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义 崔隽
2021年翱翔太空的神舟十二号乘组(上排)和神舟十三号乘组( 下排)。
中国人住太空,总共分几步?第一步,把人送上去,第二步,人在外头溜达一圈,第三步,人在上面住下来。来自东北的航天员翟志刚酷爱小品,说话幽默风趣。如果我们效仿他的幽默风格,大概可以这样形象地描述我们亲历的载人航天这些年。
2008年9月25日,神舟七号载人飞船将航天员翟志刚、刘伯明、景海鹏送上太空。27日,航天员进行出舱活动,实现了中国首次太空行走。当时,舱内出现了火警警报,如果警报属实,航天员很可能壮烈牺牲。千钧一发之际,舱内的刘伯明调整任务顺序,将五星红旗递给出舱的翟志刚。
在警报响起的瞬间,画面记录下刘伯明在对讲机中说出的一句话:“着火我们也来不及了,不管了!”后来,刘伯明回忆往事时说:“即使我们回不去,也要让五星红旗在太空中高高飘扬!”翟志刚也说:“当时伯明问我,咱们还出不出舱?我说出舱,非常坚决,非常坚定!”好在经地面确认,火警为系统误报,神舟七号乘组最终平安归来。
按常理来说,这样的回忆会让人后怕,心生畏惧。但每次航天员回忆那段过往,都是无比兴奋的。“当舱门打开一条缝的时候,就像瞬间打开了一个小窗户,心花怒放!”“(出舱后)我一看是蓝天,但是一想不对,其实是地球。”用翟志刚自己的话说,回想起出舱,他永远是“感觉良好”。好到什么程度?有人曾问他返回地面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就是想找一个电视,看看我出舱的画面,那个画面简直太漂亮了!”
2021年,翟志刚和刘伯明又相继出征太空。9月17日,刘伯明同聂海胜、汤洪波在天和核心舱驻留三个月后,驾乘神舟十二号返回舱,回到了祖国的怀抱。那一天,正是刘伯明55周岁的生日。10月16日,翟志刚作为指令长和王亚平、叶光富驾乘神舟十三号飞船出征太空,并在11月7日同王亚平进行出舱活动。换一个角度看,说是出征,也是“回来”。那是翟志刚、刘伯明都曾到访过的太空,而且今年他们入驻的是中国人自己的空间站。
翟志刚和刘伯明不仅是战友,也是同乡。他们都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分别来自龙江县和依安县。仰望星空,脚踏实地,是一种浪漫与务实并存的精神,也代表着航天英雄回到家乡时的心声:让他们心驰神往的夜空和令他们眷恋的这片黑土地,原来是同一种颜色,地球与太空都是家。这种天地之间的联系,正是他们内心最柔软之所在。
两位航天英雄并不能涵盖全部航天员,却能帮助人们管窥这个高光群体的某些共性。当《环球人物》记者走进英雄航天员的家乡,看到的不仅是两座被航天精神滋养浸润的小县城,还感受到“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的载人航天精神的源头:太空游子的大无畏,终究来自寻常百姓的家国情。
听说《环球人物》记者来拜访翟志刚的三姐翟凤兰,翟志刚的二哥翟志勇也赶过来了。在她家的客厅里,还挂着极为醒目的红色横幅“热烈祝贺神舟十三号载人飞船发射成功!”10月16日,载人飞船发射当天,这个小屋子里面挤满了人,为三位航天员摇旗呐喊。
但当人群散了,翟志刚就不仅仅是航天英雄了,他又成了三姐和二哥记忆中的那个“小刚”。40多年前,老翟家是生活在县城的农户,条件艰苦。在兄弟姊妹六个中,翟志刚最小,东北话俗称“老疙瘩”。翟志刚的母亲不识字,吃了不少亏,所以她有个底线,无论多难,孩子必须读书,“她经常对我们说:我就是个睁眼瞎,你们也想这样吗?所以在那个年代,我们六个全部念完了高中,非常罕见。”翟凤兰说,家里的钱不够孩子们交学费,母亲就起早贪黑,到大街上卖炒毛嗑(东北方言称葵花籽为毛嗑)。
2021年10月16日,翟志剛家属观看神舟十三号发射。
2021年10月15日晚,神舟十三号乘组即将出征。
母亲当然是最疼“老疙瘩”的,翟志刚也没有辜负母亲。“当年,他帮妈妈炒得一手好毛嗑,不糊,还特别香。”回忆起往事,翟凤兰历历在目。上中学后,翟志刚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干家务,“把家里收拾干净后,他就开始做饭,然后在一口大锅里炒毛嗑,炒完了一大锅,够第二天卖的,就去吃饭,然后到剧院门口替妈妈,让她回来吃。当电影散场,又有一大拨人买瓜子,等人散了,他才收摊。”翟凤兰说,弟弟回到家里开始写作业,已是晚上9点多了。翟志勇对此印象很深,“他那时候有个小屋子,点上煤油灯继续学,门口总是贴着‘闲人免进’,没人知道他学到几点,但最起码要到11点才能睡吧。”
龙江二中物理老师温建军是翟志刚的高中同学,“以前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翟志刚留给我的两个印象,永远抹不掉。第一是办事有条理,无论多忙,他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第二是非常孝顺,他经常说自己的父母很辛苦,要帮他们多分担一些。”
与现在的幽默风趣不同,当年的翟志刚是沉默寡言的。他从未和家人说过自己的梦想,甚至在接受采访时,也对记者说年幼时并没有航天梦,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航天是什么。但其实,翟志刚可能很小就有了飞行和从军的梦想,只是一直埋藏在心里。曾担任过翟志刚小学美术老师的于天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那时的孩子爱玩小兵和排长的游戏,翟志刚总是抢着当排长。到了中学,翟志刚喜欢看小人书,“最爱看的应该是空军英雄《杜凤瑞》”。
于天祥组织过一个以小制作为主题的课外兴趣班。很多男孩子都会用木头做成小手枪、小坦克,“翟志刚就喜欢做飞机,他有一件特别突出的作品,是把一整块接近机身和两翼形状的树杈子,用削铅笔的小刀雕刻成一架小飞机,这是为数不多用整块木头刻成的作品”。再到后来,翟志刚还用筷子做成了小飞机的形状,与弹弓结合在一起,“弹射出去的飞机,比纸飞机飞得远多了”。这些有关飞行的小制作,是于天祥对翟志刚的最初印象,“那时候工具简陋,他为了做好这些,磨得满手都是大泡”。
温建军隐约记得,当年的翟志刚曾经对同学们说过,自己想要飞上祖国的蓝天,但大家没当真,都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高中毕业前夕,翟志刚悄无声息地参加招飞考试,直到快录取了才和哥哥翟志勇说:“我可能要当飞行员了。”翟志勇听到吓了一跳,“你可拉倒吧!”他以为弟弟在唬人。没想到,弟弟不久后真的被飞行学院录取了。
母亲感到十分荣耀,自己的“老疙瘩”终于有出息了。她在儿子的行李中塞上两大包亲手炒的毛嗑。瓜子是这对母子相互关爱、心灵相通的见证。
2021年6月17日,当地媒体记录下刘伯明家属观看神舟十二号发射的时刻。
龙江县的翟志刚炒毛嗑的年月里,依安县的刘伯明则骑着自行车在冰天雪地中颠簸。“我妈经常对我们说,只要你们想念书,就一直供你们。”刘伯明的大哥刘佰珍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伯明在家里排老二,我上高中时,学校还在乡里,等他上的时候就搬到县里了。”
为了让刘伯明继续念书,父亲咬牙花120块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从家到依安一中,有20里地,他这一天来回就是40里地。”让全家人难以忘怀的是那些年的冬天,积雪留在土路上,被来回的车辆碾压,形成坑坑洼洼却又十分光滑的路面。刘佰珍记得,弟弟每天早晨不到6点就要从家里出发,晚上回来时,脸上总是积了厚厚的一层霜。刘伯明的五弟刘佰福说,他们兄弟五人和一个小妹,他自己和三哥、四哥都是因为受不了二哥走过的那条冰道,才没能坚持把高中念完,“现在的人是无法理解那条道的,滑倒能摔出去十几米。”
“走在这样的冰道上,刘伯明上学也从未迟到过,相反一些县里的学生总爱迟到。”他的高三班主任张福林感慨。刘佰福想起二哥的往事,感慨万千,“他也并不是一个专职学生,回到家后喂猪、捡粪,样样都要干”。
1985年6月,刘伯明被招飞入伍。送行时,张福林高兴极了,“那个年代能出一个飞行员,是全县的大新闻”。他说,刘伯明十分刻苦,从高一开始,他没日没夜恶补英语,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入选航天员大队。
看到这样一个不服输的学生,张福林感到由衷骄傲。在车站,他对刘伯明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们县能出飞行员真是不容易,你一定要珍惜机会!到了那要比高中更刻苦。当你有好事的时候,一定要写信给老师;如果没啥好事,给我写不写都行!”张福林说,这种方式告诉学生:老师一直在看着你,不要让家乡失望啊!
刘伯明记住了老师说的话,师生之间开始了频繁的通信。张福林收到了学生的一个个喜报,从长春飞行学院,到牡丹江初教机场,再到锦州飞行大队,刘伯明的飞行生涯在一步步飞跃。1991年,他开始放单飞,独立驾驶歼-8战斗机。在每一个人生的重大节点,刘伯明都会给老师写一封长信,详细汇报。“我给他回信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情,直接跟他说:老师真的为你高兴!你一定要继续努力!”张福林说,有时候“继续努力”四个字,他会在信里写上四五遍。
在这些报喜的信件背后,是从飞行学员到飞行员大浪淘沙般的锻造过程。“记得当时伯明给家里来信,说最苦的项目是越野跑。”刘佰珍说,“一跑就是十几二十公里,有的学员干脆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类似这样的项目还有很多,“每次说到苦,伯明都會说,就算再苦再难,也得开上飞机啊!从家里走的时候说是飞行员,最后连飞机都没开上,多丢人啊!”东北大土炕上,刘佰珍边笑边说,自带幽默感,但这背后是东北汉子永不服输的隐忍和豪情。
1998年,经过重重选拔,14名空军飞行员入选第一批中国航天员大队。刘伯明和翟志刚在全国的飞行精英中脱颖而出,顺利入选。而这仅仅是开始,航天员的艰苦训练又摆在了面前。
飞天是挣脱引力的过程,而航天员训练就是“比登天还难”。但是刘伯明曾义无反顾地说:“宇宙的吸引力,比地球引力更大!”他的话道出了中国航天员不断前行的原因:地球是人类的摇篮,宇宙才是人类的家园。
张福林曾三次到访航天城,每次看到航天员的训练项目,他都会强烈地感受到,刘伯明还是当年那个农村的苦孩子。“我经常想,如果刘伯明没有当年每天骑行那40里冰道,他还会成为现在的航天英雄吗?”飞天梦想的实现,源于坚持不懈地训练;不断训练的背后,是永不放弃的意志品质。这种品质向前追溯,就一定能看到那个在冰天雪地里骑行求学的高中生。
2021年9月17日,神舟十二号乘组平安着陆。
飞天时想回家,回家时想飞天,这是中国航天员永远的情结。
太空漫步时,翟志刚觉得自己在漫无边际地漂浮着,地球也在漫无边际地飘浮着。“到了太空我发现,脚变小了,服装变小了,人就变得更小了。为什么呢?外太空太大了!我在外太空出舱,发现太阳光照在船体上,船体是白的,照在手套上,我能看见我的手。照在地球上,照到的地方,我看得很清楚。最后太阳光的光能,又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
在翟志刚眼中,太空是“震撼心灵的广袤,一眼望不到边”。可能正是由于意识到人类的渺小,航天员看待问题的方式才有别于常人。刘伯明回忆当年出舱的险情时说:“神七任务就是出舱,我们把任务完成了,就代表任务顺利结束了。至于我们回不回去,跟国家与民族大义相比,轻如鸿毛!”
距离神舟七号发射成功已经过去13年了,13年里,中国航天人不断积累,中国航天员不断前进,如今神舟十二号和神舟十三号乘组出舱时已经十分从容。“哇,这外面太漂亮了!”这是刘伯明出舱后说的第一句话,散发出浓浓的东北大碴子味儿。而翟志刚时隔13年后再度出舱,观感也大为不同了,在网友的弹幕中,“丝滑”两个字出现频率最高,“出舱动作太丝滑了!”
“宇宙浩瀚美丽,令人心驰神往!”在神舟十二号刚刚落地,自己刚刚从返回舱出来时,刘伯明对着镜头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刚刚回到地球,就又向往宇宙了。在12月7日神舟十二号乘组的媒体见面会上,《环球人物》记者问了刘伯明一个问题:“在太空的时候,您有没有想家?在太空,您最喜欢的食品是什么?”刘伯明回答:“这次入驻以后的任务比较重,前段时间的劳动量比较大,所以和以往的飞行不太一样,是长时间飞行。因此我们也准备了每个周末和自己的亲属双向通话,这对我们也是一个极大的心理支持。”刘伯明还说,在太空时间长了,难免会寂寞,他也会做一些笔记,“尤其是记下美丽的景色,包括地球家园的河流山区。我有一些随笔杂记,后面会整理出来和大家分享。”说到食品,刘伯明说,“我是东北人,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要太辣就行。日常我们就是吃得饱、吃得好、鍛炼好。”
左图:神舟十三号发射与月球同框。右图:2021年10月16日,网友拍下的神舟十三号入境飞行过境。
其实,在天和核心舱,刘伯明曾发过一段视频,坦言格外想念家乡的紫花油豆角。张福林领着《环球人物》记者来到一家小餐馆:“这个季节紫花油豆角没了,只有勾勾黄,比紫花油豆角还好吃,你一定要尝尝。”味蕾产生的感觉难以言喻,入口的那一刻就会明白,无论航天员飞得再高再远,灵魂深处永远都属于这片他生长的热土。
只是,既然宇宙征途漫漫,航天员就必须走出他们魂牵梦绕的家乡,甚至远离至亲。
1985年6月,翟志刚挥别父母。奔赴军营后,仅仅过了5个月,他的父亲就与世长辞了。后来,母亲也病逝于翟志刚的另一个人生重大节点,那是2003年11月21日,距离神舟五号载人飞船发射,过去了一个月。翟志刚作为神舟五号备份航天员,和聂海胜一直和杨利伟站在一起,重任在身。就在10月15日发射前,三人一同出现在出征仪式上。当时,病榻上的母亲已经有些小脑萎缩,但还是在电视上认出了朝思夜想的“老疙瘩”。翟志勇对母亲说,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这位不识字的老太太说出了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别打扰他,他是国家的人!”
母亲与世长辞后,家里人不知怎样应对。最后还是办理死亡证明时瞒不住了,县里才告诉了翟志刚。那时神舟五号发射任务已经完成,翟志刚试着请假,终于在几天后回到家里。翟凤兰回忆起当年,历历在目,“翟志刚从北京来,穿的很少,我们怕他冻坏,叫他进屋。但他一到家就跪在了母亲身边,谁叫他都不起来。”从上午回到家,到晚上接待前来致哀的亲朋好友,翟志刚一直在灵前长跪不起,仿佛没了魂儿,“我们叫了他很多次,但他就是坚持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后来,当母亲的棺椁被抬上灵车,翟志刚还是一直守在妈妈身旁,陪伴到入土前的最后一刻。哥哥姐姐们明白,那种生前不能尽孝的遗憾,是终生无法弥补的。
不过,翟凤兰给《环球人物》记者讲了另一个故事,或许能弥补一些遗憾。“以前,龙江县附近有一个机场,偶尔会有飞机从县区上空飞过,当时老太太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每到这时,她都会领着孙子跑到院子里,目光随着飞机,一同飞翔。”也有人问她:“你在看什么?”“看飞机啊!我老儿子也是开飞机的!”答话时,她还是盯着天空,笑得开心极了。翟凤兰说:“她当时一定在想,看到了飞机,就是看到了她的儿子。”一旁的小孙子也很兴奋,对着天空大声喊:“老叔!老叔!”
2021年10月16日,神舟十三号发射成功,入轨飞行过境。全国多地捕捉到飞船过境祖国上空的瞬间,蔚为壮观。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守望,老太太的那句“他是国家的人”显得更为直观了,14亿人都在仰望着神舟十三号上“出差”半年的太空游子。翟志刚也在俯瞰他热爱的黑土地,那里有母亲永恒的凝视与仰望,更有14亿中华儿女的牵挂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