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放了一个屁,我们分手了

2021-12-27 00:43苏童
当代工人·精品C 2021年1期
关键词:维纳斯卢梭平原

苏童

我记得8年前这座城市的绅士淑女是一个孤独而傲慢的集团,那些穿坠地的呢子长裙梳马尾辫的女孩,那些穿西装或者卡其布风衣的青年男子,他們人数寥寥,却懂得别人不懂的摇滚乐、哲学、政治、美容健身以及浪漫多变的爱情游戏。周末的傍晚,他们聚集在湖边草地野餐,朗诵雪莱、拜伦或者他们自己的诗歌,而我的朋友平原总是抱着他的吉他,轻轻弹奏他拿手的曲子《爱的罗曼斯》。

在湖边抱膝远眺的女孩名叫杨珊,她的美丽几乎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美丽,令许多青年有投帕拭珠的冲动和柔情,但8年前这个机会是属于我的朋友平原的,那时候杨珊和平原正在热恋之中。

平原每次谈到杨珊时,眼里都放射出一种被爱情炙灼的恍惚的光。他的声音会突然哽住,突然说不出话,两只手在半空中艰难地比画着,“我觉得她,像,像一个,像什么呢?”他说不出话就来推我,“你见过她的,你写诗,知道怎么形容她,像什么呢?”平原眼睛一亮,大声说:“像维纳斯,杨珊就像维纳斯。”我那时候正在博览群书,刚知道那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于是用一种玩笑的口气对平原说,“现在还不像,要是她断了一条手臂就更像了。”

我的这句话使平原一下从迷幻的激情中回归现实,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平原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谁也别想伤害杨珊,别说是一条手臂,就是她的一根头发也不准碰。”

后来我才知道平原对这个玩笑的失常反应事出有因,在他们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圈子里,还有别的男人隐秘地或是明显地追求着杨珊。号称小卢梭的那个络腮胡子是平原的第一号情敌。小卢梭是一个时而深沉时而博古论今纵横捭阖的大学助教,他的学识和职业使他在湖边的人圈里闪烁着智者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平原发现小卢梭说话之际目光不时搜索杨珊,更令人烦恼的是杨珊注视小卢梭的目光充满崇拜之情。平原烦恼之至就猛地拨响吉他的高音弦,但他稚拙的抗议不能奏效,杨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平原就安静了,他无法漠视杨珊的谴责。

平原说他恨不得用胶布封住小卢梭那张讨厌的嘴巴。我说我这儿有胶布,平原痛苦地摇着头说不,那样杨珊会生气,自己不能伤害她。但平原所说的伤害很快就发生了。在一次湖边的野餐行将结束时,天空突然降下雨点,人们慌忙收拾东西往凉亭躲雨,杨珊却站立在原地。她望着湖上突然升起的烟霭和远处阴晦低垂的天空,情绪陷入习惯性的忧伤中。她与朋友们背道而行,走到湖边灌木最茂盛的地方,在细细的雨丝里为一件朦胧的心事独自垂泪。

平原把一堆午餐肉和青豆罐头放在凉亭里,回过头四处张望。别人知道平原在找什么,笑着指指湖边说杨珊在那里。平原就从一个女孩手上抓过唯一的雨伞朝灌木丛那里奔去。

平原穿过灌木丛后突然站住,他看见杨珊和小卢梭站在一起,小卢梭已为杨珊撑开一柄黑色的自动雨伞,并正在就爱情观教诲杨珊。小卢梭说:“爱情从来都不是专一的,爱情是一种放射物,比阳光更强烈,比天空更博大,爱情不是杯子里的一滴水,它永远不会枯竭,就像我们面前的这片湖水。”“骗子!”平原无法按捺怒火,冲上去用手里的伞去打小卢梭手里的伞。小卢梭猝不及防,黑伞应声掉地。平原的这个袭击动作在当时显得古怪而可笑,但那是他的真情流露,正如许多善良而质朴的男人,他们总是选择一些笨拙的方法来保护别人和保护自己。

美丽的杨珊花容失色,当她明白过来是平原在醋劲大发时,眼睛沁出了屈辱的泪珠。雨丝打湿了她的黑发红唇,她取下白色绣花丝巾随意地包在头上,这使她的仪态更加高贵而优雅。“你把雨伞捡起来。”她的声音不容违抗,平原就把那柄黑雨伞捡了起来。“还给他。”平原迟疑了会儿,但还是顺从了。他把伞递给小卢梭时对方脸上浮现出一种鄙夷而自得的微笑,它深深地刺伤了平原的心。问题出在杨珊的最后一道命令上,那时平原已经为她撑开了另一柄细花雨伞,而小卢梭已讪讪离去。杨珊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平原,说:“你追上去,向他道歉。”平原坚决地摇了摇头。

杨珊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和哀怨的神色,然后她一猫腰钻出了那柄细花雨伞,沿着湖岸快步离去。平原懂得杨珊拒绝他的雨伞意味着什么。平原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跟着她,并让手里的雨伞也紧紧地跟着那个发怒的女孩,于是在凉亭里躲雨的朋友们便目睹了那幕滑稽而令人感动的情景。

这对情侣在秋雨缤纷的湖岸上站了很久,平原终于等到杨珊红唇轻启了。杨珊说:“平原,我不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平原说:“我知道,可我不想让小卢梭那种骗子来迷惑你。”杨珊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他是骗子?你是什么?你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杨珊泪眼朦胧地审视着平原,最后说:“你真让我失望,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平原看着杨珊再次离开他的雨伞,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这场秋雨的凉意和危害性。平原情绪陷入低沉,以往清瘦稚气的面容显得憔悴而苍老,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大口痛饮山东产的白兰地酒,一边烦躁地捶击着自己的膝盖。我问平原怎么保护他的天使,找人把小卢梭揍一顿?平原听了沉默了很久,但他还是摇头否决了这条粗蛮的建议。平原几乎是痛苦地叹了口气,说:“那样杨珊会更讨厌我,她最痛恨的就是野蛮和粗暴。”事实上,平原并没有找到他如何保护杨珊的方案,而杨珊也没有像平原所担心的那样爱上小卢梭。

据说雨伞事件后杨珊更显忧伤和多愁善感了,另一方面杨珊在朋友圈子里的表现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给每一个仰慕她的青年以均衡的机会。但杨珊却不与平原跳舞,不跟平原说话。有饱经情场风霜的朋友告诉平原,这说明她还爱着你。于是平原鼓起勇气像一个影子忠实地跟随着杨珊,且特意准备了一把三折自动雨伞带在身边,用以防止讨厌的秋雨对杨珊突然袭击,但很长时间那把新雨伞没有派上用处,杨珊也不阻止身后忠实的影子。平原抱着希望,带着一把伞在秋风萧瑟的大街上走着,等待3米开外的那个女孩突然回转身来。杨珊与平原重归于好也许该归功于杨珊的几个知心女友,平原的一片痴情首先打动了她们。结局是平原又牵到了杨珊的纤纤玉手,平原不再到他的朋友那里借酒浇愁和倾诉苦恼。

秋去冬来,天气变冷了,那个由绅士淑女组成的群体把聚会的地點改在咖啡馆或舞厅,每人轮流做东。我有好久没见到平原,猜想在寒冷的冬季他与杨珊的爱情如火如荼。没想到一个瑞雪纷飞的傍晚,平原忽然挟一股寒气闯进我的单身宿舍,失魂落魄,手里则照例拎着一只山东产的白兰地酒瓶,我立刻意识到平原又失恋了,因为平原生活的那个圈子通常都把酒瓶作为失恋的标志。平原在我的洗脸盆里吐出一摊秽物,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突然又弹起来朝我大吼一声,“杨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爱神维纳斯,你说的。”“维纳斯?”平原喷出一股酒气喃喃自语,“对,她是维纳斯,她不是真的,是石膏做的。”

我一边为我的洗脸盆和被褥担忧,一边却急于询问来龙去脉,我不明白杨珊以什么理由再度抛弃如此痴情的恋人。平原忽然失控地狂笑,“这回是为了一个屁。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别开玩笑。”我说。“谁跟你开玩笑?”平原悲怆地喊了一声,用双拳捶着我的床铺说,“真的为了一个屁,昨天在她家吃饭,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在那种场合放屁呢?”“我不是故意的。”平原几乎用哭腔表白着,“她认为我在她父母面前丢尽了脸,当场把我赶了出去,这回完了,我彻底完了。”平原很快昏睡过去,闻着他的酒气和鞋袜的臭味,我怀疑这就是爱情的死亡气息。

想想平原和杨珊优美的罗曼司如此告终,想笑却又不忍心笑。我能设想一个倾国倾城的淑女的好恶情感,设想她对优雅礼仪的赞赏和对粗俗鄙陋的憎恶,但我真地为平原鸣冤叫屈,美丽的杨珊为什么可以原谅他的一切却不能原谅他的一个屁?

就在那年冬天平原怀着一颗受伤的心去了南方一座新兴城市。他带走了他的吉他,也把他的温柔浪漫的琴声从朋友圈子里带走了。平原一去不返,而杨珊仍然是这座城市绅士淑女心目中的爱神。许多青年男子趁隙向她射去爱情之箭,我听说后来一个绰号叫肖邦的钢琴演员俘获了杨珊的芳心。这件事情自然而然,肖邦修长有力善抚琴键的手指和文雅的谈吐举止颇具绅士风度,一个标准的绅士挽住一个淑女的手,这件事情更是天经地义,我甚至想假如肖邦早一点儿出现在杨珊面前,平原与杨珊的那个传奇式的爱情故事也许就不复存在了。

时光之轮在我们城市的湖岸上飞速运转8圈,8年过去了,湖岸附近现在碧水依旧绿柳依旧,但是再也看不见那群围坐在草地上吟诗弹琴的青年男女了,他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平原曾有信寄来,告诉我他已在南方成家创业,信末有一句附言或许只有我能看懂:代问维纳斯好。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添加这句附言的,问题是世事苍茫多变,从前那个女孩现在肯定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了,让我找一个维纳斯雕像容易,在人海中找到一个贵妇人却不容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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