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浅开始了他的试验。
黄金具有超高的物理延展性和化学稳定性,煅烧会使黄金变软,而捶打则会让黄金发生形变。先煅烧,再捶打,是锻造金器的常见方式。他不断地重复这两个步骤,直到将一块500克的黄金捶打成薄片。
惊艳
2021年,四川三星堆遗址迎来了一波“上新”。
3月20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工作进展会通报,三星堆遗址6个祭祀坑出土了500余件文物。其中最受关注的,莫过于一张金面具残片。方形面孔、菱形大眼、大鼻、宽口、阔耳,面具的造型透着庄严与肃穆。尽管只有半张残片,经过漫长时光的洗礼,但依然熠熠生辉。考古专家说:“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惊艳。”
黄金面具残片非常厚重,宽约23厘米,高约28厘米,重约280克,无需任何支撑,就可以立起来。据专家估算,完整面具重量超过500克,无论是尺寸还是体量,它都远超同时期的黄金制品。
这让人不禁好奇:完整的面具,会是什么模样?
远在上海的才浅,隔着屏幕被吸引了。他花近20万元买了一块500克的金条,开始行动。
才浅是一位95后的B站up主,自称“才疏学浅的才浅”。此前,作为在小圈子中有一些名气的up主,才浅曾使用木料等材料复原制作过一些动漫作品中的刀剑,这是他第一次制作金器。捶打金条的过程需要极大的力气与耐心。光是锤子就重达1.8公斤,挥动不到两分钟,手臂就会发酸,而这个动作,需要重复上万次。捶打后期,金片变得比较薄,这时需要“微调”,不能用力,否则稍有不慎就会锤破金片,对于操作者的控制力有着极大要求。最后,金条被锻造成厚度0.2毫米到0.4毫米的薄片,这和原版的金面具基本一致。
力气活儿干完,后面是技术活儿。需要在这张黄金薄片上,描摹并雕塑出人像的面容。才浅推测,黄金面具是扣在青铜人像脸上的,他通过复写纸,将人像的脸画在黄金薄片上进行塑形,突起的鼻子、镂空的眼睛、云雷状的耳朵……五官的雏形就这样一一在捶打中呈现。
复原过程中,才浅遇到了难题:由于面具是一体成型的,突起的鼻子跟面部之间有些褶皱,无论如何敲打都无法消除。
原版面具的眼睛下方有一條波浪状的凸起纹路,才浅本来以为只是装饰,直到他把纹路敲出来之后,才发现褶皱竟然跟纹路融为一体,神奇地消失了。这让他大为震撼:“仿佛真的跨越了3000多年的时空,领会到了古时工匠的巧思与智慧。”
塑形完成后,才浅用玛瑙刀为面具进行抛光。原本凹凸不平的面具,在玛瑙刀的打磨下光彩夺目,宛如新生。对此,才浅在过程录制的视频中感慨,在数千年前的青铜文明时代,“(制作黄金面具的)那位工匠也一定被黄金的美丽耀眼所震撼过。”
至此,花费15天,才浅用一块金条“复原”了今年的古蜀王国考古明珠——三星堆黄金面具。
不像
复原黄金面具的视频在网上掀起了热潮,因为这个契机,才浅得到一个机会,带着他制作的面具拜访三星堆文物修复大师杨晓邬。
今年74岁的杨晓邬见证了三星堆黄金面具的发掘出土。在此之前,他在三星堆从事文物修复工作40余年,修复过的文物不计其数,包括黄金面罩、青铜大立人、青铜面具等,最为有名的当属青铜神树。如今的三星堆文物修复专家中,大多都曾跟随杨晓邬学艺。
“不像。”杨晓邬说。
看过原版面具的杨晓邬发现,才浅制作的面具,许多细节风格与三星堆文物不符。首先是眉毛,三星堆出土的文物的眉毛处非常薄,“复原版”面具的眉毛过于生硬,宽度和造型也与三星堆的文物不太相似;其次是眼睛,眼眶的眼角处的角度不同;还有嘴形,三星堆出土的文物的嘴一般只到眼睛中部位置,“复原版”面具的嘴偏大,另外文物的嘴角都有一个尖角,也没有体现出来;还有鼻子,文物上通过褶皱做出了鼻孔的造型,文物上鼻子到脸之间的纹饰应该是呈S形;还有耳朵,三星堆出土的黄金面具有一个镂空的耳洞,在耳朵上的纹饰的凹凸度也不太相似。总体来看,整个面具的弯曲弧度也与文物不符,三星堆出土的黄金面具应该是覆盖在青铜面罩上的,所以弯曲的弧度比较深一些。
“三星堆出土的文物都是宗教祭祀用品,古人制作时,应该是怀着非常虔诚、非常崇敬的心情去制作的。”杨晓邬说,古人应该是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一点一滴慢慢打磨出来的,所以才为今天留下了如此精美的文物。
要真正地复原制作文物,需要实地看过真品。杨晓邬说,业内修复文物,必须先画图纸、做雕塑模型,一遍遍调整,尤其是三星堆十分特殊,此前从来没有出土过这样的文物,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以青铜神树为例,树高达到395厘米,将近4米,此前从来没有过这么高大的青铜器物。这棵神树被土层夯实,变形尤为严重,树干断成3截,树枝断成18截,鸟儿、果实碎片更是多的难以计数。究竟哪些是因被挤压而变形,哪些是神树的自然弯曲,没有人知道,只能一点点地去尝试、去判断,修复这棵神树,杨晓邬和修复团队花了近10年的时间。
起源
杨晓邬提到的一点,非常重要——相比其他考古项目,三星堆的困难之处在于:此前从来没有出土过这样的文物。
人民网曾为三星堆作过一期报道,题目是“你从哪里来”。作为长江上游文明中心的三星堆,是中华文明“满天星斗”中最神秘的那颗星辰,目前已发掘的面积仅为千分之一左右。但其“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它给中国考古界带来的惊喜,要远远超出很多项目。
1929年,在成都北边广汉南兴镇,笃信道教的秀才燕道诚和儿子燕青保在家宅旁挖沟,没想到一下子挖出300多件玉石器。1934年,时任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的葛维汉组织考古队在已发现疑似玉石器“窖藏”的附近进行了为期10天的发掘,共出土陶器、石器、玉器等600多件文物。
遗憾的是,学术界并没有真正认识到遗址的价值,以至于1949年以前再未组织有效的考古发掘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在冯汉骥先生的带领下,童恩正、沈仲常、王家祐、杨有润、林向、张勋燎、宋治民、马继贤、王有鹏等相继参与遗址的调查与发掘工作,三星堆被认为是已发现的古蜀国最重要的中心遗址。
巨大的惊喜在1986年到来,三星堆“两坑”(两个祭祀坑)突然现世:大型青铜立人、青铜神树、纵目面具、青铜神像、黄金面罩、金杖、大量玉器和象牙不断出土,轰动国内外。
很快,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开始了考古发掘,“一号坑”里陆续发现金杖、金面罩、青铜人头像、玉石器等文物,一共出土了铜器、金器、玉器等珍贵器物420件,象牙13根。
当年8月上旬,一号祭祀坑发掘工作进入尾声,众人还没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二号祭祀坑又突然出现了,同样让人惊叹不已:青铜大立人、青铜神树、数尊贴黄金面罩的青铜人头像、大量玉石器。
“三星堆的发现,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理论问题,就是中华文明的起源是否仅局限于黄河流域?”著名考古学家童恩正先生说。
20世纪80年代以前,学界占主导地位思想的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地在黄河流域,但是,随着长江流域包括良渚、石家河、三星堆等重要遗址发现,学术界对中华文明的起源有了新的认识。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认为,以三星堆为代表的古蜀文明在夏商时期已进入“古城、古国、古文明”阶段,“是中华文明起源多元一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观点后来成了学术界共识。
在记录中国古代神话的《山海经》里,有屹立于东方和西方的“扶桑”“若木”神树。三星堆的巨大青铜神树,把古代中国“宇宙神树”展现出来,成了远古神话最直观“实物样本”,完美诠释了千载传唱的关于“神树”“十日”和“太阳鸟”的美丽传说。三星堆一号坑出土的金杖,上有鸟、弓箭、鱼和戴冠人头像图案。有考古学家认为,这是代表王权的“图腾”,可能与传说中的古蜀王——鱼凫王有关。三星堆金杖、金面具、青铜人像等在黄河流域鲜见,也与埃及、西亚、中亚等地区的出土文物判然有别,这是古蜀王国对“众神”极具想象力的艺术表达。
高山
三星堆金杖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祭祀坑,现馆藏于三星堆博物馆,长约1.42米,重约463克,是三星堆镇馆之宝之一。与杨晓邬交流之后,才浅表示,自己想继续“复制”金杖。
杨晓邬对才浅进行了指点,三星堆金杖是用金条捶打成金皮后,再包裹在一根木杖上,出土时木杖已经炭化,只留下了一些炭化后的木渣。在金杖的一端,平雕有46厘米长的三组图案:靠近端头的是两个前后对称的人头,他面带微笑,头戴五齿高冠;靠近杖的内部,雕刻了图案对称的鸟和鱼;鱼和鸟的颈部,各串着一根看似箭翎的图案。
“这些花纹非常清晰,线条非常流畅,是用錾刀慢慢錾上去的。”杨晓邬建议,可以先在铜片上进行试验,比较成熟后才制作。
才浅从四川带回了一根树棍,“用在曾经的古蜀大地上生长的树枝制作,这根金杖会更加有灵魂。”
制作金杖十分难。要先在金子中融入少量的银。再经过同样漫长的捶打,把金条变成长143厘米、宽7.2厘米、厚0.2到0.3厘米左右的金帶。然后才能“复刻”纹路。
才浅介绍,这种传统工艺叫“錾刻”,是用金属做的錾子和锤子,敲打在金属表面,从而留下纹路。他注意到,三星堆金杖的纹路十分复杂,是在不到1毫米的方寸之间,錾刻了两条纹路,线条流畅互相平行,看上去仿佛是一条线。在看到这一工艺的时候,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就像是登山者遇上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一样。”
为了完美还原制作工艺,才浅特意制作了一把牛骨刀,用来替代玛瑙刀,以压划的手法,复刻这柄权杖的花纹。最后,考虑到当时古蜀人也可以制作的胶水,才浅用鱼泡做成鱼鳔胶,将金带粘在了木杖上。
这位年轻手工艺爱好者对三星堆的兴趣,源自对文物、文化、血脉的热爱。而另一边,还有无数双期盼的眼睛,始终凝视于三星堆之上。
专家们都坚信三星堆还将有大发现。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三星堆工作站站长雷雨引用了李白的诗歌“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相传蜀地有三位先王,蚕丛、鱼凫及杜宇。一部辉煌古蜀王国的历史,其中到底有多少美丽动人、浪漫传奇的故事,令人着迷,引人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