如何的艰苦卓绝。蒋梦麟的自传体回忆录《西潮》也正是于此时完成的,在当时的贫困处境下,正如他对朋友打趣所言“如能摸几文钱,使我全家的灵魂不与体魄分离,已是意外的收获了”。大学校长困窘至此,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面对妻子的“劝说”和现实的压力,也就无怪乎蒋梦麟弃教育而从政治了。
无论是制度的不容、妻子的劝说,还是现实的压力,这种种都只是我们所看到的蒋梦麟弃教从政的表象。欲探究其深层的、根本的原因,我们还需要从蒋梦麟自身成长经历、所受教育等逐步进行挖掘。
1.传统教育思想的浸淫
“一个人的童年生活在其心灵里播下的种子,将终生影响他的性格、思想、事业与前途。”[4]146蒋梦麟弃教从政的深层原因可追溯到他的童年生活。蒋梦麟生于清末,和大多数中国传统读书人一样,接受私塾教育,熟读四书五经,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影响。传统的“士农工商”等级阶层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亦深入其心。在蒋梦麟的自传体回忆录《西潮》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遥望着学台等一行换了船,学台踏上最华丽的一只,随后这只载着官吏和陋规礼金的小型舰队就扬帆顺着退潮驶往宁波去了。那种气派使我顿生‘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触。我心里说今后一定要用功读书,以便将来有一天也当起学台享受藏在箱子里的神秘礼物。”[6]166
正是这些传统教育思想和基于传统政治下“旧规陋俗”的浸淫,追求“大丈夫当如是”的种子早早地埋在了蒋梦麟的心里。这颗种子在蒋梦麟心中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不断督促他在学业和事业上发奋努力,以致终于登上最高学府领导人的高位。但国民政府时期的教育和政治不比晚清联系紧密,政治和教育的严格分离,注定蒋梦麟在教育的领域无法涉足政坛。在“渴望驰骋政坛”种子梅开二度的驱使下,蒋梦麟弃北大而入内阁,绝非是个莽撞武断的决定。
2.来自学潮的恐惧
除了传统教育思想的影响和对权势、财富的渴望憧憬外,在蒋梦麟心中还有一个无法绕开的心结,那便是对学潮的恐惧和厌恶。蒋梦麟深受学潮的困扰由来已久,早在青少年时期于上海教会学校求学时,他就因学潮突发中断了学业,“所授教会学校教育就此结束。”[6]45在五四运动期间更是目睹了北大前校长蔡元培被学潮侵袭的痛苦和无奈。蔡先生那句“杀君马者道儿旁”的慨叹时时在蒋梦麟耳边回响。在代理和正式任职北大校长之后,蒋梦麟面对学潮更是首当其冲。对于学潮带来精神和身体疲惫和压抑,蒋梦麟不由感慨大学校长的辛劳:“出了事时,不论在校内校外,校长都得负责。发生游行、示威或暴动时,大家马上找到校长,不是要他阻止这一边,就是要他帮助那一边。每次电话铃一响,他就吓一跳。他日夜奔忙的唯一报酬,就是两鬓迅速增加的白发。”[6]136
随着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的来临,蒋梦麟凭借近二十载执掌北大的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已察觉西南联大乱象渐生。各种党派的渗透,不同政治势力的介入,使得原本尚较平静的校园变得日渐波橘云诡。蒋梦麟深感一股无法遏制的学潮风暴即将到来。年近花甲且身心俱疲的他再也没有精力和心境卷入这场前途未卜的政治运动了。宋子文的举荐恰如“酣时递枕”,助蒋梦麟脱离这个风起浪涌的局面。
3.个人的性格
在叶公超眼中,蒋梦麟是个坚定果敢、真诚踏实、幽默理智的人。其坚定果敢的性格尤令叶公超印象深刻。叶公超在《孟邻先生的性格》一文中记载,面临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初期困难重重的局面,蒋梦麟曾言:“我们既然来了,不管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办起来,不能够因为张伯苓先生不来了,我们就不办了。这样一点儿决心没有,还谈什么抗战。我们多等几天没关系。”[7]正是蒋梦麟这种坚定果敢的性格,使他在面临教育和宦海的抉择时能干净利索,迅速理清关系并作出决断。
蒋梦麟出生于浙江余姚的一个小村庄。在江南水乡一草一木的浸润下,蒋梦麟养成了细心敏感、谨慎多情的性格。面对学潮风暴引发的冲击、动荡局势带来的隐忧,蒋梦麟敏感的性格令自己身心俱疲,深感无力应对这场风波,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对轻松踏实的一条道路。自古文人多情,即便是蒋梦麟亦逃不出这个文人的“怪圈”。蒋梦麟有过三任妻子,其中感情最好就是第二任妻子陶曾谷。在西南联大以及弃教从政的这段岁月里,陪在蒋梦麟身边的也正是陶曾谷。面对陶曾谷的劝说和“诱导”,为了“迁就”和满足妻子向往丰富物质生活的追求,多情的蒋梦麟最终选择了向妻子和现实妥协,在年近花甲之龄踏入了官场。
民国是一个绚烂多彩的时代。所谓乱世出英豪,在短短数十年中,涌现了一大批卓越的政治家、教育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在这个破旧立新、东方与西方激烈碰撞的年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同欧风美雨溶于同一个过程”[8],从而催生出了一批又一批学贯中西的文人墨客、知识分子。在欧风美雨的冲击下,他们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中犹疑。面对新旧交替、动荡混乱的社会,他们或是崇尚自由、或是忠于保守、或是勇于革命。
蒋梦麟便是这批随着近代中国一同新陈代谢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蒋梦麟幼时接受儒家传统教育,参加应试,求的秀才功名。而后时局骤转,满清灭而民国立,蒋梦麟又随之赴美求学,接受西方现代教育,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在东西文化的滋养下,蒋梦麟坚定真诚而又不失幽默理智。面对祖国的动荡和人民的颟顸,原本追求以农兴国的他,弃农业而从教育,转而希望用教育来唤醒国民麻木的灵魂。在回国投身教育,任教育编辑、大学教授、校长、教育部部长等多种职务,专注教育事业近三十载,对我国高等教育体制迈向正规化、现代化,有着不可磨没的功绩,不可不说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除此之外,蒋梦麟亦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普通人。在面对国家危难,他也曾挺身而出,渴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面对动荡的时局和令人困顿的现实,年逾花甲的他终于败下阵来,选择了相对“苟且”的政治道路。
蒋梦麟只是民国文人的一个缩影。在那个年代,不管选择那条道路,无论是自由还是保守、改良还是革命,都正如陈旭麓所言:“它们是相互依存的,又是矛盾对立的。而这交叉出现,或缓或急地促进社会的新陈代谢。”[9]不同的“蒋梦麟”们一同推动着近代中国方方面面的进步和发展。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千千万万“蒋梦麟”中的一个。尽管我们只是时代浪潮中极渺小的一分子,但只要我们合理地控制自己的情欲,按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那便是一种成功,便是为社会的前进作出的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