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四季

◎史剑斌

我的内心，一直是有一个自然之神存在的。在我心魂深处，这无比神圣的大自然之神，虽并不总是宁静的，可却总是不动声色的。她不会心浮气躁急不可耐地跳到台前，对人指手划脚宣讲大道。她往往是隐身于山水之间，从容淡定地坐看云卷云舒，四季轮回。在这永恒又变化的四季，大自然之神展示着自己的绚丽多彩，大美却不言。不变的轮回中，它反复演示着四季的永恒之美，直到地老天荒。

春

春的美集中体现为生机盎然。生命的蓬勃如大潮涌动。满眼的绿色就是潮的颜色。绿色的大潮中，不时闪动着五彩缤纷的浪花。

初春。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

人们常常说春回大地，其实更确切地说，春天是从天上回来的。小燕子从南方回来，就说明，春天回来了。不过，春天的脚步是缓慢的。天空首先昭示春的讯息，大地却还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地气被紧紧锁住，冻结在冰天雪地的巨大笼罩和覆盖中。紧贴地面的寒风不断加固这封锁、笼罩和覆盖。尖利的哨音叫嚣出寒风的凛冽，歇斯底里的最后一轮发威。春天是在和严冬一次次的搏斗中实现浴火重生的。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是对此的形象化写照。春风入骨，寒冷的西北风手持着他锋利的刀刃，透过人们的衣缝，侵入人们的肌体，直至在整个身体内部肆虐。满眼冰天雪地，人人通体寒冷，通通躲进臃肿的衣帽鞋裤之中。这时，只有梅花像一团浓烈的火焰，红艳艳地挺立在满眼寒冷的白色中。红梅傲雪，红梅报春，雪是严寒的象征，白茫茫的雪野上，一枝梅花红艳艳的很是惹眼。他告诉人们，春是那样来之不易。不过，严寒最终也没斗得过暖春。春天的脚步结结实实地踏到了大地之上。此时，春回大地才算真真正正地实现了，落实了。

仲春。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春风的寒意越来越小，开始渐渐和煦起来。河开了，雁来了，花红了，柳绿了。人们开始脱去臃肿的冬装，到野外踏青。在和暖的春阳照耀下，氤氲的地气袅袅地向高空升腾，这地气从泥土、从草丛、从树梢，从山之巅、水之角，从所有的角角落落升起。他们一丛丛一簇簇，手牵手升上长空，试图去拥抱太阳。茫茫长空，他们跳着一支浩大的春之舞。天地间，地上走的，山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所有的动物也加入了这歌舞的海洋。山青了，水绿了，一个个生命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树木花草这些植物，不能奔跑跳跃游动飞翔，他们就在春阳的照耀下，在春风的吹拂里，一个劲地饱吸春的汁液，逐渐油绿油绿的，并向上生长，越来越茂盛茁壮，大自然成为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大花园。好一场盛大的春之歌舞，地气就是这场盛大的春之歌舞的领唱者、领舞者。地气与春天和暖的阳光遥相呼应，春阳正是这场歌舞的总指挥，他们共同指挥领导了这场浩大的春之交响和狂欢。

晚春：溪上残春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

春风的脚步慢了下来，直到有一天，他们都不知躲到哪儿

去了。春阳开始让人身上变得不断燥热起来。大地上，满眼都铺展着浓绿的地毯。桃花落了，杏花落了，梨花也落了，一棵棵果树上都结上了嫩嫩的小果子。清明一过，空气越来越变得澄澈明净，山川原野间，各种野花竞相开放，花红柳绿，草青花明。一阵春雨沙沙沙地播撒到大地之上，杨啊柳啊，草啊花啊，在春雨沐浴之后，更加洁净清爽，明丽芬芳。空气中泥土的馨香、青草的清香、野花的芬芳，使人神清气爽，心明眼亮，通体舒畅。孩子们终日不着家，在山野间奔跑跳跃，满地撒欢。布谷鸟叫了，春耕春种，土地上一派繁忙的景象。春蚕从自己的肚子里吐出雪白的蚕丝，做成了茧，完成了自身生命的又一个轮回。自然也完成了又一个春天的全过程，另一个季节——夏季就要来到了。

夏

夏之美在于旺盛地燃烧，不断地生长，渐趋于成熟。夏之美在于日新月异，节节攀升，直至如日中天。这个季节阳气正旺，满满当当，所有的生命都在强劲地生长，达到新陈代谢的极致。

孟夏。凯风引柔蔓，时雨滋绿苔。

一早一晚还是寒凉的，中午却热得让人找阴凉之处。向阳的暖坡热得难耐，背阴之处又阴森森的。一样的时节，不同的地方却表现出不同的季节征候。小河里的水一天天暖和起来，流水声越来越欢畅。鸭子在河里尽情地嬉戏，小蝌蚪在小河里开始畅游，去远方寻找妈妈。地气由寒凉逐渐回归温暖，天气由温暖逐步变得炎热。各种植物接受充分的日照，同时接受越来越频繁的夏雨的浇灌，开始拼命拔节生长，草木由葱茏变得异常茂盛，各种野花也开得更加明艳，姿态更加挺拔舒展。各种冬眠的动物彻底结束了穴居生活，纷纷到山野间奔跑，嬉戏撒欢。

仲夏。酷暑天，葵榴发，喷鼻香十里荷花。

中午歇晌时，暴烈的日头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禾苗扭曲了身形，变得气息奄奄。狗吐出蒸腾着热气的长舌头，拼命地喘着粗气。到处都是发烫的，大地像一个正被不断加热的巨大铁鏊。万物都处在闷热的气浪中，谁都无处逃避。蝉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世界只不过永远就是到处燥热，于是，他便发出了烦躁的叫声：“知了，知了……”。蝉不知道，他短暂的一生很快就要结束了，大自然还要秋冬春地继续延续下去。蝉的鸣叫还未消歇，河里的青蛙便开始了鼓噪。傍晚，蛙声还稀稀拉拉的，好像一场音乐会的预演。等到月上柳梢头，已经是蛙鸣如潮，这场音乐会也就渐入佳境了。青天朗月下，清爽的微风将这如潮的蛙鸣传送得很远很远。田野里，青纱帐密密匝匝，连绵不断。各种庄稼享受着充分的日照，拼命地拔节生长，向高处钻，试图去抚摸蓝天白云和促使他生长的太阳。一天一个样，十天大变样。夜里，太阳都歇了，植物还要抓紧机会，往粗里发一发，往高处长一长。

季夏。断续蝉声传远树，呢喃燕语倚雕梁。

中午，烈日还是不断耍弄着他的威风，他像每一个暴虐的统治者一样，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但毕竟已经是江河日下，强弩之末了。夏天已经进入三伏天，日照最充分，雨量最充沛，各样植物都进入了最旺盛的生命鼎盛期。树木一株株都是那样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每株大树都撑开自己巨大的伞盖，在树下形成浓密的阴凉。日头地里，每颗石子每粒沙土都是滚烫滚烫的。可也许刚刚还是炎炎烈日，转瞬间，成群的燕子便开始在低空快速地盘旋，接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阴云密布，天地间漫挂起巨大的雨帘。大雨像无数皮鞭，狠命地抽打着山川田野，雨水灌入了大地的角角落落。雨水洗刷着一切，一切都变得洁净清爽。可一会儿又乌云散尽，一架长虹飞挂蓝天。伏天，蝉叫得更欢，更尖利，仿佛要把体内蓄积的所有燥热悉数倾泻出来。可死亡正一步步逼近这些小生灵，他们将完成生命的绝唱。三伏不尽秋来到，夏季在蓬蓬勃勃的生长和瞬息万变的斑斓中谢下了大幕。

秋

秋的美表现在成熟大气，果实累累。举目长空，天高云淡，俯视大地，满眼金黄，天地一片开阔，好一派苍凉。万物在走向成熟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这是生命轮回的铁则，任何物种都不能逃避。

初秋。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

秋的感觉首先来自一早一晚，早晚的凉意来得缓慢，却又是步步为营。愈来愈浓重的凉意就是秋“踏踏”的脚步声。在这脚步声里，植物不是一夜间枯黄成熟的，他们首先是减缓了生长，然后不再长粗长高，让果实充分饱满，肥大的枝叶和粗壮的主干开始从内部变黄，叶片从边缘末梢先泛出微黄，然后逐渐向中心晕染开来。果实开始还被遮蔽在宽大的叶片群里，然后是叶子慢慢枯黄，凋零，果实慢慢饱满壮硕，在枝头越来越显山露水，果实沉甸甸的，秋意越来越浓了。所谓“一叶落而知秋至”，天越来越高远，云越来越疏淡，天气越来越凉，白天越来越短，秋天的脚步结结实实地踏到了大地之上。蝉发现世界欺骗了他，不是永远燥热，转瞬开始大幅降温，天气寒凉。寒蝉凄切，命断秋天。

中秋。淡荡秋光客路长,兰桡桂棹泛天香。

秋风阵阵，催熟了万物，纵目四望，果实累累。大地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骄傲地挺着金色肚腩。树叶大都变黄，像黄色的纸片般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大地张开母亲的怀抱，接纳了这片片被抽取了生命原汁的残叶。原野上，也是大片大片的黄，洋洋成了苍黄的海洋。秋雨绵绵，在天地间扯出一张张细密的网。细雨蒙蒙，这网越发似雾如烟。一场秋雨一场寒。站在高高的山岗之上，仰望中秋时节的苍穹，发现天分外高远；然后再鸟瞰收获过后的大地，感觉大地更加开阔、苍茫。再刮过一阵秋风，漂上几绺秋雨，天气愈加寒凉。这秋就添上了一些肃杀和苍凉。秋意越来越深浓，秋天越来越旷远。

深秋：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原野上，一片空旷。收割过后的根茬是一片浅黄，他们紧紧贴着地面，一脸宁静与安详，仿佛饱经沧桑的老人，心如止水。一丛丛的小草也是一片片浅黄，摇落满身的繁华，越来越接近大地的本色。举目苍穹，如同看到了蔚蓝的大海，俯视大地，好似见识了苍茫的汪洋。好一似佛道大空大无的境界。这空和无的境界正是一种生命本真的境界。这种境界是成熟的标志，淡定和超然是他的基本品质，豪华过后见真纯是他的显著特色。一早一晚，越来越寒凉，这逼人的寒气把朝露变为了寒霜。庄稼的根茬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草，一夜间被蒙盖上白白的寒霜，他们已经提前接到了冬的讯息。不久，冬天的身影若隐若现。

冬

冬的美体现为沉静内敛，心平气静，收缩隐忍，养精蓄锐，蓄势待发。冬是生命的冷藏，于气定神闲敛声屏气中蓄积起生命的内力，等待来年春天下一次生命的轮回，生命的辉煌。

初冬。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中午的太阳还是和暖的，早晚的天气却冷得让人缩手缩脚。早晚的结冰上冻宣告冬天来了。人哈出的气能依稀看到白白的一柱冲口而出。街上的鸡狗会去找暖墙角趴卧下来，不再四处游走。蛇开始准备冬眠的一切。大地上很难再找到一丝绿色，树叶枯黄凋零，树枝看起来越来越单调简洁，枝枝枯瘦，直插天际。代替绿色的首先是黄色，继而是白色，白露为霜，偶尔还会有雪飘洒下来。白色让人沉静，白茫茫的霜雪让人凝神静思。可初冬的白是易逝的，中午的暖阳会很快地让白霜银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冬。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天气越来越冷冽，早晚的寒冷向中午悄悄地蔓延。一轮强似一轮的寒风不断袭来，彻骨的寒意席卷了大地。人们都包裹在臃肿的冬装里，哈出的气柱分外显眼，未能被包裹住的脸和其他身体部位，都冻得青紫或通红。田野间、山岗上，树木的枝条像一幅幅简笔画，一律清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枯黄的小草也失去了浓密的树叶的遮蔽，随风左歪右倒，那么无助，那么无奈。寒霜冷雪有时会给树木小草穿上洁白的衣裳。也许寒风会停歇一下脚步，但寒意却有增无减。整个大地仿佛被冻成了一体，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冷藏了起来，蛇也躲进深深的地洞，彻底冬眠了。田鼠躲起来了，狗躲起来了，仿佛所有的动物都躲起来了。天地好静，好肃穆，冷得一望无边，静得茫茫苍苍。

数九寒天。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天地愈加凛冽，中午的一丝温暖也被无边的寒冷彻底淹没。天空的寒风像尖利的小刀子一样，割得人皮肉生疼。这小刀子还深入筋骨血脉，把寒冷漫遍全身，血液仿佛都要冷凝了一般。大地被冻得坚硬无比，还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这一道道口子，像一个个醒目的伤疤，也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干瘪空洞的嘴巴，无声地讲述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发生的故事。雪说下就下，漫山遍野，扯地连天，飘飘洒洒。雪落无声，却顷刻间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一切的污浊，一切的辉煌，一切的一切，都被白皑皑的大雪覆盖。纵目四望，大地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原。气温一路走低，雪很难一时融化。滴水成冰，哈气成霜，冰天雪地，一派浩大的寒冷。一切都收缩起来，一切都冷藏起来。静穆凛冽一统了天下，冷到了极致。松柏在大雪的封盖中还是透出了绿色的生机，怒放的红梅更是在白冷的雪的海洋上升起了一片红热的帆。一个旧的四季的轮回即将完成，又一个崭新的春天正在不远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