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鸣晨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西晋文学家左思《咏史诗》八首为历代学者所激赏,实为“左思风力”[1]260之代表。八首风力一贯,但表现的思想却很复杂。虽然创作年代尚有争议,但是因为“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2]892所以就为从诗歌本身寻求其创作年代提供了依据。程千帆云:“乃一由积极而消极、由希冀而幻灭之过程,披文可见。”[3]413由此可见,其非一时之作甚明,我们以为正如程千帆所论,《咏史》八首按思想实可大致分为三个时期:其一、三写作时间最早;其二、六、七作于同一时期;其四、五、八为另一时期之作。贯穿于这种由积极到消极的转变过程中的是:左思前期“至老不变”的功名之心,他的功名心不仅仅表现在前期对仕宦途热切地追求上,也表现在“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的积极态度上;而第二时期“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实为左思求而不得后所生之感慨,是他的不满与劳骚的表达;后期,在左思了解晋朝政治斗争中之危恶时便生“高步追许由”之心,并企望像扬雄那样以文“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这种思想实为求仕显达之转移,故左思《咏史诗》的这种特点可以作为八首系年之资。
左思在创作《咏史》的初期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积极入仕、大展鸿图的决心。如《咏史》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从诗作的历史书写和情感表达中,可以说明这首诗创作是在咸宁五年(279)。诗中作者自述具有文韬武略,以“长啸”“铅刀”表现豪勇志气、却敌取胜的志向。至于这里左思要持戈响应的的战争则是在“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一句中,即平定孙吴和平定凉州,因此本首诗真正的创作时间应该在此两次战争结束之前。据刘文忠云:“‘江湘’当指东吴,‘羌胡’指北方的少数民族。鲜卑的首领树机在咸宁五年(279)春正月曾攻陷凉州。凉州是当时北方的羌胡与西晋争夺的中心。从《咏史》之一的写作时间来判断,当时割据东南的孙吴与占据凉州的羌胡均未平定,故左思才能怀有统一和安边的思想。”[4]344关于平定凉州的史实在《晋书·武帝本纪》有所记述:
(咸宁)五年春正月,虏帅树机能攻陷凉州。……十二月,马隆击叛虏树机能,大破,斩之,凉州平。[5]69-70
据此,在咸宁五年(279)春正月,胡人首领树机能率军攻陷了凉州,凉州失守。到了同年十二月马隆击败叛军,斩杀树机能,凉州平定。左思的《咏史》其一不会写在咸宁五年之后,应该写于凉州失守到平定的这一年中。
至于平定孙吴的时间在《晋书·武帝本纪》中云:
(咸宁五年)十一月,大举伐吴,遣镇军将军、琅邪王伷出涂中,安东将军王浑出江西,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镇南大将军杜预出江陵,龙骧将军王濬、广武将军唐彬率巴蜀之卒浮江而下,东西凡二十余万。……(太康元年)三月壬寅,王濬以舟师至于建邺之石头,孙皓大惧,面缚舆榇,降于军门。濬杖节解缚焚榇,送于京都。收其图籍,克州四,郡四十三,县三百一十三,……除其苛政,示之简易,吴人大悦。乙酉,大赦,改元。”[5]70-71
这里记载了在咸宁五年(279)十一月晋军出征讨伐吴国,仅仅四个月后在太康元年(280)三月孙皓向晋军投降。晋军灭吴后,收纳了吴国的地图、土地,更改年号。
据上可推断,左思《咏史》其一便应该写于这两件战争从发动到结束之前的交叉时间段,即咸宁五年(279)十一月前后。程千帆先生根据《伐吴诏》的内容与《咏史》其一内容有许多相符合的地方,因此对于此诗系年也持相似观点,其云:“余尝取史文与诗辞对勘,乃决其必作于咸宁五年十一月。所以知其然者,则《武纪》载:是年‘十一月,大举伐吴。’......此诏所称,与本诗第一首所咏,情事若合符节。如诏云:‘吴贼失信,比犯王略;胡虏狡动,寇害边陲。’云:‘孙皓犯境,夷虏扰边。’云‘南夷句吴,北威戎狄。’诗则云:‘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云:‘长啸激清风,志者无东吴。’云:‘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诏云:‘其武勇散将家.....随才署武勇橼史。乐市马比为骑者,暑都尉司马。’诗则云:‘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诏云:‘内外劳心,上下戳力。’云:‘使各悉心毕力,明为身计。’诗则云:‘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诏云:‘然后得休牛放马,与天下共飨无为之福身。’诗则云:‘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设非针对内容,安能如此巧合。则此诗乃太冲奉读纶音,发为咏叹无疑。且其年十二月,凉州即平,观诗中尚以定羌胡为音,尤是知其作于《伐吴诏》下不久也。”[6]415-416由此可见,《咏史》其一的创作时间应为咸宁五年(279)之内,大概率为十一月至十二月间。
左思《咏史》八首并非全部作于同一时期,但是具有一定可循的思想脉络,如清代学者张玉穀《古诗赏析》所云:“太冲《咏史》,初非呆衍史事,特借史事以詠己之怀抱也。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各还悬解,乃能脉络贯通。”[7]251因此,从“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角度而言,可分为三种不同思想态度,具有一定的逻辑发展脉络,大体呈现为从积极到消极的走向。其中,与《咏史》其一思想相类的为《咏史》其三: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
临组不肯绁,对珪宁肯分。连玺曜前庭,比之犹浮云。
此诗中所提段干木、鲁仲连均是能功成却赏之士,左思借由历史典故表达建功立节思想。左思妹妹左棻入宫曾激励左思建功立业,据刘文忠《左思》云:“《晋书·后妃传》载:‘棻少好学,善缀文,名亚于思,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公元272年)拜脩仪。’实际上泰始八年是左棻入宫的时间,《晋起居注》云:‘咸阳三年(277)拜美人左嫔为修仪’此说比《晋书》可靠。”[8]342如从此说,咸宁五年正与其妹拜修仪不远,从寒门到外戚之转变使左思看到进仕的希望,此时左思“以椒房自矜。”[9]292表现出这种汲汲于功名的思想实属自然,故从思想上可系此诗作于这一时期。
关于左思早期建功立业的思想,上文已述。尤其是泰始八年(公元272年)左棻入宫拜俢仪,随后又荣升贵嫔,左思也随妹入宫而举家迁至京师,给其仕途带来了极大的憧憬,因此这一时期的左思是不可能出现强烈的批判情绪。但是在西晋的社会风气和门阀制度的困桎之下,左思功业抱负没有像期待的一样顺利实现。因此,出现了与早期积极入仕截然不同的心境,如《咏史》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又如《咏史》其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再如《咏史》其七: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
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
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
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此三首诗较一致地表现了由于门第限制,出身寒微的英才只能屈居下僚的命运,盖为以外戚身份干禄不得后苦闷心情之抒发。左思本是“家世儒学”,但是因出身寒门即便随妹迁至京师后,也没有进入到权利的核心;又自恃才情,以文韬武略自居,在理想憧憬和仕途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之下,个人情绪和书写内容由雄心勃勃一转向不满和讽刺。“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10]154-155在这三首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例如“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其二)笔势耸拔,毫不矫饰,直抒对门阀制度极度的不满;“贵者虽自贵,视之名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均。”(其六)“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其七)也是英俊屈抑、不平之牢骚。这三首诗中都是傲岸不屈、推开发议的书写态度,与第一时期积极建功不求名禄之心已经发生了急转。上文已详,《咏史》其一(弱冠弄柔翰)作于咸宁五年十一月左右,以此为基础,可推测这几首诗盖作于太康元年(280)之后。
这种“胸次浩落”“熟于击刺之法”又“顿挫”“不虚矫”[11]351的书写转向,与其人生经历也密不可分,因此在文献缺乏的情况下,也可据此推断出大致年份。据汤球辑王隐《晋书》载:“左思少好学,司徒陇西王泰辟为祭酒”[12]280(按:从下文引文可知“司徒”当为“司空”之误),后又“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12]280这些记载与《咏史诗》中“不见招”(其二)“在草泽”(其七)似不相符,故应在永熙(290)以前。按《晋书·高密文献王泰》载:“永熙初(290),代石鉴为司空”[13]1094(太熙元年四月,晋武帝逝世,晋惠帝司马衷即位,改元永熙元年)及《晋书·惠帝纪》载:“太熙元年(290)……冬十月,以司空石鉴为太尉,前镇西将军、陇西王泰为司空。”[13]90可知左思于是年已出来做官。据上,太康元年(280)至太熙元年(290)在此段时间左思闲居在家,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政治活动行为,以左思的个性而言,欲而不得之时不满于等级制度而有牢骚,亦属必然。其二、其六、其七表现的正是这种思想,盖作于此一时期,由于文献不足,故暂系于太康六年(285)前后似较为合适。
永康元年(300)三月左芬卒,四月,赵王司马伦杀贾谧及张华等人,五月“二十四友”成员石崇、潘岳、欧阳建被杀。此时西晋政坛如海上扁舟,且据《资治通鉴》卷八五载,于惠帝太安二年时“张方入京城,大掠,死者万计”。[147]2686与此前热衷于仕途相比较,此时左思被招不就并不是其无功名之心,而是此时他于思想上已由期望在仕宦上的显达转移到以文显名的目的上了,大概是由于西晋政坛上一系列腥风血雨的政治事件使其认清了晋代仕途险恶的缘故。
关于左思思想上的转变,在史料中多有明确记载,据《晋书·左思列传》载:
谧诛,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齐王冏命为记室督,辞疾,不就。及张方纵暴都邑,举家适冀州。数岁,以疾终。[15]2377
据《晋书》所载,左思因《齐都赋》初露头角后,因《三都赋》获张华推崇引起“洛阳纸贵”,在这一段时间内左思又曾被秘书监贾谧请去讲授《汉书》。但是在永康元年(300)这一年内,其妹妹去世,曾依靠交往的显贵和友人也先后被杀,左思便选择隐居宜春里,不问政事开始专心研究典籍。齐王司马冏想要任命左思为记室督时,左思与写《咏史》其一时横刀立马的心态截然相反,以生病推辞。与此相类的文献,在《世说新语》中亦有,如《世说新语·文学》引《左思别传》亦云“谧诛,归乡里,专思著述。”[9]292可见,在永康元年(300)之后,左思的思想从出仕立功完全转向了研究典籍,著书立文。
《咏史》其四、其五、其八的书写与此时的人生遭遇和选择是契合的。表现了扬雄以文显名,许由于隐留史,苏秦、李斯虽富贵一时,然祸并随之,不足为慕,左思此时心态正如此。故创作时间为永康元年(300)至太安二年(303)之间。如《咏史》其四: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
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
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这首诗明显感慨了豪华功名不如著述。前八句顺插史事实际表达了京城王侯杂处,这里我们可以确切推断,是写于随妹入京之后的生活体验。后半句则写了官宦豪华是过眼云烟,而相比之下杨雄虽然穷居寂寞,但因著述之高被世人尊重。这种心态必然是左思放下了对于仕途的幻想,思考以文显名之后才会产生,所以应是入京后仕途受挫、彻底无力施展后的想法。又如《咏史》其五后四句:“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更是以傲岸笔力批判门阀显贵所设立的人才制度,直指现实,这显然不是一心追求名禄时期的作品,是报国无期后的书写。但是与单纯的弃世又不同,这时期左思开始认为相比功名真正能够悠悠百世的是“立言”。
《咏史》其八更是如此: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
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
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俯仰生荣华,咄嗟复雕枯。
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前四句是以“笼鸟”比喻穷士,表现现实对于寒门学士的限制。“出门”四句更是细细申论对此的痛恨。至于“苏秦”四句,更是借史写了不安于贫困,在骤荣骤枯中迷失的苏、李二人,更是借此提醒曾经的自己,讽喻不能兼济天下也不能独善其身的文士。最后四句,则是化用《庄子》中的话,表达在历经打击挣扎后的反思。此时的左思已经有了告别世事,安于自我,安于著述,回归精神家园的境界,这样的想法在左棻死、贾谧诛后二十四友星散之前是不会出现的。因此可以推断大致写于永康元年(300)至太安二年(303)之间。
综上所述,虽然《咏史》八首因为史料的匮乏,在创作年代上一直存有争议。但是从“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的角度,据现存史料、左思人生经历、诗作书写进行文本细读和整合,可以分为三个不同阶段:一是咸宁五年(279)十一月左右,作咏史其一 (弱冠弄柔翰)、其三(吾希段干木),此时左思对仕宦图是热烈追求的;二是太康元年(280)至太熙元年(290),作《咏史》其二(郁郁涧底松)、其六(荆轲饮燕市)、其七(主父宦不达),此时左思处于求而不得的挣扎和不满;三是永康元年(300)至太安二年(303),作《咏史》其四(济济京城内)、其五(皓天舒白日)、其八(习习笼中鸟),此时左思从求仕显达转移到书文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