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高密东北乡是三个县交界的地区,交通闭塞,地广人稀。村子外边是一望无际的洼地,野草繁茂,野花很多。
我每天都要到洼地里放牛。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辍学,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读书时,我就在田野里与牛为伴。我对牛的了解甚至胜过了我对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
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一起。牛安详地吃草,眼睛蓝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
我想跟牛谈谈,但是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
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
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
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
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首先学会了想入非非。这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许多美妙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躺在草地上理解了什么叫爱情,也理解了什么叫善良。然后我学会了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真是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滔滔不绝,而且合辙押韵。有一次我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我的母亲听到后大吃一惊,她对我的父亲说:“他爹,咱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参加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进入了成人社会。我在放牛时养成的喜欢说话的毛病給家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母亲痛苦地劝告我:“孩子,你能不能不说话?”我当时被母亲的表情感动得鼻酸眼热,发誓再也不说话。但一到了人前,肚子里的话就像一窝老鼠似的奔突而出。话说过之后,又后悔无比,感到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教导。所以当我开始我的作家生涯时,我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莫言。但就像我的母亲经常骂我的那样:“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我改不了喜欢说话的毛病。为此我把文坛上许多人都得罪了,因为我最喜欢说的是真话。
现在,随着年龄增长,我的话说得愈来愈少,我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可以感到一些欣慰了吧?
(选自2021年8月2日“莫言”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