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
八步沙林场地处河西走廊东端、腾格里沙漠南的甘肃省古浪县。昔日这里风沙肆虐,侵蚀周围村庄和农田,严重影响群众生产生活。为保护家国,上世纪80年代初,郭朝明、贺发林、石满、罗元奎、程海、张润元6位村民,义无反顾挺进八步沙,以联产承包形式组建集体林场,承包治理7.5万亩流沙。38年来,以“六老汉”为代表的八步沙林场三代职工,矢志不渝、拼搏奉献,科学治波、绿色发展,持之以恒推进治沙造林事业,至今完成治沙造林21.7万亩,管护封沙育林草面积37.6万亩,以愚公移山精神生动书写了从“沙逼人退”到“人进沙退”的绿色篇章,为生态环境治理作出了重要贡献。
——中共中央宣传部授予八步沙“六老汉”三代人先进群体“时代楷模”的颁奖词
一
八步沙,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一个脆生生响当当的名字,蹦跳着无限的生机和豪迈,铺叙着坚韧的故事和传奇。
大漠之中那残缺的烽火台,伴随着远去的狼烟和风雨,以饱经沧桑的姿态屹立着,见证了脚下这片沙海变桑田的演绎。
这变迁,从字面解释,旷久恒远;从现实观照,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青丝变白发,那是生命的规律;黄沙点苍翠,那是不屈的抗争;平凡育伟大,那是时代的鼓点。
我曾多次到八步沙,每一次都有新鲜的感受和体味,但不变的,还是一些最简单熟悉的词语,总是活跃在八步沙的角角落落,也跳跃在自己的脑海和心中。
无论脚踏着的是软绵绵的黄沙,抑或是蓬草,脑中转来转去的还是那些熟悉的词语:沙漠、干旱、“六老汉”、三十多年、草格子、水、梭梭、花棒、绿色、苦心、耐心、坚持心……这些词语,是八步沙的主旋律,串联成一首首雄浑悲壮、慷慨激昂的曲子,响彻在腾格里沙漠边缘,也响彻在古浪大地,飘荡到更远处。
这些词语,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混合着无数的汗水和心血,构筑成一道最牢固的屏障,阻挡了腾格里沙漠南征的步伐。
这些词语,是一双双召唤的手,挥汗成雨,洇湿了干涸的沙漠,滋润了焦渴的心田。
这些词语,几十年来组合成句子,连缀成篇章,以草木为笔,以茫茫沙海为纸,铺展在腾格里大漠,抒发出一个普通劳动者群体融入时代洪流的最强音。
这些词语,一笔一画,都是一粒种子,只要落地,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些在八步沙伴随日月旋转、风吹雨打的人,把点横竖撇,都用铁锨犁头,镌刻在沙漠中,风雨吹拂销蚀不了它们的棱角。
站在每一句话都不离这些词语的人面前,甚至当脑海中浮现这些词语的时候,弯腰、谦卑是我们正确的姿态。我们只有从书本中走出来,心怀敬畏,以朝圣者的姿态走进沙漠,才能品味这些散发着浓郁土腥味的词语。
也许,我们的话语文章中,经常会出现这些字眼,但不到八步沙,就不会明白这些词语真正的内涵和分量。只有八步沙的风吟诵出这些词语的时候,我们才会感觉到它最确切的释义。
这是词典中找不到确切释义的词语,只有在八步沙茫茫背景之下,才能体味它们是如何落地开花,如何被八步沙人演绎释义的;也才会明白,为什么八步沙人对这些词语总是如数家珍。
二
可惜,我不是诗人或画家,也不是音乐家。否则,那一个个被好多人捕捉了无数次的意象,会被演绎成一首首精美绝伦的诗歌,或是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图画,或是一首首雄浑激昂的赞歌。
但它还是那样鲜明清晰地印刻在我脑海之中,就像是如今八步沙满眼的绿,在苍茫的天底下,如此惹眼,如此葱茏,如此让人心潮澎湃。
红手印,六枚简单的指印,摁在一张纸上的时候,八步沙的风沙呼啸而过。麦子、苞谷、土豆秧、胡麻、向日葵,都在摇晃着疼痛的枝叶。远处的田地,瑟缩着身子。
就连村子周围的白杨树,折断的树枝也在“咔嚓”作响。枝丫上点点星辰一般的鹊巢,纷纷坠落。
那是火热的向往,那是赤诚的心田,那是一诺千金、誓言无声、义无反顾的印证。
那是六朵火苗汇聚而成的烈焰,可以熔金锻铁,化腐朽为神奇。
那是一个微小的标点,开始演绎一篇感天动地的文章,但是这篇文章只有开头,没有结尾。中间有问号、感叹号、逗号、省略号、分号、破折号、冒号、引号,唯独没有句号。
一个巴掌拍不响,六个巴掌闪光芒。那是信念与信念、力量与力量摩擦出的火花。
一张纸是苍白的,也是轻盈的,但因为六个红手印,那张纸底蕴丰厚、坚若磐石。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心事和信念,那是在风沙肆虐的大自然面前不甘屈服的呐喊誓言。
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是九曲回肠的心声,是跌宕起伏的征程,也是百折不回的决绝。
十指连心,六枚指印,连接的是六颗一样滚烫、坚硬的心。那是遥远的憧憬,也是绽放在未来的美丽的花朵,那是美丽的蓝图。
只是,艳丽的花朵,需要用心血去浇灌、滋润。世间虽有无数丹青手,但能在最苍白的纸上,画出最动人的图画的不多,何况他们没有颜料,画笔也只是普通的铁锨、锄头。
红手印是他们心中的旗帜,在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风吹日晒中,猎猎作响。他们从红手印出发,沿着村庄的小路,走过麦田的边缘,走向荒凉的八步沙腹地!
只要旗杆不倒,只要旗帜不褪色,哪怕沙子填满了眼睛,远方依旧豁然开朗;哪怕双脚被硌得生疼,步履依旧虎虎生风;哪怕嘴唇皲裂流血,呐喊依旧掷地有声!
三
地窝铺——教科书甚至百科全书上几乎找不到的建筑——要是也算建筑的话,那是一种怎样的栖身之地呀!它是苦难的摇篮,是扬帆的破船,但苦难中孕育的,却是壮歌一曲;破船的航线,叫作义无反顾。
站在“六老汉”曾经蜗居过的并且已经坍塌的地窝铺前,我思绪万千,脑海中努力复原拼凑当年的画面,但也许是时空的差异和经历的浅薄,竟然无法拼凑出它的原貌。
模糊不代表无知和麻木,模糊是另一种方式的怀想和敬佩。在模糊的背景下,他们佝偻着的腰身和脊梁,却依然坚挺。
我们习惯了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习惯了开阔自如的院落平房,所以,我们难以想象自己栖居在地窝铺,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们只是从历史教科书上看到原始人的穴居生活。其实,原始人的洞穴,至少是宽敞的,远没有地窝铺这样逼仄。何况那是沙漠中挖出的地洞:大了,酥软的沙土容易坍塌;只好小一点,上面还要铺盖上木棍、柴草,覆盖一层土。
从坍塌的累累痕迹中,从埋压的枯枝衰草中,从冰冷的灰烬中,我们感受到了地窝铺的阴暗、潮湿、寒冷、狭窄、逼仄,“六老汉”就是在这样的地洞中,睡觉、做饭。
局促一室之内,心系广袤天地。
要是在烈日炎炎的夏季,地窝铺密不透风,外面的沙子都是滚烫的,里面闷热,内外夹击,令人窒息。地窝铺早就被汗珠子洇湿了。
头顶黄沙漫过,狂风吹过,沙子簌簌落下,吃饭喝水,沙子硌疼了牙齿嗓门,咽到肚子里,钻进被窝里,爬进耳朵里,塞进鞋子里。也许,正是吞咽过坚硬的沙子,他们才是真正的眼睛里能揉进沙子的人。也许,那些坚硬的沙子,早就融入到他们的骨头中去了,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坚强。
他们的家,就在七八里之外的村庄。他们把地窝铺当作家,放弃宽敞的房屋、温暖的土炕,以沙漠为家,步步为营,寸土必争,人进沙退。
也许,每天躺在舒适的热炕头,吃着可口的饭菜,享受着天伦之乐,会消磨他们的意志。这是我不地道的猜测,或许这样做,是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一战。他们放弃了普通人的生活,把自己绑在了大漠,和沙子同呼吸,以沙子磨砺自己,才能缚住“黄龙”。
粗粝的黄沙,喂养了他们顽强的身躯。狂风摧枯拉朽,地洞塌陷,人被活埋,从沙堆里钻出来,爬起来,拍拍土,挖出锅碗瓢盆、铺铺盖盖,摇摇头,笑一笑,风烟俱净,前行如故。
地窝铺简陋、简单、简易,毫无修饰,却是干巴巴的力量,是无法形容的建筑,是一个浑厚的起点,支撑起战天斗地的脊梁,也支持起绿意葱茏的梦想。
四
我没有亲眼见过 “六老汉”当年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那些情景,早就被风沙掩埋,生根发芽,站立成一株株梭梭、花棒、红柳。
眼前仿佛呈现他们弯腰的姿势——那不是屈服,今天的低头,是在自然面前的谦卑,那是一张弓,是羿射九日的姿势,明天站直了,是真正的高度,是一道遮挡风沙的坚硬屏障。
他们手中的铁锹不停挥舞着,脚下的黄沙波浪起伏,扬起的沙子遮天蔽日。那是听不见战马嘶嘶,只看见尘土滚滚的战场。那不是硝烟弥漫的厮杀,那是敢叫天地换新颜的搏击。
一块块草方格,就像是小学生的“田字格”,书写微薄的希望和点滴的努力,填充他们不屈的意志和流不完的汗珠。
他们有时吃力地背起一捆麦草,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蹒跚走着,汗水湿透衣背,加上落满的沙尘,晾干了的衣服就像是坚硬的盔甲一样。这些披着满身尘土、坚硬甲衣的汉子,脸上写满疲惫,也写满刚毅,就像是远古时候西出阳关的将士,高歌一曲“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们是一支装束别致、行动单一的队伍,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扛着铁锹,背着麦草,背着一身尘土和疲倦,土头土脸,以苦为乐、以累为荣,一次次走进大漠深处,无怨无悔地压埋草方格,栽植梭梭、花棒、柠条,以大漠为家,以八步沙为圆心,以双脚为圆规,画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画出越来越大的圆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甘情愿在大漠中撒播绿色、栽植希望……
一棵苗,一把草,一勺水,一滴汗。一天一天,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叩首。每一次前行,几乎都是匍匐——以虔诚和不屈的姿势。也许他们的脚印很快会被风沙湮没,但他们把汗水挥洒在了那儿,把希望播种在了那儿,把坚韧铭刻在了那儿,每一个足印里面,都有一粒种子在萌发。
他们的一切,简单到可以用“一”来概括。但大道至简,那是“天人合一”的“一”,那是“一往无前”的“一”,那是“一马当先”的“一”,那是“一诺千金”的“一”,那是“始终如一”的“一”,那是“一点一滴”的“一”,那是“说一不二”的“一”,那是“焕然一新”的“一”……那是直达远方、义无反顾的路!
他们带着饼子馒头,背着水壶,每当休息的时候,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劳累了,就顺势在沙滩上躺一会儿。肚子饿了,能烧一壶开水,就着吃馒头、炒面就不错了。有时候喝几口凉水,吃几块馒头,咽一把雪,就是一顿饭。最简单的食物,喂养着最劳累的身体,滋补了最坚硬的骨头,也喂养着满心里浓浓的绿荫。
他们几十年如一日,肩负着家园与梦想,坚守在沙窝窝,饱受风沙的侵蚀和雨雪的洗礼,不忘初心,以当代“愚公”的坚韧,在茫茫沙漠,苍老了容颜,挥洒了热血和汗水,换来了一簇簇茂密的梭梭、花棒……
几十年来,他们手上磨起的血疱,他们手掌留下的老茧,他们留在沙漠的足迹,他们看到的月亮和星星,就像是脚下的沙子一样,数也数不清。
五
三代治沙人,一个绿色梦。平凡简单的事情,坚持了,用心了,并且恒久地坚持了,心劲从来不松懈,就创造了奇迹,铸就了伟大。
奇迹与伟大,距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不是缺乏创造奇迹的机会,只是我们缺乏一粒沙子的硬度,缺乏积沙成塔的耐心和恒心。
当我们仰望塔尖的光芒的时候,何曾想过,当初的塔基,可是融入了心血和汗水,融入了信念和力量,经历了风雨的侵蚀和阳光的暴晒。
其实,他们不只是把治沙当作事业来做,更是融入了他们的痴情。这些看似“土包子”的治沙人,每天以沙洗面,似乎与风花雪月无缘;其实他们心中荡漾着的,不只是浓浓的绿意,还有更多的诗情画意。
平日里,再苦再累,他们也是笑语不断,谈起治沙来,就算最不善于言辞的人,也是如数家珍。“人声鼎沸满沙梁,躬行争先植树忙。沙枣花棒苗健壮,破土已闻漠花香。”这是治沙者笔下的沙漠,那种欢快热闹、忙忙碌碌的治沙场面,那种苗木茁壮、漠花飘香的盎然生机,正是他们心血的结晶和痴心的写照。闲暇之余,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也是对沙子直抒胸臆的抒情。工作之余,在办公室提笔练习书法,飘逸洒脱的笔墨间,挥洒着他们以苦为乐、以场为家的情怀。
之所以能以苦为乐,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比别人坚硬,他们的耐力比别人持久,而是因为他们面对满眼荒凉,心中有风景,能在荒凉中看出葱茏,能在干涸中看出绿洲,能在平坦中看出奇崛。
也许,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风景还很遥远,但他们坚信,只要一直走下去,绿洲就会到达。就算自己到不了绿洲,后来者接力下去,就一定能到达。
一个承诺,一个信念,一份吃苦受累的事业,三代人传承,不仅走出了八步沙,还走向更远的沙漠,迎接全新的挑战,简单平凡中,蕴含的力量,足以令石头开花。
“腾格里”在蒙古语里意为茫茫流沙如渺无边际的天空。浩瀚的大沙漠中,野生植物和动物,曾经是腾格里的主人。但随着环境的恶化,好多动物的影子长时间消失。原本空旷的沙漠,因为看不到狐兔的奔跑,看不到雄鹰的翱翔,显得更加苍凉死寂。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我们祖先血脉中流淌的生生不息的愿望。天人合一,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自然的最高法则。失去绿色点缀和动物相伴,大自然该是多么荒凉无奈!
但这一切,因为有了“八步沙”的标杆,不知不觉在悄然之中发生着好转。不时掠过的动物的身影,一片片茂密的灌木乔木,投射在人们心中的,是无限的惊喜。
有时候看见沙漠中有苍鹰在盘旋,或是栖息在远处的沙丘之中。路边的梭梭、沙枣树上,也有飞鸟穿梭鸣叫。喜鹊更是在树上搭建自己的窝,叽叽喳喳叫着,给茫茫沙漠增添了不少喜庆的色彩。忽然有一只野兔,从草丛中蹿出,转眼就消失在远处……
一幅幅鹰飞狐兔走的画面,是三代人挥舞铁锹描画几十年的结晶。一缕缕扑面而来的清香,是播种者呕心沥血耕耘几十年的心血。一片片苍翠欲滴的绿色,是开拓者栉风沐雨构筑几十年的屏障。
极目远眺,昔日裸露的沙丘已经被一簇簇茂密的植物所覆盖,花棒、梭梭、红柳、沙米等沙生植物遥相呼应、连成一片,行走其中,如若置身沙生植物园。此景此情,我心中洋溢起浓浓的绿意和暖意!那是八步沙的奇迹,那是八步沙的惊喜!那是大自然致向人类的崇高敬礼!
其实,对那些治沙人最高的奖赏,就是把大漠中的每一朵花,都当作他们的胸花;把每一枚绿叶,都当作他们的勋章;把每一声鸟鸣,都当作对他们的礼赞。
每一粒沙子,都似金子般的品质,在浩瀚无际的大地上,熠熠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