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泽国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 镇江分院,江苏 镇江 212016)
对陶行知诗歌的研究,我们曾经更多地习惯于对其进行脸谱式的描画,这在客观上或多或少地干涉阻扰了研究者,导致对属于陶行知的私人情感生活研究得很少,仅有的一小部分,也不得不在政治化的背景下,成为“公众视线下的私人生活”,其私人言说空间被公共叙事的逻辑所占据。(1)谭斌:《文化冲突视野下的陶行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3-54页。随着“极左”时代的过去,人们对于伟人形象中“凡人”的一面越来越持一种客观的、开放宽容的态度。事实上在研究陶行知诗歌中为数不少的反映其情感生活图景与婚恋乐歌的爱情诗时,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柔情蜜语和浪漫情怀,当民主战士坠入情网被爱情融化时,从他笔尖所流出的字句就好像水一样没有了棱角。(2)谭斌:《文化冲突视野下的陶行知》,第234页。我们在感知陶行知侠骨柔情的同时,还能够充分领略到陶行知爱情诗杰出的美学价值。
陶行知爱情诗的创作历程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发妻汪纯宜而作,贯穿其第一段婚姻至汪纯宜去世;第二阶段为续妻吴树琴而作,从陶行知与吴树琴相恋至陶行知溘然长逝。
陶行知的发妻汪纯宜(?—1936)是安徽休宁人,与陶行知之妹陶文渼同学。1914年新婚不久,陶行知即赴美留学,她担负起照顾家庭的重任。20世纪二三十年代,陶行知之所以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平民教育与乡村教育运动,主要得益于他的母亲、妹妹和妻子汪纯宜全力操持家务,为其解除后顾之忧,从而保证了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振兴中华民族的教育事业上来。(3)周洪宇:《陶行知大传》,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页。这段时间是陶行知平静而融洽的婚姻生活的黄金期,陶行知和汪纯宜相处十分和睦,不管走到哪里,除了专门写信给母亲和妻子汪纯宜,汇报自己的情况,关心妻子的身体与生活,还写下了一系列诗歌表达对这位“为人忠厚淳朴,温和慈善,沉默寡言”(4)陶城:《真善美的爱——陶行知一家》,载周洪宇等主编:《陶行知与中外文化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的结发妻子的深情。从1923年到1931年,陶行知创作了至少30首爱情诗,形成了一个爱情诗的创作高潮。
陶行知的第二段爱情和婚姻是与吴树琴的结合。1934年7月吴树琴在安徽屯溪四女中毕业后,和本班另外两位同学跟着一位方教员来到南京,借住在方教员的老师——南京安徽公学校长姚文采的家中。(5)徐志辉,卢爱萍:《吴树琴与陶行知》,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后经姚文采的介绍与陶行知相识,从此陶、吴两人开始书信来往。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吴树琴对陶行知产生了爱情。第二年春,回到老家的吴树琴开始给陶行知写信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感。20世纪30年代初,妻子汪纯宜因受刺激而精神错乱,很长一段时间,他得不到家庭的温暖。陶行知收到吴树琴表达爱意的书信,说自己在梦里常常看到他,他非常激动与欣慰,犹如久旱逢甘霖,便接纳了这个女子的爱。(6)周洪宇:《陶行知大传》,第97页。
1936年7月,陶行知出国参加世界新教育会议,在这段时间里,陶行知个人的感情生活丰富起来,凭借他和吴树琴频繁的书信往来,他对吴树琴的感情迅速升温,突破了以往师生和朋友的关系。这段时间他为吴树琴写了好些爱情诗,大多附在致吴树琴的信中。陶行知为吴树琴单独创作的爱情诗有《月亮圆》《红玫瑰》《寄树琴》等十余首。
1. 表达对妻子一往情深的爱恋
陶行知的两段婚姻涵盖了婚姻与爱情的两种模式:与汪纯宜是先结婚后恋爱,与吴树琴是先恋爱后结婚。他既精心经营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古典爱情,又极力追求两情相悦心灵相通的现代爱情。
1914年8月,新婚燕尔的陶行知就远渡重洋到美国求学,与妻子天各一方。第二年4月,他们的大儿子出生了,给全家带来欣喜。陶行知在海外得知这一消息非常高兴,他在《桃红八岁》一诗中追忆了当年的感受:“欣悉夫人举子”,“百般愁闷,全凭你一人慰”。汪纯宜于1918年7月、1919年11月又产下了第二子和第三子。中国传统文化极重视子嗣的传承,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陶行知家庭观念很重,他在《精卫与志摩之喜事观》中说:“一般中国人之心理是要求多福多寿多男子。结婚可喜,生儿子更可喜。”(7)陶行知:《精卫与志摩之喜事观》,《申报·自由谈》(卷二)1931年9月13日,第48页。他写下《我是一朵白兰花》和《白兰花》姊妹篇,称连生三子的妻子为“一位活的观世音菩萨”,是可敬可爱的送子观音,充分表达了他对妻子的感激、尊敬和浓浓的爱意,将源远流长的中国爱情文学赞美女性的传统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在1923年2月创作的《寄信》一诗中,写自己把将要寄给妻子的信“连忙拿进被窝里去放在胸前,/双手紧紧的压着,/使她充满了暖气再寄”,因为“怕信冷了冰了他的手”。从中可以看出接受过西方教育的陶行知在爱情中表现出的由“骑士精神”转化而成的绅士风度,饱含了对妻子的怜爱之情。1924年,陶行知写下《见着明月如见你》,将自己比作“压在泥土底”的“小虫”,将妻子比作“悬于青天上”的“秋月”。在爱人面前,诗人不知不觉放低身段,放低心态,内心变得卑微而美好。写于1925年的《重逢》既表达“哪个圣贤不多情?/多情忍把今生负”的深情和坚贞,又抒发“看天边几个同心人,/如我汝?”的柔情和甜蜜,直抒胸臆。
2. 抒发与妻子天各一方的离愁别绪
作为一个受过西方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陶行知向往并追求自由平等意义上的爱情,感受着由此引发的种种情思,化为呼应着诗人纯真灵魂的诗篇,写下了一系列反映别离之苦的诗歌。
1923年3月,在《天无奈》一诗中,面对离愁,诗人本想“何不将愁化作歌”,最终只能无奈自问“只凭你唱,/谁来和?”抒发与妻子天各一方的离愁别绪。4月,他在《生命》一诗中借问秋月“何事团圆照别离?”抒发离情别绪。10月,诗人又写下《远别辞行》,感慨“最苦是生离”,苦苦追问“来时何速去何迟?”
1925年至1926年,诗人密集创作了《恼别》等8首抒发离情别绪的诗歌,这些情诗在很短的时间跨度内写就,用情之深沉之炽烈由此可见一斑。有的着笔紧扣一个“恼”字,“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里那里,/那里这里”,遍地离情;有的既表“一箭中着伊,/立地化情痴”的喜悦,又抒“因你费心机,/人生苦别离”的幽怨;有的用“今生愿,/同携手,/听天风。/自是东海有尽情无穷”抒发与妻子同心携手的美好愿望,描写神仙眷属的理想境界;有的以“莫说前朝事!/莫诉相思苦!”正话反说,遥寄相思;有的以“晓梦惊后,/数尽钟声”的细节刻画诗人渴望团圆的缠绵离情。
1930年4月,晓庄师范被国民党政府强行解散,陶行知被通缉,不得不东渡日本避难,直到次年3月下旬“由日本潜回上海,匿居北四川路,常借诗抒怀明志”(8)王文岭:《陶行知年谱长编》,四川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页。。在此期间,诗人又密集创作了《有怀》等8首抒发离情别绪的诗歌。《有怀》呼唤“思重逢,/梦重逢”,《别离》直言“人间最苦是生离”,《伤别》追问“此生何日再相见?”东渡日本后写下的《伤别》同题诗,以月之“团圆”,反衬“吾”之“离恨”,而《别后》强调对妻子的思念“日日夜夜在心头”,均写得缠绵悱恻,温婉动人。1931年创作的同题诗《重逢》以“浑欲仙”和“乐无眠”极写与妻子重逢时欣喜若狂的心理和“魂游天外天”的遐想。《题云雪合影》写诗人面对一天雪云,想起天各一方的妻子,生发出“几日不见君,/心里如刀切”的热烈相思,《又题云雪合影》则面对美景不由得产生了“雪花疏影里,/疑是玉人来”的幻觉,婉约动人。
3. 反映布尔乔亚式的隐秘心理
陶行知是一个受过传统文化熏陶和西方新式教育浸染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但始终忠于婚姻,而且非常希望在与妻子的相处中建构爱情,逐渐达成灵魂的契合。汪纯宜堪称那个时代的贤妻良母,陶行知对她也很敬重,但她与陶行知之间毕竟存在着文化和性格两方面的巨大差异。陶行知留学美国,一直攻读到博士程度,是学贯中西的教育家,而汪纯宜大概初小水平。两人的性格也迥异,陶行知是外向型性格,活泼开朗,乐观进取。汪纯宜是内向型的性格,沉默寡言,且“一生焦虑、担忧不断,体弱多病”(9)金祥林,胡国枢主编:《陶行知词典》,上海百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这两方面的差异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两人的情感沟通。陶行知是一个率性、大胆的爱情歌者,更重视爱情心灵方面的契合,他将妻子作为完全平等的人,专心致志地写了一系列情诗献给她。《敲门》一诗,祈求能够与妻子“两魂变一魂”,抒发急于与妻子心灵相通的强烈愿望。《重逢》一诗,写诗人在与妻子“久别重逢,/思携手,/离情共诉”时,感到“别时相思见时闷,/闷来更比相思苦”,便忍不住“问何时两个魂灵儿,/如鱼水?”《题兰》一诗,诗人一再表达“愿结同心契,/尔我共忘形”和“愿了人间事,/更结天上缘”的强烈诉求,正是这种跟妻子之间心灵默契方面有所缺憾的隐秘心理的反映。
1929年,给予陶行知创办晓庄师范学校事业和家庭事务很大帮助的胞妹陶文渼去世,1930年4月,受晓庄师范学校遭解散、陶行知遭通缉双重打击的汪纯宜精神病情加重,加之1933年陶行知的母亲因积劳成疾去世,对陶行知的打击极大。四年之间,家中两位最亲近的人永离,一个最亲爱的人病重,再坚强的人也难免自怨自艾,《无怨》一诗正反映了这种低落的情绪和心理。1931年4月,陶行知连作《爱之翅》《爱之翅(改作)》《人的怪翅膀》三诗,内容基本一致,强调“爱之翅,/看不见,/却会变!”反映了诗人的迷惘与困惑,这是诗人作为一个追求灵肉合一的理想爱情者特殊的心理体验,加之在与妻子遥遥无期的隔离中,性的苦闷,爱的欲求,内心跃动的激情就会不由自主地在笔端流淌出来,在描述自己的情感体验时,某些难以控制的因素剧烈地冲击理智之门,甚至产生了与发妻之间“爱神退位”的冲动。陶行知对生活感受的细腻与敏感,使其情诗的情绪多样化,显示了其人性立体又丰富的色彩。
4. 表达对“冰冰”的浓烈爱情
从1936年陶行知收到吴树琴表达朦胧爱意的书信,到吴树琴在他的一再请求下终于到香港与他会面,这段时间他为吴树琴写了好些爱情诗(好多诗歌附在致吴树琴的信中),发起猛烈的爱情攻势。1936年6月25日信末附诗《江湾月·怀七一七》,1938年8月5日致吴树琴的信后附诗《给冰冰》。陶、吴两人的爱情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也遇到过一些坎坷。1937年1月,陶行知写下《红玫瑰》一诗,诗中有云:“不知它有刺,/刺了我的手。/率性给它刺,/刺出鲜红血,/写在白纸上,/心事让它说。”表达了诗人面对“带刺的玫瑰”,不畏挫折打击,坚持深情告白的决心。显然,诗人的表白是“遇刺”了。而“从1937年6月12日到8月22日共72天,陶行知就给吴树琴写了7封信,平均十天左右写一封”(10)周洪宇:《陶行知大传》,第99页。。这一年暑期吴树琴回安徽老家,从8月到12月初,她没有给诗人写过一封信,说明诗人热烈的爱情曾经遇冷,可以想见这几个月来诗人所受的相思煎熬。直到1938年4月,诗人收到吴树琴的“报病的信”,在4月15日的回信中,诗人借戏曲《苏武牧羊》“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之句,对吴树琴确认并表达坚定不移的爱情,信末附诗一首,“藉表相念之深”。8月底,陶行知完成出访回香港,途中连发五信,邀请吴树琴8月底到香港来相见,反映出他欲与吴树琴相会的心情已迫切到了极点。吴树琴7月12日回信“希望我八月到香港吗?这是我乐意的”,但8月17日回信却表示“事与愿违”,不能到香港了,8月22日回信再一次表示“可惜我不能亲自去候迎你”。正如诗人9月7日信中所言,第一封信让“我是多么欢喜啊,第二、三封信,简直是把我从喜马拉雅山推到玛利亚那的海底去了”。“晚上睡不着,一半是因为热,一半是念你。”“这次又不来,实在是令人难过。”诚然,对于正害着热烈相思的人来说,这种过山车式的情感体验是非常令人煎熬的。
陶行知1938年9月22日的信中对“最敬爱的冰冰”说:“你胖时如月圆,瘦时如新月,我总是欣赏的。”“你可记得我所最欢喜的一幅图画吗?那就是——双手把头发轻轻掳在耳朵后面的你”,“想想这一幅高贵的图画,是多么伟大的杰作啊!”信末赋诗一首。11月19日的信中对“冰冰”倾诉道:“倘若你一定不能到香港来看我,那只好我到上海来看你”,“我是多么的想念着你啊!”“我害了一个月病,近日才好。我是两个半月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却在焦急等待中接到了吴树琴11月23日的信,信中说:“你在无信无息的时期中,突然传来一个喜讯,说你与东南体专校长刘女士结婚了”,字里行间酸味浓郁。陶行知收到此信,连忙回信对“最亲爱的冰冰”辟谣伸冤,并强烈邀请她到香港“交换一些意见,使得彼此还能和从前一样的了解”。吴树琴在1939年1月5日的信中,终于决定到香港去“回复旧日的生活”,但日期未定。1月10日又连发两信,坦言“我的心早已献给您了,不希望再有第三者存在”。陶行知接信后非常兴奋,他在1月12日的回信中称“这是新年中最好的福音”,“我是数着钟点等待你的来临啊”。“亲爱的冰妹啊!你要知道,叫我多等一天,便是叫我身上减少一磅肉”,“快乐的日子快到了吧!”(11)徐志辉,卢爱萍:《吴树琴与陶行知》,第79-90页。1939年1月21日,吴树琴来到香港与望穿秋水的陶行知相见,诗人终于胜利在望了。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吴树琴终于“被陶先生的人格魅力所征服”,结束了这场坎坎坷坷的爱情长跑。
陶行知在婚前单独为吴树琴而写的爱情诗较少,但能够鲜明地反映诗人在恋爱特定阶段的心理状态。如在1936年9月30日中秋节写的《月亮圆》,写诗人在得悉吴树琴的爱意后,由中秋圆月触景生情,回忆与恋人同游的情景,感觉像“清风吹入心田”般的惬意甜蜜。10月19日写于伦敦南山公园的《寄树琴》,则表达了诗人盼望“云中锦书”的热烈相思。继1937年1月诗人在《红玫瑰》一诗中透露出求爱受挫的信息后,2月又写下《无边湖》和《相见难》两首诗,感叹“一个呆,/一个迂,/被一座高山挡住”,面对“男追女,隔座山”的困境,焦躁茫然之下苦苦追问:“你西来,/我东去,/何时再相遇?”1939年1月吴树琴到香港与陶行知会合后,于1月30日双双离开香港,乘轮船经越南,转道赴重庆。(12)周洪宇:《陶行知大传》,第475页。2月23日在重庆写下《别琴》一诗,记述2月15日晨在昆明机场与吴树琴分别时的情景。胜券在握的诗人完全没有了当年与发妻分别时的痛苦惆怅之感,而是喜气洋洋、踌躇满志地宣称:“有墨翟给我的爱钩,/任凭你远隔重洋,/或者是阻绝千山,/我有力钩你到身旁。”全诗满溢着某种梅开二度、情场得意的自我意识,其志得意满、笃笃定定的心情跃然纸上。
1939年12月31日,陶、吴两人在重庆育才学校举行了婚礼,陶行知在结婚证书上题诗一首,以志庆贺。诗人闻捷认为“写爱情,也能反映时代的色彩”(13)闻捷:《红装素裹》,《人民日报》1961年4月20日。。全诗的关键词是“欢喜”“同心”和“抗战”,后者将个人的幸福与国家命运联结在一起,将世俗的男女之情升华为爱国报国之志,颇具时代特征。
陶行知婚后写给吴树琴的情诗很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两三首。1944年吴树琴29岁生日前,陶行知将《长青不老歌》作为祝寿诗寄给她:“朋友成夫妻,/夫妻成朋友;/自然还自在,/与爱一样久。”陶行知的这种反映时代进步的崭新色彩的爱情诗,树立起一种有别于当时许多言情诗纯粹的你侬我侬的诗歌精神,带来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1944年8月,陶行知写下《太太做佣人》一诗,以诙谐幽默的口吻赞美辛勤操持家务的妻子,俏皮戏谑的情态栩栩如生,轻松愉快中饱含深情。同月28日,诗人又作一首《谢冷饭》,诗后小注云:“冷饭一碗,醒来几口即尽,方知韩信不忘一饭之恩,写此留谢树琴。”读者在字里行间读到的不只是感恩之情,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甜腻、活泼天真和满纸愉快。此诗以情感的浓烈与自我耽溺取胜,活画出一个甘于被爱情彻底俘虏且完全乐在其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真诚热烈,毫无顾忌,个性非常鲜明。
爱情是生命意识的本质体现,歌唱刻骨铭心的爱情是古今中外诗苑里最流行的主题。瓦西列夫认为:“爱情是艺术家灵感的源泉”,“爱的激情不断推动着诗人、画家、建筑师和音乐家的创作”(14)[保加利亚]瓦西列夫著,赵永穆等译:《情爱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402页。。陶行知的爱情诗体式灵活多样,意象婉约优美,感情真挚热烈,显示出迷人的魅力。
1. 灵活多样的体式
从总体上说,五四以后中国情诗在表现形式上从格律走向白话自由体,陶行知既认真地接受传统诗学的滋养,又积极吸纳西方诗歌文化的有益营养创制新体白话爱情诗,努力建构起一种新的诗歌言说方式,在体式上呈现出灵活多样明白晓畅的显性特征。叶嘉莹认为,“写爱情的小词,表现了人的思想感情的一种本质,可以引起人丰富的联想”(15)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陶行知深得个中三味,有的诗直接用“满江红”“菩萨蛮”“相见欢”等现成的词牌填词,如《重逢》《饯春》《落花》等,皆情深意切,感人肺腑;有四言的“诗经体”,如《结婚通告》,显得庄重典雅;有律诗形式的,如《忆旧》《寄树琴》,既典雅又多情;还有《太太做佣人》《谢冷饭》等打油诗,叙事性很强,汲取了古代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有益营养,描绘出一幅幅轻松诙谐的生活的轻喜剧,有动作,有场景,有对话,有调侃,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情趣和深挚的情愫,显示出浅而不陋的艺术之长;更多的则是完全的自由体诗,“平民主义”的情诗。
2. 婉约优美的意象
美学家维柯说:“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16)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页。以主体情感与客观物象相融合,讴歌生命之爱和情感之美,这是陶行知爱情诗的重要美学特征。林徽因认为:“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底或沉着底,恰适底烘托情感,表征含义。”(17)林徽因:《究竟怎么一回事》,载陈学勇编:《林徽因文存(散文 书信 评论 翻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页。在陶行知的爱情诗中,意象承载了诗人对心灵相通和爱情的追求与渴望,他对意象的选择也呈现出中西皆有、多种多样的特色。
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陶行知对月亮情有独钟,“月”在陶行知的爱情诗中运用最多,约有百分之四十的诗篇采用“月”作为主要意象,他将内心独白寄托在月亮上,创作了许多意境优美借月抒情的诗篇。
在陶行知异彩纷呈的月之世界里,我们能够领略到诗中所蕴含的哪些意境呢?
其一,喻指完美的“纯妻”。1924年,陶行知在《见着明月如见你》《悲美之神》等诗中用“秋月”“明月”“天上月”喻指“纯妻”。20世纪20年代上半叶正是诗人对妻子最浓情蜜意的时期,为诗人连诞四子的发妻在其眼中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她像秋夜里高悬天空的一轮明月,完美皎洁,当得起一个“纯”字。在这样一个光彩照人的“活的观世音菩萨”面前,诗人卑微得像一只泥土里的小虫一般,除了仰视和崇拜之外,还有抑制不住的向往冲动。他要“冲破”泥土的重重阻碍,他要“出头”与自己心中的女神相见,恰如《敲门》一诗所言,诗人“打破了铜墙铁壁一万重”,“站在你的心前敲门,/要拜会你的灵魂”,“要等到两魂变一魂,/从此出入不关门”。这种相见更多的是灵魂的相见,是对夫妻相亲相爱心灵契合的理想爱情的一种执着追求。
其二,象征孤独的内心。月亮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之一,惜离伤别、望月怀人是月亮意象的一个重要含义。诗人在皎洁清冷的圆月下游走情思,徘徊忧伤,尽情抒发分离后的孤单、痛苦与黯然,诗中借月亮意象营造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临风落泪对月伤怀的感伤气息。在《生命》之三中,诗人通过月之“团圆”与人之“别离”的对比,将诗人对生命感悟的诗意表达得更加鲜明。《悲美之神》第一段又将“团圆”与“离别”并举。《中秋月下》以对话的形式,将“团圆时节”“徘徊的秋月”呼为“月姊”,猜测她面色“惨白如雪”的原因是“不忍面”“未圆人”,有“会少离多”“不堪说”的“心中事”,殷殷的询问饱含深情,把抒情主体的爱情投射到自然界,力求使自然人化,表面上是诗人询问“月姊”的心事,实际上是诗人自己心事的倾诉,凸显了抒情主体的孤独伤情。诗人借月之意象用私人话语向远方的她不断倾诉心间的相思、寂寞与苦闷,缠绵悱恻。
其三,表达美好的爱情。月亮是20世纪20年代诗人与发妻美好爱情的见证人。在《登高》一诗中,“云外一轮明月”分明成了“同携手,/听天风”的“君和侬”的见证人,脉脉含情地凝望着这对神仙眷侣,意境空灵浪漫。而在《风月儿》一诗中,更是化身“出没流云仗双翼”“喜向人间飞”的“多情种”小丘比特,描摹了一个“忽然一箭中着伊,/立地化情痴”的动人情境。《重逢》一诗,直抒与妻子重逢时喷薄而出的狂喜,“人将圆!/月将圆!”的“月圆”意象成为情欲之恋、夫妻好合的象征。
月亮也是诗人与吴树琴之间热烈爱情的见证人。以《江湾月·怀七一七》和《给冰冰》诗,结合诗人1937年4月29日致吴树琴信中所言“七月十七到二十三,可说我们最可纪念的一个礼拜。今年是二周纪念了”。可知作为情诗副文本的情书为他的情诗作了很好的自注,孙康宜认为:“如果说诗歌本文以情感的浓烈与自我耽溺取胜,诗人的自注则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创作这些诗歌的本事。”(18)孙康宜:《写作的焦虑:龚自珍艳情诗中的自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第55-61页。证明“江湾月”在诗人心目中的重要,他对三年前在江湾与吴树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最可纪念的一个礼拜”铭记在心,念念不忘,时时记起,倍感温馨,因此在《忆旧》一诗中,以“预期桂花初香日,/应有故人月下逢”之句,想象与“冰清玉洁”的情人再度相逢、花前月下携手漫步的情形,表达了热烈而甜蜜的憧憬。
“花”是陶行知爱情诗中的另一个重要的意象。《我是一朵白兰花》中诗人以兰自比,以兰明志,表达对爱情的坚贞和痴情。在《题兰》组诗中,诗人塑造了“含清香”“怀素心”的幽兰形象,其清雅淡泊高洁之品质让诗人感受到了她的美的化身——“花中仙”的本质,表达了“愿与共幽独”“愿结同心契”“更结天上缘”的强烈愿望。《落花》一诗,在“千紫万红舞东风”的落花面前,诗人感受到了深深的寂寞。在《有怀》中,“灼灼其华”的桃花和“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杏花同时出现,连用两个“红”字,描绘出一幅春满江南万紫千红竞相绽放的美景,充满了青春勃发的情意,诗人在“人醉画图中”之余,陡然升起了与妻子“思重逢,/梦重逢”的强烈愿望。
《人间最苦是生离》一诗中出现了榴花的意象,回忆与爱人甜蜜相聚举杯共醉时,看到她“人面‘榴花’相映红”的魅力形象。“初”是第一次,说明其难得,故印象格外深刻。王安石《咏石榴花》中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当时诗人眼中的爱人因酒醉而酡红的面庞,像火红灿烂的榴花一样,不就是那最让人心旌摇荡的“动人春色”吗?所以诗人感叹“乐莫乐兮心相知”,真正的爱情是灵与肉的完全契合,有此“一点”足矣,当然“不须多”了。回到眼前,却是“今年今日花如旧,/恼煞纷飞西与东”,劳燕分飞的诗人面对“依旧笑春风”的“榴花”,心中涌起的是无尽的“人间最苦是生离”的恼恨;“自从载得榴花去,/便教独飘零”,“飘零”的无论是“榴花”,还是诗人的凄苦之心,读来都令人动容。
《红玫瑰》中,色泽艳丽的红玫瑰成了诗人热情真爱的象征。诗人眼中丰腴的“贵妃”就是“胖时如月圆”的心上人吴树琴,红玫瑰的面容就是她的面容,人即是花,花即是人,人花一体了。“酒醉”的“贵妃”风情万种,凝望的诗人心醉神迷。传说白玫瑰是爱神丘比特最喜欢的花,一日,在他赏花时,一只蜜蜂飞来,由于来不及躲闪就想射箭,但是却射中了玫瑰,所以刺便顺着玫瑰的茎秆长出来了。而玫瑰的刺也将丘比特刺伤,白色的玫瑰被其鲜血染成了红色,自此玫瑰便成了爱情的象征。(19)陆岱宝:《评叶芝早期诗集〈玫瑰〉中的玫瑰意象》,《海外英语》2018年第18期,第195-196页。诗人使用这个典故,“率性给它刺,/刺出鲜红血;/写在白纸上,/心事让它说”,进行真诚热烈的爱情告白。
同年4月写下的《忆旧》诗中,由“冰清玉洁”的洛基山“姊妹峰”自然联想到“三姊妹”中冰清玉洁的吴树琴,那是自己“梦中几次曾相遇”念兹在兹的心上人啊,无奈长年漂泊海外,海天遥遥,想见而不得见——“我欲访兮无以登”——愈是难以相见,这种思重逢盼重逢的愿望就愈是强烈。于是他满心“预期桂花初香日,/应有故人月下逢”,想象着在金桂飘香之时、中秋月圆之际,终于和心爱的姑娘重逢了,两人在四溢的桂香中卿卿我我,在明亮的圆月下携手同行。加之传说月中有仙人和桂树,使诗中又蕴含仙女下凡来相会之意。“桂花”与“月下”构成空灵飘逸的意境,表达了诗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
3. 推陈出新的用典
陶行知的爱情诗对古典诗歌句子、意象的化用,使得对白话诗文怀着克服粗俗卑下、增加高尚雅训的审美心理期待的现代读者,从这一特定文化文本的“编码”与“解码”中能够获得一种朦胧的美感,得到审美愉悦。
南北朝六朝乐府《读曲歌》中有“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的痴情之语,“有的时候,在诗词之中,是‘无理之语’,却是‘至情之辞’”(20)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第305页。,对于陶醉在爱情幸福中的爱人而言,欢娱嫌夜短,报晓之鸡、啼晨之鸟,自然皆成了可厌之物。陶行知的《远别辞行》中有“一梦天翻都不管,/无奈鸡啼!”化用其意,“无奈”一词,抒写了对炽烈如火的感情的极力节制和对美好时光流逝的怅然,满溢着与俚俗之语相异的文人气质的温婉蕴藉之美。
《谢冷饭》一诗含有《史记》中的“解衣推食”和“一饭之恩”两个典故,陶行知出人意料地小题大做,将妻子给丈夫备饭的日常生活之举与韩信受到的大恩大德相提并论,看似夸张矫情,其实是体现了他对妻子的无比珍爱之情,体现了妻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之重。他对妻子为他所做的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小事都感激莫名,可见诗人是多么的重情重义,这是夫妇爱情的至高境界。诗歌将平凡生活诗意化,并对这种“诗化的生活”大唱颂歌,于平淡之中饱含的款款深情令人感动且印象深刻。
4. 强化抒情的“惊艳一问”
陶行知爱情诗中的问句相当普遍,且形式多样。有设问,有反问,有正问,还有奇问。(21)唐松波,黄建霖主编:《汉语修辞格大辞典》,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第392-410页。不但有某一种问句的单用和连用,还有多种问句的兼用。这些问句大大强化了诗歌的抒情性,增强了诗歌的内蕴和诗意。
《恼别》一诗在以“这里那里,/那里这里”两个指示代词回环使用增强焦躁情绪的感染力的基础上,又用一个“甚么东西”的设问,引出“又是别离”的答案,大大增强了因不断别离而产生的烦恼痛苦的情绪。《风月儿》一诗以(丘比特)“弯弓要射谁?”引出“忽然一箭中着伊,/立地化情痴”的动人情景,充满了西洋式的浪漫。《别琴》一诗以自问自答既写出吴树琴送别情人时的依依不舍的痴情与深情,也突出诗人刚刚俘获芳心时的兴奋得意之情。《老鼠闹新房》的“何处脚步响?/半夜烦新娘”乍一看有些神秘,是“听壁脚”的人让新娘烦心吗?“原来是老鼠闹新房”。不但揭出谜底,而且使人自然联想到“老鼠嫁女”的民俗故事,立刻喜气洋洋。此问使全诗别出新意,化凡为奇。
反问的例子有《重逢》:“试把二十四史从头数,/哪个圣贤不多情?”此处的反问强调圣贤皆多情,自己多情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更显出面对传统妇女的发妻的别样的柔情。《寄信》:“天气好冷啊!/这封信在路上冻三千里,/岂不要冷透了吗?”此处用反问的形式,凸显了童言般的痴问中蕴含着的痴情。《天无奈》:“何不将愁化作歌,/送进芳耳,/透入心窝?”以反问表达诗人欲向妻子倾诉衷肠的迫切心情。《太太做佣人》:“先生说话太奇怪,/怎对佣人呼太太?”模仿佣人的口吻反问,幽默戏谑的色彩十分浓郁。
正问的例子,最典型的是《中秋月下》:“莫非是人间还有未圆人,/不忍面?/莫非是月姊亦有心中事,/不堪说?/莫非是会少离多,/今夜虽暂圆,明夜缺?”这里的正问,一连使用三个表推测、揣度语气的“莫非”,连绵不断,情意绵长,使诗歌变得委婉含蓄而富有诗意,产生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在《生命》《中秋月下》等诗中,诗人面对明月发出一系列奇思、奇想、奇问,问虽奇绝,却并不荒唐,无须也无法回答,只是以此奇问渲染出深邃的意境,借对月亮的同情,表达出自己孤寂凄楚的情怀。在《生命》《落花》等诗中,奇问有力地衬托出诗人面对落花,发出惜春叹春的深沉无奈的感慨。《人间最苦是生离》中的奇问,表面上是埋怨有人发明了火车,载着诗人急速地远离而去。这种发问“无理有情”,也不是真的要求任何人回答火车的发明人是谁,而是通过这种“无理之问”,将被迫与妻子离别时波涛汹涌不可抑制的激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陶行知的爱情诗以真挚的感情为内骨,清晰描绘了这个第一代新诗人的生活图景与婚恋乐歌,爱情的世俗性和超俗性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其中献给发妻汪纯宜的爱情诗反映了在他浪漫热情、青春勃发之时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和深沉思索,既具浪漫主义色彩又具理想主义色彩,情感较为丰富复杂。献给第二任妻子吴树琴的爱情诗则集中反映了他在人到中年时对“荒漠甘泉”的虔诚而执着的追求。其共同的特点是表现形式上从格律体走向白话自由体,以自然之语言、自然之声调,将自然之情感抒发出来,既有含蓄蕴藉、言近旨远的古典语汇,又有自然贴切、灵活多变的口语表达,在许多成功的作品中,两者的融合几达完美之境界。主要透过月和花的意象来表达其“爱情独语”,背景清晰,情节单纯,叙述简洁,意境优美,写情则细腻微妙,状态则栩栩生动,谱写了一曲曲动人心魄的心灵音乐,富有灵性之美。诗歌中除了使用大量的问句强化或浓烈奔放或感伤缠绵的情意,增强诗歌的婉约之美,还使用了大量的反复赋予其悠长绵延的美感,强化诗的韵律感和音乐美,堪为白话爱情诗之上品。在陶行知的情诗中,爱情伦理观念的更新促成了爱情诗审美内容的更新,中西审美理想达到了相当程度的协调,为传统诗歌现代化、外来诗歌民族化的诗界革命作出了有益的贡献,具有杰出的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