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潇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元末明初,海寇频繁侵扰我国沿海地区,由于这一时期四川、陕西等地“教匪方炽”,朝廷的关注点聚焦于西部叛乱,无暇顾及海防,故海寇日渐猖狂。西部叛乱平定后,朝廷开始致力于治理海寇,任命好几任两广总督,都没能平定。清朝海寇迭起,时人程含章记载:“逮乾隆五十四年后,盗贼复起,祸缘安南夷主黎氏衰微,阮光平父子篡立,兵革不息,国内空虚,招致亡命,崇其官爵,资以兵船,使其劫掠我商渔,以充兵饱,名曰‘采办’,实为粤东海寇之始”[1]。此外,还有国内流民于海上寻找营生,两股势力成为清朝海防的主要威胁。
严如熤,字乐园,清湖南溆浦人,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卒于道光六年(1826),终年67岁。他在陕南做官多年,在平定叛乱、治理水利等方面做出了很大贡献,至今仍为当地百姓所乐道。嘉庆十年(1805),其母去世,严如熤辞官回家守孝。嘉庆九年(1804),清政府任命那彦成任两广总督,令其“缉除匪党,肃清海洋”[2]。此时严如熤还在家里守孝,那彦成写信请严如熤南下广州协助自己肃清海盗,严如熤认识到海防的紧张形势,便迅速前往。其《岭南呈绎堂总制》诗云:“戈船横海旧登擅,幕府相依尚素冠。”他去广东后,协助那彦成治理海盗,根据情况采取了一系列防治措施,如在沿海口设立哨卡,并让当地沿海居民修筑寨堡以用来防守,严格禁止居民暗中接济海寇,否则严惩。在这些政策的共同作用下,海寇日渐平息[3]。在治理海寇过程中,他将途中所见所闻逐一记录下来,还针对严峻问题深入了解情况、广搜资料,并于嘉庆十年(1805)辑成《洋防辑要》一书。陶澍在《严如熤文集》序言中曾提到他“尝佐两广总督那彦成公筹海寇,有《洋防辑要》”[4]。
洋,即海;洋防,即海防。洋防辑要,即有关海防的资料、要点辑录。《洋防辑要》一书是由严如熤从各家海防书籍中辑录而成,共24卷,囊括山东、江南、浙江、福建、广东五个沿海地区,详细绘图并分析其地理地形,从前人著作中辑出海潮的规律、操练水师的策略、水上作战的策略、兵器的使用、监务的设置以及海运制度、国内外海上贸易等内容,涵盖极广。
《洋防辑要》的体例与前代的海防著作大体类似。书中卷一为沿海各省海疆图。卷二、卷三为历代朝廷治理海防的制度。卷四至卷八是直隶、山东、江南、浙江、福建、广东五省沿海舆地考。卷九至卷十五为江南、浙江、福建、广东四省海防战略总汇。卷十六为沿海形势总略,资料来源多样,为杂辑。卷十七为海患处理策略。卷十八为风潮占验,即关于海上台风、涨潮规律和占卜的一些知识汇总。卷十九为操练水师略,主要辑录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作为明朝抗倭大将,戚继光操练水师、实地海战经验丰富,此书的辑录有一定的现实借鉴意义。卷二十为水战筹,辑自周鉴辑的《金汤借箸》,辑录此书,对海上作战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卷二十一为兵器筹,来源是各类杂书。卷二十二为海运旧制,即以往有关海上运输的制度,内容来自各类可靠资料。卷二十三为监务,即关于山东、江南、浙江、福建、广东五省海上监管之事务。卷二十四为洋夷市贡,即有关外国与中国海上互市的内容,资料辑自《天下郡国利病书》。
《洋防辑要》除延续前人海防书籍的体例外,还增加了新的内容,卷十六之后的内容均为新增加的内容,使该书的系统更加完整。该书打破了以往海防著作只注重某一方面的局限,在理论性之外,加入很多实践经验,如卷十九的《操练水师略》、卷二十的《水战筹》、卷二十一的《兵器筹》等,辑录资料全面多样,成为一本完备的海防辑著。
从表面看,《洋防辑要》只是辑录他人有关海防之观点,汇集而成的一本资料集,实则体现了他个人关于海防的思想。严如熤将其著述此书的心路历程记录在书中:“苟当于苍赤利害,边腹防维,虽巷谣里议,皆存而不削,矧其为精切之书,耶惜无善本抄稿,错落杂复,观者病焉。”[5]2-4他认为前人所著有关海防之书,若不加删减地全部挪用,奉为精要之书是不行的,这样内容和观点过于混乱,读者看起来很容易陷入迷惑或错误中。因此他将前人有关海防的书籍加以整理、筛选,最终择其优者录入。他比较赞赏顾炎武和顾祖禹的思想:“宁人景范两顾先生当胜国未造,视洋患为切肤灾。蒿目时艰,忧深虑远,而生长吴越文献之邦,野史家集,郡邑志乘,足以供其采择考订。景范之学,长于舆地,宁人之识,兼通方略。其气忾叹而发之,议论往往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较之诸家尤精。”[5]2-4他认为顾炎武和顾祖禹都意识到海防的重要性,将其视为切肤之痛。顾祖禹对于舆地知识极为精通,顾炎武的知识广博,懂得很多策略方法。他们对问题认识深刻,往往一篇文章中蕴含很多深意,比其他人精通。因此,“兹辛山南谧宁郡阁,少事乃取景范读史舆地纪要,摘其缘海山川险要,辑直隶山东浙江福建广东海疆舆地,取宁人郡国利病书,次其兵防军政兵事,辑江南浙江福建广东海防”[5]4-6。《洋防辑要》辑采了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
此外,《洋防辑要》还辑有其他杂书。“嘉靖用兵时,唐顺之茅坤谭绘明世宁诸名人身在行间,目击失事之端委,屡条防堵之机宜,其他吴越先哲就所见闻,存之记载,皆得失之林也。”夫言:略胡谭唐茅诸君子暨时贤策略,亦搜而辑之。至戚南村之练兵得节制,遗意辑纪效书之,操练水师者,他如水战之临机决胜出洋之风,信潮候船筏帆橹临敌之火器弓弩,皆洋防之要,以次辑焉。元明之卫所,运道监政外夷市贡,虽得失参半,亦莫非当年要务,辑之以备参稽,共成书二十四卷,名之曰洋防辑要,览乎此者知胜国[5]4-6。严如熤将他认为对于治理海防有用的经验全部录入其中,如戚继光练兵的要求、操练水师的方法,海战所需武器工具,元明时期的卫所及海上贸易之事都包含其中。
严如熤《洋防辑要》一书,与其他海防著作相比,有其独特之处。此书并非一部简单的资料合集,而是经过细致严格的资料筛选,融入其海防思想的呕心沥血之作。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是清代最早论述海防的著作,也是清代前期的海防代表作。严如熤在编辑此书时,对其所采用的资料都进行了细致的筛选审查,从其在《洋防辑要》卷一《图说》中的标注就可看出其对使用资料的熟悉和了解。
1.位置标示
《洋防辑要》卷一《图说》辑录了直省、盛京、山东、江南、浙江、福建、广东、高丽、安南、东南洋外夷、西南洋外夷、元明海运卫所诸图。每张图上面在重要位置都标有注释说明,以让后人清楚此处海防相关事宜。如《直省海洋总图》 (图1)中,在“万里长沙”旁的“海道”旁就标注“即荷兰红毛互市之地”[5]15。
图1
2.距离标示
《江南洋图》 (图2) 中更是备注多处地址,并将该地点位置、倭寇状况及行路距离、时间都列举在册。如在“鱼鳞岛”与“日本”之间标注“由乌沙门七日可至日本”,在“鱼鳞岛”旁则详细标记了此处倭寇情况:“明倭寇在陈钱分舟,东北风猛,则由马跡西南遇匪,山犯浙闽”[5]20。在看海防地图时加此说明备注,令人一目了然,免去不少麻烦。
图2
图中还会在重要位置标注各地点之间的距离,如《直隶盛京洋图》中,在“南半洋山”底下就标注有“沧海形势,自山海关半洋山迤东而南至宁海抵鸭绿江,计一千三百余里”。更在“图说”首页就将这几省的海洋情况做了大致介绍:“沿海路程内,盛京东南宁海县鸭绿江起,选北而西,经义州、锦州至直隶昌黎县、半洋山计一千三百余里。由直隶昌黎,经天津府、直沽口,出山东武定府境,自西而东,经青州、莱州至宁海州,又北而南至登州府。成山转嘴自东而西至沂州府日照县计一千一百里。入江南界,由江南赣榆县自北而南,经海州、通州、大仓州,至松江府之金山,计一千八百里。交浙江界,由浙江海监至杭州府鳖子门,自西而东,至宁波折北而南,经台州至望州,之和平县蒲门所,计二千七百里。交福建界,由福建、福鼎之风火门,自东北转东南,经福宁福州与化泉州,至漳州之诏安,计二千里。交广东界,由广东饶平,自东而南转西南,经潮州、惠州、广州、高州、雷州、廉州,至夔州之乐会,交安南界计五千里,共沿海路程一万三千九百里。”[5]15
3.信息勘误标示
当所采用材料的信息不能确定时,严如熤也会在图中加以说明,如图3“以下四图今昔情形不同,字画亦有错落,而无可稽考,仍循顾氏之旧以梗概”[5]28。《洋防辑要》中所采用地图旁的注释应均为严如熤所做,他对书中辑用材料的严格筛选及对海防之事的重视,也由此细小之事得以窥见。
图3
明清两朝由于海上倭寇横行,朝廷对此极为重视,派兵驻军解决海患。时人心系百姓,纷纷编写有关海防之书。明清两朝海患的重点有所不同,因此相应的海防著作也略微不同。
1.与《筹海图编》对比
《筹海图编》是明代中后期一本具有权威性的官方海防著作,由郑若曾、邵芳绘图并撰写,胡宗宪亲自担任总编审定,其影响力一直延续至清代。该书主要分为三部分:沿海山沙图、王官使倭事略、倭国朝贡事略。其中沿海山沙图囊括了舆地全图及广东、福建、浙江、直隶、山东、辽阳六省沿海图略。
《洋防辑要》在体例上与《筹海图编》略有不同。在沿海地图方面,《洋防辑要》更加重视西南和东南地区,不仅对国内沿海直省、盛京、山东、江南、浙江、福建、广东各省的沿海地形图进行辑录,还根据当时海防问题,将高丽、安南、东南洋外夷、西南洋外夷图加入其中,有助于处理当时海防问题时翻阅。此外,严如熤还增加了《元明海运卫所诸图》,将元明两朝在军事方面的布置都纳入其中,使其著作的实用性大大加强。如果说《筹海图编》是一部具有权威性的地形图本,那么《洋防辑要》更像是一本海上作战的必备手册,可以了解地形,清楚各个地点曾发生过的事件。重要地点之间的距离、风向标注图中,对于海上作战极为便捷。
在内容方面,《筹海图编》是一本常规的理论性海防书本,而《洋防辑要》则是一本知行合一,为现实海防作战而准备的实践性海防手册。《筹海图编》内容包括沿海地形图、明朝出使日本事略、日本朝贡中央事略。《洋防辑要》在内容上更加全面,除地形图外,严如熤从前人著作中辑出海潮的规律、操练水师的策略、水上作战的策略、兵器的使用、监务的设置以及海运制度、国内外海上贸易等内容,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海上作战知识体系,更具实用性,作为官兵们的作战手册极为合适。
2.与杜臻《海防述略》相比
《海防述略》为清初杜臻编著,该书仅一卷,分广东、福建、浙江、江南、江北、登莱、沿海全境等七部分进行重点论述。这样的编排体例与《洋防辑要》中卷四至卷十六的体例十分相似,即都以沿海城市的海防为重点,并强调海防的重要性。该书是概述清代海疆地理、防御战略的著作。书内按地域分为广东、福建、浙江、江南、江北、登莱、沿海全境等七部分,扼要地介绍各地沿岸地形地貌、近海岛屿、海防历史,以及兵力布防情况,并据此提出具体的海防策略。
与其相比,《洋防辑要》增加了历朝沿海经制、风潮占验、水战、水上练兵、转运旧制、洋夷市贡等内容,相比更加全面,更具实用性。
3.与《海国图志》相比
《海国图志》是清末魏源所作的地理著作,他本人也被誉为“睁眼看世界第一人”。《海国图志》将中国海域地形图与世界各国地图进行绘制总编,方便了大家对世界的认知。《洋防辑要》与其相比,地理方面的知识稍显欠缺。但也可看出《海国图志》是一本纯地理著作,是为让大家看清世界地理分布而作,而《洋防辑要》是一本为海防而诞生的实战指向性著作,两书的成书背景不同,目的也不同。
总体来看,《洋防辑要》不同于一般的学术类海防著作,而是一本为实战而作的指导性海防手册。
《洋防辑要》中有一些观点的采用很有前瞻性,如书中将南海诸岛——东沙、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岛列入《直省海洋总图》之内,是为我国领土[5]2。嘉靖四十年(1561),明朝驻防东南沿海的最高将领胡宗宪主持、地理学家郑若曾编纂的《筹海图编》一书标明了明朝海防管辖的沿海岛屿,其中卷一之《福建沿海山沙图》明确将钓鱼岛、黄尾屿、赤尾屿等岛屿编入其中,表明这些岛屿在明朝就已经纳入中国海防管辖范围之内。这一记载,至今仍是钓鱼岛属于中国的有力证据,比魏源的《海国图志》早38年。
王振认为,清中期海防正处于从传统海防向近代海防过渡的中间状态。海防任务与对象开始从清前期的巡海缉盗、打击走私向防范西方殖民者的骚扰转变。清廷的海防政策也因此开始缓慢调整。严如熤《洋防辑要》对此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论证,并认为只有加强传统海防的机动能力才能有效应对西方的骚扰,为学界探究传统海防思想与制度向近代转变的过渡状态提供了难得的史料支撑[6]。
《洋防辑要》受时代影响,也有其局限性。李恭忠认为,《洋防辑要》体现了些许新意,该书对华南沿海“盗贼”更加重视,但其海防思路依然不脱明中期以来的“备倭”框架[7]。严如熤并未真正看清当时国家海防的主要隐患,而是理所当然地将倭寇视为主要敌人,相关海患的治理也体现出这一点。
严如熤是清代乾嘉时期学人,但其为官经历体现出不同于该时代的“经世致用”之风。严如熤为官伊始,就在陕南上任平乱,在陕西安康做官多年,在国家发生“苗乱”时,主动请缨前去治理,并著有《苗防备览》一书,在丁忧时被请去广州协助那彦成治理海防,著《洋防备览》一书。海防结束后,他又继续回去任官。因为他并非当地官员,为了以后该地官员在解决此类问题时能更好地应对,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地形地图、历来建制、考略、遇到的实际问题及解决方法都编进书中,精心挑选他认为具有代表性的资料辑在一起,形成了一部治理海防问题所必需的实践手册,可见其用心良苦。因此,他常被称为是经世致用的大师。鲁西奇称其为“道咸经世派的先驱”[8],李翰林认为他是田野派的学者[9]。也有学者反对此说法,认为他不是经世而致用,实际上正好相反,由于他在基层做官多年,熟悉地方事务,所以他的学术研究都基于现实,并为现实服务,因致用而具有浓郁的经世色彩[10]。但无论怎样,大家都承认其学术研究具有实用性强的特点。
《洋防辑要》中所采用的资料也体现了其“经世致用”的思想。他辑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是因为其擅长舆地,还兼通策略,在经过各家对比后,觉得他的书籍最为精要,故采用;辑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是因为其知识广博,认识深刻,故采用其著作。此外,书中还辑有戚继光的《纪效新书》,该著述中主要为戚继光在东南沿海平倭战争期间练兵和治军经验的总结。严如熤辑此著作,很明显就是为海防实战所准备,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周鉴辑的《金汤借箸》,本是一部有关城邑防守的兵书,书中保存了一部分明末的军事资料,《洋防辑要》辑此书中关于大江要道、舟战等相关信息,对于海上作战很有帮助。
综上可知,严如熤在编书时,对资料的择取都遵循了“经世致用”的原则,采纳他认为最靠谱有用的知识,将地形、沿海经制、海上作战等资料辑为一本供海战使用的实用性综合指南。
《洋防辑要》作为一本海防著作,应在其时代背景下对其进行合理的评价。该书作者严如熤处于考据之风盛行的乾嘉时期,但从严如熤的做官履历和著作中可以看出,他保留了自己对社会的清醒认识,坚持其“经世致用”之风。该书也是严如熤在处理沿海海患时所作,因此成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应对海战时有所参考,而该书中的内容也是作者以实用为目的而进行挑选,组合而成的一整套完备的海上军事手册。因此,对该书不能单纯从学术角度去评价,也不能单纯将其与清末的海防著作相比较,因为清朝不同阶段的社会背景存在差异,不同时期海患特点不同,其解决的侧重点自然不同。严如熤的《洋防辑要》是一本辑著,书中内容皆取自其他学者的著作,因此有人认为其学术价值不高。但这种评论未免有失偏颇。《洋防辑要》产生于当时治理海患的背景下,其成书目的即为了治理海患,因此具有一定的指向性。该书从实践性方面来看,内容完备,适于学习操作,对于应对当时的海防情况有很大意义。该书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前代侧重于理论或某一方面的编纂方式,开创了一种新的海防著作的体例,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因此,对该书应总体持肯定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