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超三分长埽合龙门及其事实澄清

2021-12-29 00:00:00刘智超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21年4期

唐朝末年,黄河逐渐结束了东汉以来八百年相对安稳的局面,进入河患多发期。到了北宋时,河患尤其惨烈,167年中,河溢河决的年份有73个,河道4次迁徙,加重了积贫积弱的国家形势。

为了维护王朝统治,北宋一直将治理河患作为基本国策。在长期与河患斗争中,当时的人们积极探索,继承和发展已有的河工技术,使得我国古代的河工技术逐渐走向成熟。在技术进步的同时,涌现出不少治水经验丰富的水利专家。沈括在被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的《梦溪笔谈》中记录了一位水利专家高超“合龙门三分长埽”的故事。

据《宋史·河渠志》记载,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河决商胡埽,决口广五百五十步(宋代五尺为一步,每尺约合今31.2厘米,550步约相当于858米)”。决了堤的洪水吼叫着向北冲出了一条新的河道,淹没了庄稼即将收获的田地,冲毁了无数村镇,直逼当时的陪都北京大名府,严重威胁着王朝的安全。商胡堵塞工程非常艰巨,决口很长时间都没有堵住。朝廷派了盐铁副使郭申锡前往主持封堵商胡决口。

一般堵口工程,先从两头筑堤向中央推进,这时困难还不太大。随着戗堤的逐渐进占,两头距离越近,决口越来越窄,过水断面随之变小,而水流则越来越湍急。待到将河床束窄到一定宽度形成了龙门,到最后,把龙门的两端连接起来,叫作“合龙门”,这是堵口工程成败的关键,也是工程最困难的地方。

在当时,“合龙门”是用“埽”来堵塞的。“埽”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长期与洪水斗争中创造的一种堵河决口的器材。《河工器具图说》一书中记载:“埽即古之茨防,高自一尺至四尺曰由,自五尺至一丈曰埽。”最早谈到茨防应用的是战国时期的齐国稷下先生慎到,他说:“法非从天下,非从地出,发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治水者,茨防决塞,九州四海,相似如一,学之于水,不学之于禹也。”可见埽在水利上的应用有着悠久历史。

通俗来说,埽就是用秸秆、土、石头等卷成的大圆捆。做法是把秫秸、树枝、苇草等铺很厚的一层,用碎石泥土做心,卷成一大捆,再用竹索紧紧地捆住。为了便于牵挽,打卷时,中间放若干比埽更长的心索,使两头都有牵绳。由于埽的体积庞大,一般需要“丁夫数百或千人,杂唱齐挽”,才能移动。

经过紧张施工,终于到了堵塞决口的关键一步——“合龙门”了。当时龙门长六十步(即口门顺水流方向的长度,约合94米)。郭申锡组织采用规范规定的“整埽塞决”方法整体施工。施工人员做成六十步的长埽,然后推入龙口。但由于龙口狭小,水势相当猛烈,而埽身太长,一放下去,还来不及沉下就被冲走了。洪水依旧从龙口中奔流出去,在场的人都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就在这时,一个具有丰富实践经验的水工高超站了出来。他认为:“埽身太长了,不容易把它压到底,起不到断流的作用,反而将绳缆都拉断了。可以把六十步的长埽分成三节,每一节长二十步,彼此之间用绳索连接起来。施工时先下第一节,等到它沉到水底时候,再依次下第二节、第三节,就能堵塞龙口了。”高超提出的分节作业方法是有科学道理的。因为他从实际出发,对各种方案进行了分析、比较,才得出分节作业比一次作业优越的结论。有人对此提出了异议,认为这个方法不可行,二十步长的埽,不能一下子阻断水流,白白使用三节,耗费增加,仍然无法堵塞决口。高超很有信心地解释说:“第一节埽下水后,自然不能堵塞水流,然而势必可以削弱一半水势,压第二节埽就省力多了。两节埽压下去后,尽管没有截断水势,也不过是小漏了。等到再下第三节埽的时候就相当于是平地施工了。等第三节埽处理好了,前两节埽自然会被淤泥淤塞,用不着多费人工了。”

高超提出的施工革新方案,道理讲得透彻,具体做法也交代得很清楚,在场的人都连连点头称是。可是负责堵口工程的总指挥郭申锡却是一个老顽固,根本听不进去。合龙门一经开始,就要不分昼夜,一气呵成,绝不允许半路稍停。因此他仍然是坚持使用已经被实践证明不可行的法子。结果,不分节的六十步长埽下水后又被急流冲走了。这时,龙口不但没有合龙,反而愈来愈宽。朝廷发了怒,一下子就把他的职务给撤了。

当时在北都做留守官的贾魏公,是一个思想开明,同时关心水利工作的官员。他听了高超的建议后,感觉很有道理。他暗地派了很多人到决口下游的地方去打捞被急流冲下来的长埽,回收了许多秸秆、竹索等材料,然后又组织了人马,最终按高超设计的方案实施,顺利地堵住了商胡决口。

这个“高超三分长埽合龙门”的故事,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只有一段不到300字的记载。除此之外,高超其人其事在正史和地方志中找不到任何记载。

对于这个“孤证”,后来不乏学者对其提出了质疑。如水利史专家周魁一在《水利的历史阅读》一书中曾这样写道:“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列举了庆历中堵塞商胡决口的实例和水工高超的三节下埽法的创新。不过有关三节下埽法的具体实施情况不详。沈括关于此事的记载,某些事实也有待澄清。”

具体有哪些事实需要澄清,周老没有提到。但是沈括在文中提到了一件大事——商胡决口与堵口、两个人——郭申锡和贾魏公,为我们史海钩沉提供了线索。下面围绕这“一事两人”,结合《宋史·河渠志》《续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及《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等相关史料,还原一下历史。

首先要说明的是,商胡堵口不是发生在庆历年间,而是发生在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四月壬子朔,同时这也不是一次成功的堵口。商胡决口是北宋时最大的一次黄河决口和改道,也是黄河史上的大决口、大改道。当时水流向北“经北都(即北宋陪都大名府)之东至于武城,遂贯御河,历冀、瀛二州之域,抵乾宁军(治所在今河北青县),南达于海”。

朝廷面对滔天泛滥的洪流,于丙子日,也就是决口后的第三天,“遣权发遣户部判官事燕度行视澶州决河”,于七月份“遗内臣往河北、陕西、河东、京东、京西、淮南六路,勘诱进纳修河梢芟”。随即“是月,金持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郭承祐为澶州修河都总管,寻以知澶州”,同时“又命三司户部判官燕度同知澶州,兼管勾河口事”,而后“翰林学士宋祁、入内都知张永和诣商胡埽,视决河及覆计工料”。经过实地勘测,预计堵塞决口所用的工日约为10426800日:若役使兵夫104260人,则“计一百日修塞毕”,估算所用制埽物料梢芟约为1800万。由于工程量浩大,而国库实在无法支撑堵口的巨大投入而暂时作罢。后虽屡次准备大举兴工,却都犹豫不定。一直到了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也就是决口8年之后才下定决心堵口。

本次决口还有一个大的影响就是开创“两流”之争的先河。宋徽宗时代的一个叫任伯雨的谏官,评价宋代治理黄河得失时毫不客气地指出:“河为中国患,二千岁矣。自古竭天下之力以事河事者,莫如本朝。而徇众人偏见,欲屈大河之势以从人者,莫于近世。”正是从这次治理黄河开始,大臣意见开始不统一,分为东流派和北流派。

贾昌朝、李仲昌等人主张东流,他们一方面认为黄河北流淹没大片土地,受影响最大的都是“取财用以馈军师者”;另一方面黄河是拱卫首都开封的天堑,“恃此大河,内固京师,外限戎马”,现在“旁流散出,甚有可涉之处”,为京师安全埋下了隐患。而翰林学士欧阳修、河北转运使周沆等北流派,则反对东流,认为违背自然规律,主张沿着北流方向,整修河道,新建护堤,疏通河道。周沆奉诏行视后,断言“此役若成(指塞商胡、开六塔河),河必泛滥,齐、博、滨、棣之民其鱼矣”。结果周沆所言一语成谶,商胡堵口酿成了一场惨重的人为灾难。

再来看这两个人。郭申锡没有参与商胡堵口,工程主持人是李仲昌;贾魏公无助于堵口,且在堵口失败后,扮演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色。

在《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书卷四十七中,有《再修澶州决河》一节,详细记述了修复商胡决口的始末。经过笔者统计,其中提到有名有姓同时兼有官职者共有37人之多,但其中并不包括郭申锡。郭申锡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宋史》中有他的传记,其他史料也记录了他的事迹,但所有史料均未提到他曾参与商胡堵口。反倒记载他在商胡堵口失败后,在次年奉诏巡视治河,与共同巡视的河北都转运使李参意见相左。后来因为参奏李参结党不实,在北宋嘉祐三年(1058年)被贬到了滁州。

贾魏公,就是上文提到主张东流的贾昌朝。他是北宋宰相、训诂学家、文学家、书法家,在历史上有较高声誉。北宋天禧元年(1017年),赐同进士出身,任为国子监说书。宋仁宗朝,历任天章阁侍讲、参知政事、枢密使、同平章事、判大名府等职,累官至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判尚书都省,封爵魏国公,因此后人也称他为贾魏公。

贾昌朝是坚定的东流派,主张“兴葺黄河旧堤,引水东流,渐复故道,然后并拢横垅、商胡二口”。当时有一个叫施昌言的官员“议塞商胡决河,今复故道,与贾昌朝不合,故徙之”。不知道是不是贾昌朝故意借助权势打击观点不一致的施昌言。李仲昌也是东流派,但他的意见与贾昌朝不完全相同。他主张就近将黄河水引入六塔河,通过这条分水河道再流入横垅故道(横垅故道指的是商胡决口前黄河下游流经的河道)。

贾昌朝、李仲昌二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使得朝廷在决定此事时,不知采纳谁的意见好。苏辙在《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中写道:“河决商胡,贾昌朝留守北京,欲开横垅故道,回河使东。有李仲昌者,欲导商胡入六塔河。诏两府、台谏集议。陈执中当国,主横垅议。执中罢去,而宰相复以仲昌之言为然。”这里提到的宰相指的是富弼。有了宰相的支持,李仲昌的观点占据了上风并开始堵塞商胡决口。

“嘉祐元年四月壬子朔,李仲昌等塞商胡,北流入六塔河,溢不能容,是夕复决,溺兵夫、漂刍茭不可胜计。”根据各种史料记载可以确定,商胡堵口工程的现场指挥是李仲昌。这次堵口失败后,对当事人的惩罚是很严厉的,“修河者皆谪”,如“怀恩流潭州,仲昌流英州,施昌言、李璋以下再谪,蔡挺夺官勒停”。

在这中间,贾昌朝还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借着堵口失利,打击异己,要动摇支持李仲昌开六塔河的宰相文彦博、富弼。他暗地里指使内侍刘恢“密奏六塔水死者数千万人,穿土干禁忌,且河口冈与国姓御名有嫌,而大兴锸畚非便”。幸亏当时受诏办理此事的吴中复号称“铁面御史”,他顶着巨大压力,亲自去现场核实,发现动土的是赵征村而非御名(宋仁宗名为赵祯),六塔河口没有岗势,避免了打击面进一步扩大。

堵口失利还造成了一个恶果,“由是议者久不论河事”,治河成为当时社会舆论的雷区。结果是,在北宋元丰三年(1080年)时,陈祐甫说:“商胡决三十余年,所行河道,填淤渐高,堤防岁增,未免泛滥。”

为什么沈括在这则简短的记录中留下这样多的疑问呢?

《梦溪笔谈》一书是沈括晚年的著作,一般认为作于1086—1093年间。此时距离商胡决口和堵口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时间了。笔者推测由于堵口失败后社会上很久不敢议论这件事情,导致沈括掌握的真实材料实在有限。在商胡堵口时,沈括恰好初入仕途,先后任海州沭阳县(今江苏沭阳)主簿、代理东海县(今江苏东海)县令等。意气风发的沈括小试锋芒,整治沭水,“疏水为百渠九堰,以播节原委,得上田七千顷”。当时他留心水利,对于商胡堵口技术创新一定有所耳闻,并留有印象。再后来,沈括曾“疏沟渎,治废田,以救水患”,并察访两浙农田水利,对水利工作是熟悉的。他清楚这项技术创新的重要意义,因此在晚年时付诸笔端记入《梦溪笔谈》,为后人留下了宝贵记录。其用心良苦,尽管有所疏漏,但仍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