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玲(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助理教授),杜丛缘(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硕士研究生),齐奕(通讯作者,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助理教授)
DS+R作为一个非常规的建筑事务所,广泛的涉及建筑、城市设计、场域特定艺术(site-specificartworks)、媒体、身体以及表演艺术等1不同领域。事务所力求通过身体作品、装置作品和建筑作品的实践,对建筑与身体,建筑与媒体和建筑与戏剧等交互关系进行探索,并质疑建筑在社会习俗和制度中的位置,形成了艺术与技术双重考量,互为参照的特点。
伊丽莎白·迪勒(ElizabethDiller)和里卡多·斯科菲迪奥(Ricardo Scofidio)在1981年于纽约创办事务所,并将事务所取名为迪勒与思科菲迪奥事务所(D+S)。2004年,查尔斯·兰夫诺[1](Charles Renfro)加入,事务所正式更名为DillerScofido+Renfro,简称DS+R。随着2015年本杰明·吉尔马丁(Benjamin Gilmartin)的加入,DS+R的理念变得更加多元与前沿。回顾DS+R创始人伊丽莎白·迪勒(以下简称利兹)和里卡多·斯科菲迪奥的大部分早期作品[2],其主题已频繁的从非物质的层面探试当代建筑本体的限度,涉及身体仪式、展示等多个维度。随着事务所承接的建筑体量与尺度的扩大与复杂性的增加,DS+R在其物质基础上对建筑本体探视的手段越发实质(Physical)和建筑化(architectural),从而更能激发起作品、公众与城市三者之间的对话2。
DS+R早期的作品以短周期的设计为主,装置和舞台设计成为了他们的主要设计方向。针对这种“暂时”(Temporariness)性,利兹认为:“我们也清楚的意识到时效性、暂时性的问题。在剧场表演以及舞台设计中,追求概念与观众的一种即时互动成为重点,而正是通过这种公众的及时反馈,早期的作品给我们大量的机会可以及时检验意图的实施情况。3”在建筑实践中,DS+R的建筑实践往往引入多样重复的概念,而非对某种具体元素进行再现演绎。艺术家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2]某种程度可以说是DS+R的“精神教父”。DS+R早期做的旅行箱装置设计就像是在跟杜尚的作品对话,在这个设计中,他们直接把旅行箱作为一个艺术品的展示场所,通过折叠内部空间,把运输和展示的媒介合为一体。“我们更趋向于杜尚,而不是新古典主义。因为只有批判性的概念,才能独立于具体的材料或其它物质化的表征之外,并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还保持活力”。4杜尚的核心艺术观念就是“为艺术”与“反艺术”5。同样,DS+R在追问建筑本源的同时,也一直在以自己的设计实践不断的颠覆建筑的传统。正如他们自己所说“思考做事与众不同,且不属于任何现存体系或组织”6。
在早期的装置设计中,能够感受到DS+R对身体的兴趣和探索。例如1987年《扶轮公证人和他的热盘》舞台剧装置设计(图1)中,他们做了多种机械服装设计(图2、3),目的是为了加强衣服对人体的支撑、减轻人行走活动的负担,他们认为衣服就是一种建筑,因为它包裹着人体、灵魂;在这个设计中也贯穿着他们对于建筑的思考。他们利用45度的镜子,把舞台上的事物像是建筑的平立面一样进行多维度的展示。相较于杜尚的艺术创作以平面固定形式展示多角度场景,DS+R则试图突破二维限制,引入四维因素(空间与时间),通过底盘转动使装置边缘形成瞬时消失的错觉体验。在1998年,他们设计的EJM装置中,时间这一维度展示的更加强烈,他们利用静态的图像技术,通过高频次的拍摄手段展现舞者的动态轨迹,在二维空间中给人们展示出三维尺度的效果,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他们在艺术中关于建筑的思考。
图1、利用45 度的镜子,把舞台上的事物像是建筑的平立面一样进行多维度的展示
图2
图2-3、机械服装设计,目的是为了加强衣服对人体的支撑、减轻人行走活动的负担
图4、玻璃阻隔划分“切片”空间,入口狭窄,最后豁然开朗
受杜尚的影响深远,DS+R的创作聚焦于建筑与艺术的结合。正如他们所希望的“借此破除一些对于建筑学科根深蒂固的传统设定,从而重新发掘和拓展建筑在当代生活中的潜力”。7
1991年,他们为美国的一对夫妇在郊外的海边设计了一个“慢宅”(Slowhouse)(图4),设计的目的是为了希望使用者能够通过空间的限定而体验一种放慢的生活节奏。此时,他们的设计并不是主流的以居住为主要功能的建筑,他们思考更多的是一种对生活和四维时间的态度。DS+R认为这种“慢生活”的本质就是“逃避”,他们通过连续的剖面来思考慢宅的空间,并建立了入口空间与双层取景窗的转换。利兹谈到:“设计开始时,我用草图来带动思考,这对空间也有一个比较直观的反映。而剖面则是一种变形的抽象表达,它能展示结构、空间关系,揭示一些通常状态下看不到的秘密。”8DS+R认为这个设计的本质不是房子,而是一个“观看”的过程。当主人开车回来的时候,先看到一个入口,或者说是理想生活的入口,一个很窄的入口。进入之后就好像是经历着“爱丽丝进入了梦境”一般,越走越宽,最后豁然开朗,最后再遇见一片开阔的海洋。同时,设计师在这个过程中设置了很多的玻璃阻隔,有不同方向的光照进来,就好像时光被进行了“切片”,在行走过程中也会看到各种不同的场景,不得不让人真正“慢”下来去体验。房子尽头是能够透过玻璃看见的一片真实的海,旁边还有一个屏幕(图5),显示着摄像头记录的24小时的海面,主人可以从电视中查看回放,仿佛能够把控住时间。可以说通过一些剖面的操作,DS+R往往在思考的是如何创造一种生活,而不是简单的塑造一栋建筑。
此外,他们在设计过程中更善于直接瞄准人的内心,通过对每类人群不同需求的分析手法去定位每个人在不同场所“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2000年,在设计酒吧Brasserie的室内部分时,DS+R考虑到人们来酒吧喝酒的本质就是为了邂逅陌生人,于是把设计重点放在“让已在酒吧内部的人,去观察即将进入的陌生人”。这个时期,他们所考虑的物质性因素也更多。例如,将酒吧的入口处做成一个T台的形式空间(图6),并且设计了一个屏幕带作为“预告区”(图7)。即将进入的客人就被已在酒吧内部的人看作是“T台秀的展示演员”,而已在酒吧内等待邂逅的人则被定义为“看客”。“看客”们可以从屏幕带提前看到门口即将进入的“演员”。这就非常便于客人对即将进入的陌生人是否要继续进行“目光停留”而做出选择。就如查尔斯·兰夫诺所说“我们觉得身处建筑之中其实是一种“戏剧化”的体验。无论何时,当人们走进一个公共空间,他们就在扮演一个角色,他们可能是“主角”,也可能是“反派”,和自己、他人产生关联。我们希望通过建筑做到的就是微妙地指出这一点:人们都是演员,世界就是一个舞台。这也是在加深你对于自己在公共空间中存在的感受和理解。”9
随着DS+R事务所承接项目体量的增大,他们关于建筑与艺术边界性的思考开始偏向于建筑本体,例如“建筑就是用实体材料四面围合的房间吗?”2002年,DS+R在瑞士博览会的展馆“模糊建筑”(Blur building)设计中,通过富有诗意的建筑氛围营造回应了自己的前面的提问。这个建筑的本体实际上只有一些裸露的结构,他们利用装置从湖里抽水,净化后生成水雾,形成一种包裹的形式,从而取代实体的围合。这个建筑毫无定型,随风而变,白雾与声音成为建筑可体验的视听觉要素。这是一个传统意义上什么都没有的建筑,人们从陆地上经过一条小路进入这个“就像一朵云一样漂浮在水面上”的建筑(图8),并换来了“步入云中”的新体验(图9),并在模糊中结束了这种空间体验。
虽然建成后出现了一些未预料到的问题,但模糊建筑对传统建筑的挑战,给建筑界带来极大的震撼。模糊建筑是DS+R的一个标志性转折,他们成功的将杜尚的“反美学”延伸到建筑领域,并将“模糊”之感直接传达给建筑体验者。颠覆了“永恒且坚实的体量才能被称为建筑”的这一传统认识,成为了当时的瑞士国家的象征。
DS+R对建筑的探索与创新从未停止,他们的设计思路逐渐向建筑实体的存在形式靠近。在2012年他们开始了新挑战—华盛顿博物馆季节性充气馆(Bubble 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 Washington)(图10),这是为华盛顿Hirshhorn博物馆及其雕塑花园所做的季节性充气馆。
布置于实体环形体量顶部与底部的半透明充气薄膜结构,与实体体量呈现鲜明对比,具有强烈的视觉张力(如图11)。这个让人耳目一新的泡泡概念起源于利兹在生活中看到的干洗袋,这种可以灵活改变大小的形式给利兹极大的启发。可充气的泡泡形式以更灵活的形态充分利用原有建筑的顶部和侧面“悬浮”的部分,打破了穹顶原有的沉重感。这种容器的形状实际上会使感知更加复杂化,不禁让人们思考:建筑的边界是什么?起点和终点又在哪里?这正反映了DS+R关于文化制度前瞻性的思维方式:“喜欢坐在象征性符号的边界”。
在不断的实践中,DS+R逐渐摸索出自己独特的建筑化设计手法—“褶皱”。在他们的理念中,建筑不是静态的,应该像人一样有运动的轨迹。而“褶子”的形态便是这一特征的最佳诠释。201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项目设计中,他们利用“褶皱”(图12)将楼梯间空间变得丰富。将一些大台阶、报告厅等公共属性的功能置入楼梯间作为放大节点(图13),吸引人流。使得通常略显“平淡”的交通空间成为整栋楼最有趣的存在。建筑内的“社交空间”和“学习空间”沿着裸露在建筑外的竖向楼梯蜿蜒向上,在视觉上延伸了楼层高度,这种布局被称为Study Cascade10。楼梯和室外露台浑然一体,为公共交流与互动创造了共享空间。DS+R的创始合伙人利兹说,“空间对于结构化学习和非正式学习都非常重要。为了支持哥伦比亚大学崭露头角的医学教育事业,我们设计了一个有团队合作专用空间的建筑Study Cascade-一个各种尺寸竖向楼梯相连的14层交通空间成为了建筑的主角,引人注目而又实用,兼顾私密性和公共性,室内外空间处理得恰到好处。”11
DS+R通过多维度的“反常规”手法,探索出专属的独特风格与理念。不少媒体评论认为DS+R从边缘到主流转变的成功,就是通过一种在艺术和建筑领域的跨界操作来实现的12。而利兹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观点,她认为DS+R的设计转变是自然而然的。即便目前事务所有越来越多的项目机会,但他们依然保持着“技术与艺术”、“研究与实践”的动态平衡发展,这也正是DS+R的设计始终充满创造力的原因所在。
图8、Blur building 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云,风一吹就会改变形状
图9、人们走进这个建筑,得到“步入云中”的新奇体验
图10、半透明薄膜的充气馆从建筑的上方和下方渗出,与建筑产生着对话
图5、房子尽头是能够透过玻璃看见的一片真实的海,旁边还有一个屏幕
图6、入口T 台形式
图7、带形屏幕“预告区”
图像技术与机械技术也一直贯穿DS+R事务所的理念中,正如利兹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当今世界变迁越来越快,所有事物都需要重新思考;技术则以各种方式改变我们生活。然而建筑并没有真正跟上这些变化。因此,在我们的项目中,我们批判建筑与其所属世界的相关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学科的许多惯例需要被打破。”13
DS+R在21世纪初所运用的图像技术就走在了技术的前沿,类似于现在的图像化交互设计。尤其是在2004年查尔斯·兰诺夫的加入以及2015年本杰明·吉尔马丁的加入,DS+R事务所针对建筑所运用的技术复杂性和前沿性也日益标新立异。在2008年设计的监禁空间装置中,他们利用增强现实技术,在什么也没有的监禁空间内放置一个图像仪,被监禁的人可以通过转动屏幕去看外面不同角度地点的世界,缓解监禁的焦虑。在2016年11月日至2017年3月26日在纽约犹太博物馆举办的Pierre Chareau:Modern Architecture and Design展览中,他们运用了各种形式的技术——视频投影、虚拟现实、数字装置和电影,为设计师的作品创造了想象的、有氛围的场景。在展览的第一部分,展示了夏劳家具的功能和美学,投射的阴影创造了一种错觉,让人觉得博物馆里仿佛有一群幽灵。在第二部分,最初的表达是四个不同的家具组合在一个黑色的空间中展示,人们可以戴上虚拟现实模拟器,游走在虚拟的环境中,其中有Chareaus住宅的书房,Farhi公寓,还有巴黎公馆的大沙龙和花园。在最后的画廊中,DS+R通过大型数字装置展示了房子的各种视图,这些视图与描述居民在其中移动的电影是同步的。
在The Shed艺术中心的设计中,设计师希望开放式的基础设施可以为未知的未来提供永久的灵活性,并能够及时应对规模、媒体、技术和艺术家不断变化的需求。“The Shed”是一个由裸露的钢斜架建造的37米高的可移动外壳。其外覆一层半透明的垫层,由聚氟乙烯(ETFE)和轻质特氟隆聚合物制成。这个可移动外壳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例如室内表演等活动)把“城市空间”变成“室内空间”。他们希望这个设计能成为建筑师Cedric Price 设计的梦幻般的“游乐场”的精神继承者。
近期,DS+R设计的天津茱莉亚音乐学院刚刚完工,是一个集演出、排练、研究和互动展览于一体的艺术中心。他们运用先进的电信和视频会议技术,确保茱莉亚学院天津校区和纽约校区的师生保持紧密联系和协作。同时,在音乐厅的设计中,配备了机械化木质舞台升降系统,可以实现各种舞台布局转换。大厅采用桉木饰板包覆,营造出温馨的混响环境。拉起玻璃幕墙上的电动遮阳帘,即可将海河作为演出的壮丽背景。机械化高架照明装置可为音乐会舞台和音乐家提供最佳的照明效果14。DS+R建筑事务所始终致力于扮演不断变化的角色和探索城市的未来化。他们创造了另一种建筑实践形式,将设计、性能、电子媒体与文化、建筑理论和批评结合起来。15从一开始的“记忆剧场装置”到舞台上各种机械服装设计;从机械可伸缩建筑(The Shed 艺术中心)到天津茱莉亚音乐学院,都体现着设计师对机械和现代技术的热爱以及对未来建筑的思考。“自我们成立事务所以来,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审视从家庭生活到公共,私密到科技的日常准则。我们会一直持续这个传统,我们总是质疑现状和传承的事物。与此同时,每个项目都相当于一次新的试验机会,朝着略有不同的方向发展。”16在每一次设计中,DS+R都在不断的探索着,敢于触及未知领域,进行着艺术与技术的双重考量,并将其互为参照。割裂,融合;主从,并置。对于大部分建筑师来说,解决问题是设计建筑的目的,而DS+R则认为解决问题这个出发点太局限且不够有意思,“制造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具有挑战性和趣味性17”。
图11、可充气泡泡灵活的形态充分利用空间和边界的不确定性
迪桑娜工作生活综合体,中国东莞,2021 年
迪桑娜工作生活综合体,中国东莞,2021 年
注释
[1] 查尔斯·兰诺夫(Charles Renfro)是2017年建筑创新奖、得克萨斯艺术奖章的获得者。
[2] DS+R的早期作品如美国传奇(AmericanMysteries),“压坏:异常的熨烫(Press:Dissident Ironing)”,“主人/奴仆”(Master/Slave)“旅行:旅行箱研究”(Tourism:Suitcase Study)等。
[3] 杜尚(MarcelDuchamp)法国艺术家(1887年7月28日-1968年10月2日),二十世纪实验艺术先锋,被誉为“现代艺术的守护神”。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西方艺术有着重要的影响。他认为艺术的重要性并不一定在于制作的实践,而在于艺术可以唤起一种象征性语言,并改变我们看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