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滟
听家里人讲,姑妈年轻时是个漂亮、快乐的姑娘,爱唱爱跳又爱美。她曾爱上一个让她一眼万年的男人,爱情受到阻碍后,她鼓动那男人一起私奔,终没能修成正果。男人远走他乡,她在家人的逼迫下嫁了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
言归正传。前不久,姑妈在丈夫去世后,来到正阳街巡视了好久,盘下一家店铺,开了一家饺子馆。从此,姑妈在每个周末都约我去吃饺子。
我吃得忐忑不安。每次她都饶有兴趣地和我聊时下热播剧里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说到动情处,她泪眼汪汪,说找不到真心爱的人,一个人孤独到老,太可惜了。我被聊得心里直犯嘀咕——姑妈打算做什么呢?可千万别给恐婚的我当媒婆。
我笑着问:“姑,你像小姑娘一样,犯了花痴病不成?怎么老提情啊爱啊的。”姑妈笑着拍打我,嗔怪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急啊,这么大了也不成个家,孤单单一个人咋能让生活美好呢?”
第四个周末,我再去姑妈的饺子馆时,事情真的来啦。姑妈满脸堆笑地凑到我面前,柔声软语地说:“你做过策划和管理,帮我琢磨一下呗,怎么才能把饺子馆开得和欧阳秋家的一样红红火火。”
“咳,姑啊,不瞒你说,你家和他家的味道真是没法比,好比一个飞在天上,一个趴在地上。谁不知道,他家的饺子顶呱呱,上过电视美食栏目。”
我说得张扬,惹得姑妈用变硬的目光戳我,转身又笑靥如花地来求我:“你去他家打探打探呗,看能不能透露经营的秘诀?”
欧阳家饺子馆有一块无字招牌——门口的阳伞下卧着一个青铜大饺子,有一百来斤的小猪那么大。每位顾客出来进去都喜爱地摸上几把,天长日久像金子一样闪着光芒。
在欧阳家饺子馆,我连吃了一星期的饺子,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
店主欧阳秋是个阳光又幽默的男人,戴着厨师的白帽子、白口罩,身着洗得发白的蓝大褂,干净利索得让人看了心里舒坦。刚过60岁的欧阳秋依旧俊朗飘逸,眉眼里满是善意与温和的神采。他有个闺女帮打下手,和面、拌馅都是他一个人做,每次都要反反复复品验多次,直到脸上的笑容花一样绽放了,他才拍拍手,满意地点点头。欧阳秋还是个认死理的老倔头,每天固定做多少食材,卖完就不做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采购来新鲜馅料食材,再现包现煮现上桌。他家冰箱里竟然没有速冻饺子。
我把欧阳家的这些信息告诉姑妈时,她滿脸灿烂笑容,得意地说:“嘿,这老家伙,还是和当年一样倔强。”
我看出姑妈的眼睛里有故事,追着问她,是不是和欧阳秋有什么隐情?
姑妈被我腻歪烦了,道出一个忧伤的故事——欧阳秋就是她的初恋。他们热恋时,最喜欢一起精心包各式各样的饺子。后来,他们被家族间的恩恩怨怨棒打了鸳鸯,欧阳秋随父母搬走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从此人海两茫茫。中间那么多年两个人是否有联系,姑妈没透露,只说欧阳秋的妻子去世后,他又回到了这里,开了这家饺子馆。
我急忙说:“姑妈,你赶紧追他吧,欧阳伯都单着好几年了,再不下手,会被别人抢去的。到那时,你撞头都找不到墙啊!”
“我……我哪好意思去追人家啊,之前……我伤过他,还说过狠话……让他和我老死不要往来。”姑妈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建议姑妈给欧阳秋写一封信,我愿意做联络员。
第二天早上,姑妈来电话让我去取信。看到姑妈熬得通红的眼睛,我暗自高兴——她说一宿没睡,都在写信,肯定写了长长一封情书。
我接过姑妈封好的信,掂了又掂,捏了又捏,惊讶地问:“姑啊,这是您写了一宿的信?怎么薄得像一块小煎饼呢?”
姑妈拿过一个纸篓,不好意思地说:“看哪,除了信封的这张纸,其他的信都在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家伙,一桶撕碎的纸片。
见到欧阳秋,我扯了一大圈闲话后,说起姑妈的事,他安静地听着,轻轻地问:“她,一切都好吧?”
“我姑妈她还好,就是想见您,又怕您不想见她……所以,她熬了一宿写了一封信,让我转给您。”我忸怩地拿出那封薄薄的情书,郑重地交给他,又补充道:“其实,姑妈写了很厚一沓信了。最后,她觉得只有这张纸是最重要的。您也晓得,情长笔短,情意比海深!”
欧阳秋四下看了看,把那封信拿到柜台里去看了。我看到他看完信,小心翼翼地重新装回信封里,背对着我坐在柜台里,好半天也一动不动。
我看了一下表,马上要到午餐时间了,在顾客进来之前,我要尽快得到他的回复,好给姑妈一个交待。
我走近欧阳秋,轻咳了一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低着头小声说:“我回到这里,就是想离她更近一些,又一直不敢去见她。当初,是我对不起她,没敢和她一起走下去,抛下了她。”
我试探着问:“伯伯,那现在,你还想和我姑妈走到一起吗?如果你有情、她有意,我帮你们约个时间,见面聊聊吧?”
“你安排见面的事吧,她没意见,我就没意见。”他像一个羞涩的大男孩,修长的十指不安地缠来绕去。
我竭力控制我的兴奋,拍了拍欧阳秋的肩膀,故作深沉地伸出手,说:“祝福你们终成眷属,白头到老!”
欧阳秋羞涩地握住我的手,红着脸,点着头,连声说:“好好,辛苦了,辛苦了!”
出了欧阳家饺子馆,我以策马扬鞭的速度跑回姑妈店里,气喘吁吁向她报告喜讯。姑妈的少女羞涩踪影皆无,背着手,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
我喝完了一杯水,用讨价还价的口气说:“姑啊,你看我这为你的事跑前跑后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和你交换一个小秘密啊,你给欧阳伯的情书写了什么?看给他激动的,直掉眼泪。”
“这是秘密,外人不可知。”姑妈神秘地说。见我生气噘嘴,忙又过来哄我,难为情地说:“好吧,告诉你也没啥,我在上面一个字也没写,正反面画的都是饺子,是我和他年轻时一起包过的饺子,信尾巴上画了一个大饺子坐镇,饺子肚子里藏着两颗叠放的心。”
姑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滚了出来。她抹着眼睛,进了里屋,好半天也没出来。我透过虚掩的门,看到姑妈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摘自《妇女》)(责任编辑 史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