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宝三
我常常从记忆出发,停停走走。往事并不如烟,和苏雀儿的情感像一条细细的绳索,每当雪落时节,便牵出童年的记忆。
我的孩提时代是在老家兰西县榆林镇度过的。广袤的松嫩大平原上,成群结队的苏雀儿,伴着冬天的脚步悄然而至。为何称之为“苏”雀儿?那是从当时“苏联”严寒的西伯利亚飞过来的鸟儿,还是喜欢吃当地紫苏的一种鸟儿,我一直朦朦胧胧,几番考证,觉得后一种说法更为可信。而我只知道,大雪过后,它们陆陆续续从东沟子的榆树林子里,飞进生产队的场院觅食,扑棱棱飞起飞落,遮天蔽日。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捕捉苏雀儿的。
我不会扎鸟笼,也扎不起,每每都是向左邻右舍或同班的同学借用。雀儿笼是用秫秸、竹篾或细蒿秆扎成的,有滚笼和拍笼之分,滚笼方方正正,扎得和笼子浑然一体,像一幢小高层楼房。谷穗放在楼层上面可以滚动的蒿秆儿梁上,只要苏雀儿往上一站,便将雀儿翻将下去,每次滚个十只八只不在话下。而拍笼就不如滚笼先进了,它像扣网一样张开,放上谷穗,雀儿踩在横梁儿支棍上,一下子被扣在里面,每个拍子只能扣一只。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拍笼好操作,滚笼操作起来不那么简单,易出故障,因此,我只能在借拍笼上动脑筋了。
穿一件单薄的空桶棉袄,没有贴身衬衣,兜里揣上两个冻得硬邦邦的黄米黏豆包,和小伙伴一阵疯跑,手持柳条儿,将成群的苏雀儿,往准备有挂雀儿笼子的后园子赶。呼兰河畔,雪大如席,大雪填平了沟沟坎坎,封盖了大路小桥,唯有捕鸟儿孩子们的脚印,填不平、盖不满。我一边赶雀儿,一边展开“外交”攻势,不一会儿,我用省下来的一顿午饭——两个黏豆包作为代价,从小伙伴手里借来一个像船一样形状的拍笼,喜滋滋地跑回家里,将其挂在后园子的秫秸障子上。我从后窗向外偷偷张望,但见呼啦啦飞来一群褐色的雀儿,忽而又飞走了,原来是家雀儿,人们称之“老家贼”,这帮家伙精灵得很,什么笼子也休想诱它们上套。又过了一会儿,一大群苏雀儿落在障子上,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红肚囊红脑门依稀可见,煞是可爱。只一会儿,四只苏雀儿自投罗网,被扣在拍笼的拍子下,成了我的俘虏。
我把这四只苏雀儿放进向阳窗户格子里,用线绳拴上紫苏和子粒饱满的谷穗,吊在窗户上方,找来一个玻璃酒盅倒上清水,好生喂养。头几天,苏雀儿惊恐不已,见人乱飞乱撞,时有羽毛落地,很不开心;过了十来天,它们不再胆战心惊,情绪稳定下来,逐渐和我成了朋友。只要我一吹口哨,效仿鸟儿鸣叫,它们随之跟着歌唱,每天在屋里悠然飞上几圈,然后又回到窗格子里的新家。
一日,我突发奇想:打板算命先生用黄雀儿抽帖,我何不驯一下苏雀儿?于是,用捡来的廉价香烟包装纸叠了一些小纸帖,装进一个小木盒里,帖上撒上小米粒,让苏雀儿吃米衔帖。不知是驯雀儿不得法,还是苏雀儿太笨,驯了数十次,也未驯成,到后来连小米都不吃了,何以至此?得出的结论——怕是小米放得过多的缘故。
不经意间发现,每当窗格之中的苏雀儿不停地鸣叫,定有一帮苏雀儿从天上飞过。那叫声时而婉转,时而哀怨,我猜想,那当是雀儿们天各一方的思念。于是,我动了恻隐之心。
那时年幼无知,尚不懂得保护飞禽和生态环境,捕雀儿只觉得好玩。父母亲先后替苏雀儿说话了,放它们回家吧!我本不是很听话的孩子,大人说东我偏说西,这次却不假思索,拎起鸟笼子直奔东沟子冰冻的小河边,打开笼子门,决定将雀儿送回老家,放回蓝天。
四只苏雀儿吃力地飞上挂满霜雪的树梢儿枝头,两翅已失去昔日的敏捷,跳动迟缓,反应呆滞。它们能在冰天雪地中生活吗?我的鼻子发酸,眼泪几近滚落下来。
北国风光,大雪纷飞,我如此怀想,雪落时节苏雀儿那快乐的鸣唱。东沟子
东沟子是呼兰河奔向松花江途经兰西县榆林镇分流成的一个小河汊,距小镇中心只有五百米。提起东沟子,榆林镇老辈人无不想起人与树、人与鸟、人与鱼和谐相处的这块乐园。
初春,草色遥看近却无,而东沟子的向阳坡上已是绿草如茵,苣荬菜、婆婆丁、小根蒜俯拾皆是,我就是在那时认识这些山野菜的。这里有片树林子,春风的剪刀裁出一片片细叶,先是柳树,次第是杨树、榆树、山丁子树、李子树、糖槭树、椴树、橡子树……花开时节,到处一片雪白,熏风扑面,花香袭人,成群结队的蜜蜂飞来绕去,在花间嗡嘤。没有人攀折花树,更没有人乱砍滥伐。
天高任鸟飞,东沟子是鸟儿们演出的大舞台。当地人俗称“流芬球子”的鸟儿最早飞来,它比普通鸟小,一帮帮、一群群,似一把把银珠撒落林间,几天后,个头硕大的“青大脑袋”、头上杠杠分明的“三道门”、黄褐相间的“黄豆瓣”、周身透红的“红马料”相继登场。到了小满,花枝招展,叫得最为悦耳的“烙天贝儿”才正式亮相。鸟语令人陶醉,颇具艺术魅力。它们心有灵犀,遥相呼应,不论独唱、对唱还是大合唱,绝不亚于当今高水平歌曲大奖赛的歌手。家乡人在田间劳作,尽情欣赏这美妙的歌声。
河汊的水清澈极了,清得发绿,微风徐来,树枝轻拂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有水就有鱼。大旱之年,人们在河汊里提水洗菜、浇地,时有小鲫鱼、葫芦子鱼在水桶里游动。清晨或傍晚,我经常和几个小伙伴,效仿大人的样子,折根柳条当鱼竿,拴上一根细麻绳,用大头针折成鱼钩,蚯蚓当鱼饵,甩进水中。不一会儿,竟能钓上半盆柳根鱼、川丁子鱼,个个活蹦乱跳。我们再将它们一条条放进河里,看着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去,心里畅快至极。
记忆最深的,当是上小学三年级的那次春游。班主任老师领着一帮小学生来到东沟子,我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飞进树林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老师领着我们做游戏,捉迷藏,林中“寻宝”……我穿了一件军装式的黄色上衣,腰间系一根小皮带,身背一只家兄从朝鲜战场带回的军用水壶,煞是威武。老师拿出画板,让我站在树丛下,用铅笔为我画了一张素描。这张画我一直珍藏着,时常拿出来向女儿们炫耀一番,更多的则是向她们讲述我的故乡——榆林,一个叫东沟子的地方。
春日,我回到阔别了半个世纪的东沟子。一幢幢崭新的砖瓦房连成一片,酒旗饭幌分外耀眼,风沙扑面而来,看不见一点绿色。东沟子确乎无影无踪,当年的河汊干涸了,好大的一片树林子消失了。然而,潺潺流水、花香鸟鸣却走不出我的梦境,那是一道永远的风景。
我的故乡在松花江北岸呼兰河西一个名叫小榆树的通衢集镇,后来改名为榆林镇。
昔日这里颇为繁华,瑞福祥、三庆宫、天发合……商号林林总总,人如潮涌,车如水流,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清明上河图》。我虽未做过考证,但这地名更改却未离开榆字,想必与榆树结下了不解之缘。
风雨袭来,这树墙便成了花圃的守护神,花朵才得以盛开怒放。时至今日,那高过头顶的茂密榆墙,只能在梦中寻觅了。
1958年秋天,我随父母迁移到小兴安岭脚下,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大森林里来。树和林,伴我走过了半个世纪。像一只漂泊的小船,本是树海派出的使者,航行了一年又一年,终未越过沙滩的疆界。
三十年后一个飘雪的冬季,在一片伐木声中,我只身一人回到魂牵梦绕的这个地方。
车进乡界,看到远处的山冈有一棵高大孤独的老榆树,树干如铁,树伞擎天,饱经沧桑,顿时让我想起父亲——他就是站在这棵大树下,送我的长兄参军奔赴朝鲜战场的,亦是在这棵树下,送我外出求学。手抚这慈父般的大树,泪水潸然流了下来。
我的家住在老辈人称之为“后烧锅”的附近。离家时,这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子,全是榆树。每年春天,树上结满串串榆钱儿,熏风摇曳着浓浓的香甜,我和弟弟们爬上大树,骑在树杈上撸榆钱和榆树叶,回家掺上苞米面蒸饽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饥年。而今,树林子没有了,榆钱儿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儿时玩耍的这条大道,还是那么热闹,南来北往的行人蜂拥。道边的树木只鳞片爪,被淹没在人海之中。镇卫生院门前那两排大榆树、大杨树已谢世,却见不到它们的后代子孙。每年端午节,我和小伙伴就会站在这树下踮脚折几支杨树枝儿,挂上纸叠的小葫芦,插在门楣上。那叶子翠绿翠绿,油光闪亮,照亮了全家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还乡最想看的莫过于我念书时的这所学堂。操场还是那么平坦宽阔,单杠、双杠和篮球场地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就连同学们课间喝水的水井、水房子也还在老地方,仍是旧时的模样。然而,学校四周密密麻麻的大榆树、大杨树踪影皆无,栽种的小树稀稀落落,只有碗口般粗细,枝叶在风中抖动,似在向“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客人诉说。蓦然,我忆起读书时秋天的落叶,树叶没过脚面,走在上边好像踩在金黄的绒毯之上。那树叶布满奇异的纹样,梗儿又粗壮又坚韧,同学们常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树梗儿玩“咬狗”比赛。
教室窗前的花圃依然健在,只是没有了那一面面挡风遮雨的榆树墙。每年谷雨时节,我常常在这树墙里栽花、种花,暑假来这里锄草、捉虫。风雨袭来,这树墙便成了花圃的守护神,花朵才得以盛开怒放。时至今日,那高过头顶的茂密榆墙,只能在梦中寻觅了。
这是我那百年老榆树和钻天白杨织就的一道道瑰丽风景的故乡吗?置身于童年稔熟的大街小巷之中,我终于体味到一种叫悲怆的情绪。纪伯伦似乎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棵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叫小榆树又叫榆树镇的知名城镇,岁月如歌,如今只有镇,而无榆树和榆林了。
西市场在县城西街,靠近西河沿,故而得名。市场只有一条街,虽然算不上繁华,童年时代,在我看来却是天上的街市。
市场从东到西不足百米,并排可行两辆马车,道两侧有几座简易木板棚,由小商小贩经营,进城的农民则在一排排参天大榆树下的空旷场地自由交易。
冬日的西市场美极了,第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成群的苏雀儿在树挂间穿行,抖落一树银花。太阳刚出山,满载着松木杆、柞木杆和桦木杆的马爬犁,像一艘艘战船从远方驶来,爬犁过处,皑皑雪地之上印下一幅幅奇形怪状的图画。道这侧,一对对五颜六色的野鸡、飞龙鸟似乎在雪地上小憩,一只只山兔似乎在雪地上匍匐跃跳,毛皮油光发亮的傻狍子似乎在竖起耳朵倾听猎人的枪声,只是皆姿势僵化,不似在大森林里那么灵活;毛茸茸的火狐狸、白狐狸在跑山行的皮货商的臂弯里耷拉着,这精灵嘴巴微张,似乎有什么话要向世人诉说;脚下一字排开的是蘑菇、木耳、猴头菇、榛子、松子……对面一长溜儿全是卖鱼的,这一堆儿那一堆儿,令人目不暇接。一豁豁长的鲫鱼堆积如小山,我刚蹲下来问价,新来一位打鱼人,手里拎着抄罗子,肩上扛着一帆布袋子鱼,哗的一声把鱼倒在地上,宽的窄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叫不出名来。尽管是冻鱼,但在阳光下仍然银光闪闪。大鱼每斤卖三五角,小鱼一元钱可买五六斤,泥鳅和红肚囊的蛤蟆及“哈什马子”最不值钱,一斤只卖角八分。打鱼人说,这都是在呼兰河镩冰刚打的鱼。买的卖的,你来他往,踩得雪地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很有节奏,像一支动听的冬之歌。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将笑声、吆喝声冻成一层层白霜,挂在青年人的眉毛和老年人的胡子上。
纪伯伦似乎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棵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叫小榆树又叫榆树镇的知名城镇,岁月如歌,如今只有镇,而无榆树和榆林了。
我跟父亲来买烧柴。父亲在买卖家吃过劳金,有些见识,懂得做买卖的规矩,以为仍在袖筒里扳手指头讨价还价。山里人笑了,直来直去一口价,一爬犁烧柴五元钱,即刻拍板成交。卖柴人道,后山上烧柴多的是,家里打柈子烧火都不要带节花的,净挑顺溜的红松柈子劈。这一爬犁烧柴几斧子下去就砍满了,猫冬挣几个辛苦钱。
聆听苏雀儿悦耳清脆的鸣叫,心头不禁为之一震,久违了,鸟儿,你们用语言相互传递的信息虽然不能被我破译,却唤起了我备感歉疚的那段回忆。
“少小离家老大回”,在大雪飘飞的日子里,我来拜谒西市场。市场依然在那里,只是向河沿延伸开去,向左缓缓拐了个弯,好像一个硕大的问号。眺望远山,凝视近河,蓦地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冬日,“街市上陈列的物品,定然是世上少有的珍奇”。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的千年古话,如西市场走势形成的那个问号,沉重地压在我这个大森林人的心头。
北方头场大雪过后,苏雀儿从贝加尔湖飞来了,成群结队,落在冬天的榆树林里,像落在一只只梅花鹿的犄角上。聆听苏雀儿悦耳清脆的鸣叫,心头不禁为之一震,久违了,鸟儿,你们用语言相互传递的信息虽然不能被我破译,却唤起了我备感歉疚的那段回忆。
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腰间常常挂着捕鸟的家什。晌午天热,把铁丝夹子、扣网放上小虫当诱饵,下在学校南边的水沟子边上,鸟儿来觅食饮水,一个中午,轻而易举便捕获三五只。上中学的时候,下乡支援农业,我们这帮学生代替耕牛,肩上套上缰绳,拉着犁杖翻地,后面跟着一群群寻觅虫子的山雀。我们在地头下几片粘网,五颜六色的山雀尽被网粘住。小满时节鸟来全,什么“红马料”“黄豆瓣”“三道门”……这些鸟儿在网上不停地扑棱,抖落下一片片漂亮的羽毛。放寒假了,我们一帮小伙伴拎着自己扎的滚笼,跑到五里外的树林子里,把鸟笼挂在树上,然后从四边向这里赶鸟。待一只只苏雀儿纷纷落进滚笼,方兴高采烈地各回各家,将它们放进二层窗户格子中间,任凭它们反抗,叽叽叫个不停。家雀也不放过。雪后,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支起一个筛子,下面撒上谷粒,支棍上拴上麻绳,在窗户纸上捅个小孔往外窥望,家雀进去吃食了,一拉支棍,将它们全扣在筛子里。
“大跃进”时代,麻雀被定为“四害”之一。学校也不上课了,发了几十杆红旗,运用人海战术,让学生们到郊外轰鸟。这边敲锣打鼓,那边呐喊摇旗,惊得鸟胆战心惊,累得鸟筋疲力尽、无处躲藏,从树上一只只往下掉。
昨日如梦,又闻鸟鸣。叽叽、叽叽、叽叽哒,凭着多年打鸟的经验,笼养或窗格子里喂养的鸟儿,往往会发出不开心的叽叽声,这些精灵,只有回归大自然的家庭,它们才会有叽叽哒的愉悦歌唱。
面对人们曾经的过失,不知鸟儿今日有什么话要说?它们一会儿如珠玑散落在田野的玉盘,一会儿又一起飞向明净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