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国英
谈当代书法,论现代书艺,无论从继承之深、创新之探,还是在匡正之义、引领之广,或是于书学之拓、演进之远,张继均是绕不开的人物。尤其在当下文艺乱象纷呈,而书画为甚、书法尤甚的语境下,检视、探研、解读之,其价值意义尤为凸显。
书者,笔墨汉字也。先贤造字,史有“六书”之论,而“象形”位居之首,余者“五书”,如指事、会意、形声、转注与假借,皆以“象形”为基础。如此,字者,象也。也如此,书艺者,艺象也。
显然,中国文字是“象”思维形态,而美学、艺术、审美尤需“象”思维,又是典型“象”思维。也是在此意义上,张继书艺现象之种种呈现与兆示,是以“张继书象”概括之。
妙化于“融”
融者,“鬲”“虫”相合,本义为炊气上升、冬虫复苏,引申为大地回春而冰雪消融,表达了无痕迹的化合、交流与转化。如此,融者,和也,是为多元之集成,亦为极致之和谐。
张继尚融,立斋号“融”,之谓“融斋”;自刊“融”章,之谓“四融”,此四融者,诗、书、画、印也。由是,张继书学以“融”为念,张继书艺立“融”为本。
察书法演变,观张继书艺,探其哲学、美学、文化内涵,其上追秦汉,中瞻晉唐,下探宋元,以师古贤书艺为本;又涉东西方哲学、美学、艺术,以师古今中外优秀文化为补,是为书艺之融,又为诸艺之融,尤为文化艺术之融。
研张继书艺,其以隶书立名,并以“张隶”享誉书坛,但其真草篆行、铁笔刊艺,均造诣不凡,进之博取诸艺之魂,滋养其书,备受瞻目。其书艺之象,既似隶非隶、似篆非篆,又似楷非楷,似行非行,但既有隶有篆,也有楷有行,是为集篆、隶、楷、行者,或称“张继书象”者。
艺术尚融,是为规律使然。自晋唐以降,诸多大家均功自“融”者。王羲之即是“融”的范本,张旭亦同,怀素尤其如此,不仅融张芝、索靖、钟繇,还融“二王”、张旭、邬彤、颜真卿、欧阳询,成为与张旭双峰对峙、书法史上纯粹且罕有的集大成性书艺大家。有道是,书画同源,绘写难分。绘画史上,“融”者巨擘,多有凸显。比如,林风眠、吴大羽,又比如,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还比如,徐悲鸿、李可染,皆为中外艺术史上,追“融”大家,集“和”成美。
论及历代书艺,梁巘曾言: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余谨慎补论:清人尚碑,今人尚融。书艺演进,空间趋仄,然“融”者阔焉,既可融纵向,又可融横向,还可纵横同融,是为艺术大道,尤其当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无界成趋,艺术必至“无界”,正可谓,融者,扬帆之风,正值劲也。
张继尚融,不仅行早,更为行远,且几近进入既有彼、又存此、尤立我,且和谐一体、自成一格的境界,是才情、艺商所举,恒志耕耘所力,也是艺术造化所愿、时代精神所孕。
审美于“汉”
张继自刊闲章,名曰“慕汉”,每每爱不释“卷”,尤其书有得意之作,则郑重钤之,是审美释然,也为“纠缠”与“汉”之感验。
慕汉之“慕”,上为“莫”,表达暗自、悄然;下为“心”,表示想望、向往。而“汉”者,原字为“漢”,其右侧部分为“熯”之本字,表示披枷套索,指汉水之域,为古代中原朝廷常常流放政治犯的水域,也有“难域”之称。刘邦发迹于汉水、史诗般开创汉朝帝国之后,此汉引申为汉代、汉字,兹特指汉代书学最高成就,尤指秦篆、汉隶也。如此。张继慕汉,是其追慕向往秦篆、汉隶,并视书艺研学基点。
艺术创作之感验、体悟,有师造化之论,而选择“造化”视点,无不考验艺者审美与才学、智慧,兹如观“无限风光在险峰”,攀登不至,无觅最美;攀爬甚之,过犹不及。
书艺,是关于汉字的书写艺术。中国文字滥觞,迄今五千余载。从商周的甲骨文、金文,到秦代的大篆、小篆,从汉代的隶书,到定型于东汉、魏、晋的草书、楷书、行书,再到隋唐时期至臻完美的真、草、篆、行诸体,还有宋、元、明、清形成的瘦金、赵体、丑书等,兹诸多书体,何者入“视”?中国古典智慧中,有“取法乎上”说,然而,是以甲骨文、金文立“上”,还是以篆、隶为“大”?是晋唐诸体好,还是宋元诸体妙?显然,时间、年代非决定因素,须依哲学、美学思想及艺术理念斟酌、考量、判断,方可明晰、了然之。
依哲学、美学论,亚里士多德的事物“本体”说,有“作为存在的存在”之论;柏拉图艺术“模仿”论,有“影子的影子”之说。借此论以喻之,物是字的本体,字是物的影子,而书(艺)则为影子之影子。显然,若取物为“上”,则与书艺无关;而取“影子”(初期象形文字)为“上”,此时之汉字尚不完善,也非书写形态,难以成为艺术载体,进而无法进入艺术;选择“影子的影子……”,又远离字之“本体”,往往有“走样”“脱象”之嫌。如此,距离“初字”最近又最趋完善的汉字(书体),是为书艺审美“取法”之基。这样,秦汉之(小)篆、隶,似以责无旁贷、又舍我其谁之态,出现在审美“视点”的位置。
张继慕汉,其“取法”(汉隶)是哲学的,也是美学、艺术的,不仅具艺术审美之本质要义,也是其书艺开悟、智慧灵明所示,对书艺取法探研、匡正书学世风,无疑大有裨益。
浑然于“象”
象者,象也。先贤造“象”,源自生物之象,如《说文》载:象,南越大兽。与自然事物相关联,常有形象、印象、天象、气象等“象”称;与社会人文相关联,又多见想象、相象、象形、象征、超象、拟象、抽象等“象”喻。
非常值得思考与玩味的是,古人造“象”,缘何立(竖)“象”为象?是承载遐想还是内涵玄妙?抑或正是于“横”立“纵”中,大象之(美)“象”被创造出来,“象”自成为象的艺术,而此象(形)又通义于彼象(形),分别对应于物的符号或形式。由是,字源于物,字皆为象。
前论曾述,汉字属“象”思维形态,艺术创作是典型的“象”思维。释言之,象由物来,象自形移,象悟由心。正由此,汉字入艺之要件,既得天独厚,又与“生”俱之。而将汉字升华为艺术,书者当须入象。
读张继作品,观张继创作,感其入象演进:先读书文物象,再化书写情象,又悟书法意象,后创书艺心象,终追书道灵象。无象不书,不书无象,不仅是张继书艺的特别追求,也为张继书艺的特殊感悟,还是张继书艺的独有特征。
依笔墨书艺论,一笔一象,一墨一象,一字一象,一文一象,一帧一象,进而笔墨为象,字文成象,书艺立象。书艺創作既求笔、墨、字、文等诸元素皆入象,更求诸象集象,构成相映成趣、浑然天成的书艺作品,如“乱石铺路”、诸音一律,或如满穹繁星、一目景观。换言之,就是作品之文法、字法、笔法、墨法、章法,诸法一体,和谐一象。
检视当下书法乱象,突出呈现在邪象、怪象、媚象、秽象、滞象等。邪象就是妖异怪诞、歪门邪道;怪象就是野蛮粗俗、怪异无稽;媚象就是低级趣味、谄媚讨巧;秽象就是粗浊污秽、丑恶肮脏;滞象就是呆滞僵死、毫无灵性。归结为一点,就是无象,——没有立象之象,就是了无艺术之象、不入审美之象。进言之,既无笔墨之象,也无文法、字法之象,还无章法之象,更无整一之象。显然,无象是书法乱象的典型与极致呈现,也是书法乱象的症结所在。
张继入象方创作,书艺求灵象,对匡正书风、引领风尚,是为正能量,也为书家的责任与担当。
立象于“正”
张继立书艺之象,既求书之有象、书艺呈象,又求书象整一,尤求书象之正大气象。
何谓正大?前者“正”,上为“一”,表示“天”,下置“止”,是为“足”,具“行”意,亦为止,表示“止错”“端正”。古文“正”者,上方有“二”(两横),一说表示“上苍”,又说表示“天地”。后者“大”,其中“人”者为“人”,“一”者为“人”之“张开的双臂”,字之本义:顶天立地之人。如《说文》载:大者,天大、地大、人亦大。如此,正者,天地间端行者;大者,天地人也。正大者,天人合一也。也如此,正大气象者,天人合一审美境界也。
依哲学、美学论,天人合一是哲学、美学及艺术审美中,体现根本性、终极性智慧、感验与认知,核心意涵在于:人与自然、社会,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等和谐统一之关系,是人文发展中,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超验境界与至美情态。东方的中庸理念,强调守住中庸、摒弃两极;西方的感性、知性、理性之认知论,强调知性的不可逾越,是为理智与悟性。如此,艺术要呈现正大气象,艺术家当怀天人合一之敬畏,须入天我为一之境界。而入此境,感性重要,理性同样重要。无感性则无激情,无激情即无艺术;无理性则无法度,无法度即无审美。艺术演进中,往往呈现感性对感性的度越,形成新感性;理性对理性的度越,构成新理性,并在新的高度上,构成新的和谐关系。进言之,没有理性的感性,难以驾驭;没有感性的理性,无法前行,且两者如影随形、不可偏废。
回望晋唐以降书法史,学界何有日渐式微之喟?原因或有诸多,但感性、理性分离是为重责。君不见,宋王赵佶,“瘦金”成范,是为理性至极所致,以至被“宋版刻本”送进历史,几近终结艺术使命;北宋四大家前三者中,苏(轼)书被“誉”“石压蛤蟆”,其感性亦遭石压?黄(庭坚)写获“赞”“死蛇挂树”;米(芾)立自“谦”“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理性也挂树?抑或也“狂颠”?至元赵(孟頫)体,死追二王,“用笔千古不易”,感性又千年不复?近清傅山,有“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立论,是为书象时境,也为心言感叹,兹又何谈感性、理性相统一?
张继明史即鉴,知而行之。前述言,其自刊“慕汉”“四融”,爱不释“钤”。而“中庸”“朴率”“三省”“放怀”者,同为刊篆自用,亦为爱不释“钤”,是其思想理念之归结,也为其艺术创作之探践。
读张继书艺作品,品张继书美味道,其笔法求苍茫劲健、刚柔相间;墨法求茂朴华滋、厚重灵透;结字求奇崛多变、动中寓静;章法求错落有致、随遇而安,均为书之正大气象之物化,也为书之诸要素的具体化、技艺化,既统摄于其思想、理念,又服务、建构于其思想、理念。
筑基于“言”
张继书艺立正大气象,立之正,行将远,根基在“言”。
言者,就是立言、立论,就是著文、立说。中国古时仁人志士,有“三不朽”之命题,彰显永恒哲学、美学之价值意义,即“立德、立功、立言”,是为树立道德、建构功绩、提出灼见。简言之,就是做人、做事、做学问。
显然,书写是文化人事,文化人著文、立说是为基本要务。古时文人有“琴棋书画”之雅具,其中书者,既指书写者,也指著书、立言者。杨雄曾言:“言者,心声也。”刘熙载亦论:“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人,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其中,“言”“学”者,几与上“言”、上“论”意近涵同。如此,书家立言是基本素养,又是恒之所求。
张继书艺以言筑基,一者书艺演进,学问是滋养之源;二者立足全要素原创,诗文词赋不可或缺;三者记录艺术感言、审美心声,无“言”非以存念;探研书艺演进,无“论”又何能明见?其位列第六届兰亭奖、获奖作品最高奖的三件作品,从诗文撰写、刊字提炼,到边款释解均为原创,是全要素原创的一次大考,无不呈现其做学问之功。
厚积学问之养,张继既创文化工程性巨制,也撰富有见地的书法、篆刻精论,其《中国书画千字文》,集古今书画文化演进之大成,堪称前无古人的旷世之作;又如《我之当代书法创作观》《尚法 师法 变法》等,多篇(部)专著、专论为学界关注,被誉当今书法篆刻新论之篇章。
纵览书法史章,历代书法巨擘,哪一位不是立言、立论高手、学问大家?张旭狂草一绝,诗亦了得,与李白、贺知章等同列“饮中八仙”,亦与张若虚、包融等共享“吴中四士”。“天下第一行书”书之美、文之妙,于曲水流觞之间,逸出王羲之心手之和,岂非书圣厚积、渊博也?欧阳询唐楷称首,书论亦绝,多部专论均述独到见解,影响久远,迄今流传。反观现当代书者,暂且不论书法水平、品性修为,但凡书皆抄古人句,举笔就那三几首,还往往错也、漏也,且繁简交互、本演错置、形义不分者,敢问立论、立言?能奢著文、立说?
其实,书者为文,立言、立论是基本要求、最低标高,又往往视为最高追求、无上标准,因为艺术攀援可否至高、行进能否致远,最终在于文养厚积程度、学问渊博与否。
张继善诗文、词赋,重立言、立论,起步早,诗性好,富才学,又善下苦功,积学有恒,以升华审美、滋养书艺,自为时代厚爱,也为后学所尚。
入灵于“美”
美是存在,美为整一;美在表达,尤在创造。美学回答美,引领美;艺术表达美,创造美。换言之,美是关于艺术的哲学,创造美是艺术美的最高层级,也是艺术审美的至高价值。
张继书象之美,是为建构,亦为创造,具有独特性,也有唯一性,且自构体系,自成一格。兹为逸形创变所示,更为入灵追美所愿。
论美必言及象。艺术自启滥觞,迄今已有具象、意象与抽象艺术。 释言之,具象艺术,就是艺术形象表现与物象基本相似或极为相似之艺术;抽象艺术,就是艺术形象大幅度偏离或完全抛弃物象表象之艺术;而意象艺术,则为艺术形象表现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相融合之艺术。如此,象即形式语言。前曾论及,书法是关于汉字的书写法度与规范,而书艺则是关于汉字的艺术。
那么,书艺应该如何认知,又属何种语言形式?以不同的逻辑层面、时空视点论,书法有空间艺术、造型艺术说,又有静态艺术、视觉艺术观,还有抽象艺术论,且后者尤被倚重,称东方骄傲,并誉民族精粹。然而,读书法历史、研书学现象,结论或许反矣。事实上,汉字自秦汉规范,书法至晋唐成法,汉字、书法(真草隶篆行)皆成“物”象,从艺术语言上论,即为“具象”,凡书学(临帖)皆近乎咿咿学语、蹒跚学步,具象均难成“象”,何谈进入意象,又如何“生成”抽象?如此,不是提笔即可书法,弄墨就是书艺。事实上,在书学、书写、书法、书艺、书道“五种境界”中,当下书者几近在第一层级,仅有极少部分进入第二境界,而进入第三境界者,更是微乎其微。入法难,出法更难,入艺尤难,更遑论书道!何以如此?既无知逸形者,亦无晓入灵也。
谈书研象,再读怀素、唐太宗,似如醍醐灌顶。怀素学书,写穿木盘,又种万株蕉叶而不及,欧体已至乱真,但最终离“欧”远行,成就独步狂草;唐王李世民好书,近乎膜拜王羲之,号令天下征集右军真迹,并重金购入而习之,然终不随书圣后尘,自成“虎步龙行”。两者皆成王者绝唱,均立经典意义。此经典,即为逸形入灵之经典。
张继以史明志,感悟书道。临者,仿也,如描形摹象,属写真层级,而写真不是艺术;草圣、唐王书成,意在创变,而逸形入灵是变之所倚,也是核心、精髓。继而,张继探研,书之逸形,就是逸出书之法、字之形;而艺之入灵,就是进入灵性之境、审象之美。
不言而喻,逸形不易,入灵甚之。张继明理而苦耕,入藝而象随,几十载入法、出法之艰途,先工书法具象,后探书艺意象,并于逸形入灵中,感验与体悟书象至美,攀援更高书艺层级。
静读张继书艺,品鉴张继书象,感受蕴含其间的静穆之气、灵妙之韵,张继之书艺的“诗与远方”,似惚恍之间,正在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