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2021-12-25 18:57李青松
绿叶 2021年3期
关键词:登科北极村马蜂

◎李青松

深圳大鹏湾滨海山区。我们要去造访一户山里人家。

我们是沿着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进山的。路边是芭茅、芭蕉、柑橘、荔枝、龙眼、柚子,还有被农人忘了收割的挺立着的甘蔗。

走着走着,小路一分为二,一条向左,一条向右。该走哪条呢?——左!左左!带路的人不在前面,却在后面传来喊声。其实,这座山就在畲吓村的后面,野草、野果、灌木、乔木横生,间或,有几块农田,种着红薯、白菜、南瓜、萝卜、芋头。田垄上插了许多旗子,有红旗子,有蓝旗子,有白旗子。旗子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只是偶尔摇动一两下,就静了,就呆了。一打听,旗子是防野猪和野鸟的。野猪恐惧红色,看到红旗子就会远远躲开了。蓝旗子是防鸟的,有些鸟对蓝色敏感。然而,林子里照旧有鸟鸣深深浅浅,空中也有翅膀划过。白旗子吓什么动物呢?不得而知。我张了张嘴巴,想问问,可还是闭上了。

那户山里人家悬在山腰,很是有些苍古之气,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是一户守山人家,是为八年前买下这座山的老板守山。

守山人叫焦水生。这座山有多少亩?多大面积呢?我问焦水生。不知道。他说。他真的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亩,也从来没有丈量过,但知道这座山的四至和疆界在哪里。当初老板让他看守这座山时,带他走了一圈,却没有跟他交代清楚多大面积,只是说了一句山上有多少棵果树。不过,焦水生心里清楚,他的职责是守山巡山,确保那些果树不被人偷砍。

黄昏中,老板神色慌张地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急匆匆地下山了。那是他见老板的最后一面,已经八年了,老板再也没有出现过。此间,他也没有拿到老板发的一分钱工资。但是,他说,他既然已经答应了给老板看守这座山,就要看守下去。他相信,老板总有一天会回来。

人,应该信守承诺。焦水生这么认为。他,尽职尽责,每天坚持巡山,风雨不误。八年过去了,山上的小树长成了大树,山上的果树没少一棵,山上的生态越来越好。

虽然老板没了踪影,没人给发工资,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焦水生除了巡山外,在荔枝林里还养了几十只鸡,靠卖鸡蛋养家。后来就越养越多,现在居然养了七百余只。那些鸡在荔枝林里散养,吃虫,吃草芽,吃花蕊,吃露珠。还养了七十只鹅,五十只火鸡。狗呢,有七只大狗,五只小狗。大狗很少叫,小狗整天汪汪汪叫个不停。

大狗是防贼的,有一点动静就警觉地竖起耳朵,呼呼冲上去。浑身粘满草屑的小狗汪汪叫着,胡乱在后面跟着追,跌跌撞撞。

焦水生,言语不多,朴实厚道。一九七六年出生。老家在茂名。中专毕业,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起初,在一家企业做技术员,后因一个老乡在深圳一家酒楼做大厨,就投靠他来深圳打工了。媳妇范月月,随后不久也跟过来了。范月月已经生了两个娃娃,大娃是男娃,二娃是女娃。我们一个也没见到,水生说,娃娃们都到山下的小学校上学去了。男娃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女娃七岁半,读小学二年级。墙上贴着数个镶着金边的奖状。看来,两个娃娃的学习都很用功,成绩不孬。

居舍有点简陋,是依傍崖壁而建的简易住房。建筑材料就地取材,诸如石板、木头和竹竿,还有芭蕉叶、芭茅草等,都是山上原生态的自然之物。焦水生只是按照一定的生存需要和审美要求,把它们组合成了可以居住的空间而已。算不上高雅浪漫,但能遮风挡雨,安顿家人。

焦水生会多种手艺。不但精通计算机技术,修各种电器,还会做木匠和瓦匠做的活儿。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是一个骟匠——就是乡间那种劁猪、劁羊、劁驴的能人——也叫阉匠。

墙是土坯墙,墙面毛毛草草的,凹凸不平。墙上的木橛还露着白茬呢,木橛上挂着各种工具和农具。我能叫出名称的有:锛、凿、斧、锯,瓦刀、卷尺、电钻,还有镰刀、锄头、叉子,几乎应有尽有。

外面屋顶上嵌着一块块白亮白亮的太阳能板,把阳光蓄积起来,就成了电。于是,在这深山里,也就有了电灯,有了电视,有了电脑,有了网络。于是,这户孤独的山里人家,与外面的世界也就连在了一起。

一丛翠竹下,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两轮摩托车,一辆是三轮农用车。山路如此崎岖狭窄,这三轮农用车是怎么开到山上来的呢?——正当我疑惑地看着车轮轮纹里的泥巴和草屑时,车底下,簌簌地蹿出几只橘黄色的鸡,抖抖翅膀,咕咕咕地叫着飞到树上去了。

崖壁旁有一口水窖,青苔爬满窖壁。窖台上置着一个白铁盆,安静地倾听着鸟鸣和水声。盆里是刚刚洗过的小白菜,绿莹莹,水灵灵。一根竹管把山上的竹根水引下来,哗哗哗,通过竹管流进水窖里的水,四季不断,终年不歇。我近前,用瓢舀了一瓢清水,咕嘟咕嘟,痛饮之。甘冽,清凉,解渴。

崖壁下共有三口灶,大中小依次排列,烧的是木柴。灶上热气腾腾,飘着肉香。我们来时,焦水生正在做铁锅烧大鹅。额头上汗津津的水生用锅铲正翻动着锅里的鹅块。媳妇范月月正往灶口里添柴。灶口里的火嚯嚯燃着,火的舌头猛舔着锅底,欢乐无比。范月月不时瞥一眼锅里的鹅肉,瞥一眼挥动锅铲的丈夫,满脸幸福。

中午,我们在焦水生家里吃了一顿农家饭。三荤一素:铁锅烧鹅块、砂锅炖土鸡、干煸山羊肉、清炒苦菜。主食是铁锅焖米饭。水生还搬出一坛自己酿造的老酒,酒坛里面泡着的是老蜂巢。他说,已经泡了三年了。此酒,舒筋活血,祛风湿,喝了解乏。

吃吧吃吧!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带骨头的鹅块,放进嘴里。嗯,肉紧实,有嚼头,香。很快,我的碟子里堆起了几块鹅骨头。一碗土鸡汤也悄悄见底了。水生媳妇范月月见之,又为我盛了一碗。干煸山羊肉欠些火候,嚼不动。水生歉意地把它端下去,又倒进铁锅里,加猛火二次爆炒,可还是不行。我说,无碍。鹅块和鸡汤已经足够美味了。

一只细尾巴小狗,在餐桌旁边摇着尾巴,看着我们用餐,嘴角流着口水。我乘人不注意,悄悄丢给它一块鹅骨头。那小狗机灵得很,叼起来就溜到角落里独自享用去了。

临走时,当地朋友悄悄把水生拉到一边,主动结了餐费,并有意多结了一些。水生说什么也不肯,但拗不过当地朋友,还是收下了。共花了多少呢?这话不好问,也不便问。水生拎出一篮子火鸡蛋说是送给我们的。火鸡蛋比一般的鸡蛋要大,绿皮,一头大一头小,有点漫画的意味。范月月数了数,一共九枚。于是,转身进屋又拿出三枚,说这是给娃留着吃的,九枚少了点,再加三枚。

我说,不可!不可!

焦水生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老板早日回来,把欠他的工钱尽快给了。攒够钱后,他要在城区买一套房子,改善一下居住和生活条件,把两个娃娃都培养成大学生。媳妇范月月站在旁边,看一眼丈夫,看一眼火鸡蛋,满脸涨红。她执意让我们把那一篮子火鸡蛋带上。然而,出于某种考虑,火鸡蛋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带下山。

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活的逻辑和意义。

我深深地为他们祝福!

也许,他们没有寄望于自己能够改变世界。但从那坚韧、真诚、善良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们从来就没有因为自己不能改变世界,而放弃改变自己的生活。

其实,他本名岩三永,却被我生生唤作岩山永。由于他普通话说的生涩,加之“三”与“山”谐音,在《普洱茶人》小文中,我竟误写成了岩山永。可是,他并没有纠正,也没计较,多么厚道的人啊!

云南普洱的景迈大寨,是一个让人一见倾心的傣族寨子。干栏式木楼依山而建,撷云而居。东一座,西一座,南一座,北一座,看似随意的建筑,实则保持着傣族固有的传统和风格。一年四季,寨子里无处不弥漫着茶香,而茶香里弥漫着的却是慢节奏的悠闲的生活气息。

二OO七年六月,我在景迈山与岩三永相识,那时他四十九岁。记忆中,在他家吃茶谈茶的情景,还是那么清晰。

十一年后一个细雨的日子,我与岩三永又得以相见,彼此的眼神里全是惊喜。握手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我们不禁感慨万端了。

岩三永的二女儿玉仙为我们泡茶。我们一边吃茶,一边听岩三永讲茶,讲景迈村点点滴滴的变化。倏忽间,我意识到,景迈大寨及岩三永家的所有变化,都与茶相关呀。

说话间,有两只燕子在客厅里来回穿梭,是在忙着做什么事情吗?抬头一看,屋顶横梁上是一个童话般的燕子的泥巢。雏燕偶尔探出小脑袋,眼睛眨呀眨的,还张开红红的小嘴巴,叽叽叫上几声。我明白了——燕子来回穿梭,是在给雏燕取食。屋里如有蚊虫光顾,燕子就会箭一般飞出来,立擒之。有燕子筑巢的人家一定是积善的人家,有燕子穿梭的人家一定是幸福的人家。

玉仙还端来一盘土蜂蜜请我们品尝。

这是自然的馈赠——几天前,玉仙从景迈山的树洞里采回的。除了茶之外,也许,土蜂蜜是傣家最好的待客美味了。

玉仙在昆明上的大学,学的是财会专业,这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阿爸的意思。毕业后,她没有选择去大城市,而是又回到景迈村,帮助阿爸打理茶事,打理账目。玉仙真是能干,不但账目做得横竖清爽,笔笔有宗,而且还会割土蜂蜜,还会酿酒。玉仙有一双巧手呀!

岩三永家有七十亩古茶园,制作出的茶都是上好的古树茶。在岩三永家吃茶,我才知晓,古树茶的极品是单株。所谓单株就是单株采,单株制,单株卖。讲究的是至纯至净至润至美的境界,拒绝杂乱的气息。

或许,岩三永的人生追求也是如此吧。

茶里有生活趣味,也有人生况味。

岩三永,今年已经六十岁,古铜色的肤色闪着亮光。他说,他把制茶的手艺都传给女儿了。而他要做的就是保护好景迈茶山,保护好那些古茶树。

因为,茶是茶人的一切。

他是一位养蜂人,名叫高登科。

显然,山里的深秋天气有些寒凉了。他穿一件芝麻花色粗布衫,外面套了一件马甲。有意思的是,马甲外面又套了一件马甲。四粒扣子,扣实了三粒,虚着一粒。但是,看得出,马甲外面套的这件马甲,实用功能不止保暖。因为,它的上面缀满了兜兜。数一数,有七八个之多呢。兜兜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

再打量他穿的裤子,也是粗布的,灰黑色,裤脚处挂了一些灌木刺和草屑。鞋呢,是一双草鞋。鞋带呢,是灰色的布条,系得宽松适度,经纬分明。站立时,大脚趾一下一下地蠕动着。

这是一个勤于劳作的人。每天早晨,蜜蜂还在梦中,他就起床了,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高登科是陇南两当县杨店村土峰村村民,现年六十六岁。家里六口人。儿子和儿媳都在城里打工,孙子和孙女都在读书。平时,山里的老房子里,只居住着他和妻。虽然,屋子里略显冷清,但家里养的活物不少,院子里鸡鸣狗叫,此伏彼起,小日子过得殷实,安稳,如意。

高登科脸膛黝黑,双目炯炯。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一片核桃林里捕捉马蜂。核桃林间一片草地上置放了好多蜂箱。蜜蜂在空中飞舞,来往于花朵与花朵之间,忙着采蜜。马蜂是蜜蜂的天敌。马蜂吃昆虫吃蚂蚁吃蜜蜂。马蜂常常偷袭蜜蜂,有时甚至给蜜蜂种群造成毁灭性的杀伤。

高登科说:“马蜂这东西贼头贼脑的,精明得很!”

我问:“马蜂采蜜吗?”

他说:“不采蜜。但马蜂的蛋和蛹烧熟后是美味,高蛋白呢!”

“听说,每年山里都发生马蜂伤人事件?”

“是的,我们村里就有人被蛰过,但都无大碍。”高登科说,“其实,马蜂从不主动攻击人。它之所以蜇人,一定是人招惹了它,或者毁了它的巢,它才拼命的。”

“嗯。”

“观察马蜂的巢可以知天气情况。”

“怎么观察?”

“一般来说,马蜂在树上挂包筑巢,就说明冬季气温偏暖。若是它在土里打洞筑巢,就说明冬季偏冷,甚至有霜冻灾害要发生了。”

“唉,马蜂也不光是干坏事嘛!”

“除了吃蜜蜂惹人恨,其他方面都挺好的。”

“光说马蜂了,还没问你蜜蜂的情况呢。”

于是,我们坐在蜂箱群旁边的石头上,聊起了蜜蜂。高登科告诉我,他总共养了八十七箱蜜蜂。蜜蜂采的蜜主要是狼牙蜜。狼牙蜜品质好,一斤能卖上七十元,一箱蜂一年能收入一千元左右。八十七箱能收入多少呢?算一算,就清楚了。

闻讯赶来的两当县自然资源局局长成仁才告诉我,狼牙蜜来自一种野生灌木——狼牙刺开的花。狼牙刺生长在陇南山区,恣意横生,无规则,无逻辑。它根系发达,萌生能力强,是护坡、护堤、护堰的好树种。枝干枝条有什么用途呢?枝干枝条用火烧烤后,可弯曲可卷缩,拧巴拧巴用于做耙子,是耙田垄耙田泥的传统农具。

然而,狼牙刺却毫无地位,也没有名分。官方统计森林覆盖率时,它不在其内;统计林木资源总量时,也没有它。人工造林选择树种时,更没人种它了。它全靠自己,自己萌生,自己繁衍种群。可以说,在陇南山区,所有的狼牙刺都是天然生长的。它,分布面积有多少呢?不清楚。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把它当回事。

狼牙刺,以粗鄙卑微之躯,创造了最甜蜜的美物。

狼牙蜜呈琥珀色,迎光观之,稍带绿色。在常态下,狼牙蜜表现为或者透明,或者半透明的黏稠液状,口感甜润,弥漫一种狼牙刺花朵特有的淡淡芳香。不过,气温在十四度以下时,狼牙蜜就开始结晶了。结晶颗粒细腻,如悬雪般乳白,滑润若脂膏,甚是奇妙。

《本草纲目》云:“蜂蜜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柔则润滑,故能润燥;缓可去疾,故能止痛;和能致中,故和百药与甘草同功。”蜂蜜是好东西,狼牙蜜是好东西中的好东西呀。成仁才介绍说,两当县山区共养蜜蜂五万六千箱,每年产狼牙蜜十五万斤,在网络上十分畅销。

每年清明之后,狼牙刺就开花了,花期可达两个月。花朵呈白黄色,花瓣如狼牙,故名狼牙刺。狼牙刺花盛开之时,成群的蜜蜂云集而来,追花啄蜜,好不热闹。

狼牙刺生命周期可达二十年,在进入衰老状态后,就渐渐无刺了。早年间,干枯的狼牙刺往往被山民砍下来,捆成捆扛回家,当薪柴。在高登科家的院落里,就堆着一捆一捆的干枯狼牙刺。

走进高登科家院落时,其妻王花正在往石板上撒米喂鸡。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四散林间的鸡,听到呼唤,便嗖嗖嗖迅疾聚拢,撅着屁股,争而食之。

那些鸡个个彪悍,野性十足。敢跟黄鼬对抗,敢跟老鹰叫板。傍晚,经常飞到树上,栖在枝头。

除了养蜜蜂和养鸡外,高登科家里还养了二十头猪,七只鸭,九只鹅。还有两只猫。一只黑猫,一只黄猫。还有三只狗。一只比较凶狠,面目狰狞,始终用铁链拴着,看家护院。另外两只,都是小狗,乖顺顽皮。我们聊天时,它们就在我们身边摇尾巴。

高登科家总共有二十亩坡耕地,原来种苞谷,种红薯,种黄豆,结果土壤越耕越薄,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十年前便索性退耕还林了,种了十亩核桃,十亩花椒。现在核桃和花椒都进入了果子盛产期,效益很好。

瞥一眼晒场,只见晒场上晒着刚刚打下来的核桃,黑褐色的,滚圆滚圆。也晒着花椒,是名字唤作“大红袍”的花椒,空气里弥漫着椒香。

“为啥不留几亩地种粮食作物呢?”

“山里野猪多得成灾。种粮食作物太操心,防野猪拱食就费尽脑筋。弄不好颗粒无收,全让野猪祸害了。”

高登科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孙子高兴瑞今年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宰鸡宰鸭,还取下梁上挂着的腊肉,办了一桌酒席。坛子里泡了多年的狼牙蜜蜡和蜂蛹的老酒,那天除去了坛口糊着的泥巴,开封了。高登科喝了不少,一仰脖儿,一杯子,一仰脖儿,一杯子。微醺中,还跟乡亲们说了一些扬眉吐气的话。痛快!

孙子高兴瑞有画画的天赋,画人物肖像画得栩栩如生。上大学临走之前,画了四幅画,至今贴在老屋的墙上。一幅是爷爷高登科,一幅是奶奶王花,一幅是爸爸高贤,一幅是妈妈吴亚红。

我看到那四幅画后,竖起大拇指。

“考上的是美术学院吗?”

“不,是兰州财经大学。”高登科的脸上充溢着自豪。他说,“新生刚一入学,孙子就被选为班长,当了干部呢!”

高登科的家庭收入来源,主要还是林特产品和家里养的活物。其一,狼牙蜜;其二,核桃和花椒;其三,生猪和鸡、鸭、鹅之类。前些年,新盖了一排五间房子,买了摩托车,买了四轮农用车。

有人建议他,可以考虑在两当县城买楼房。他想了想,没有买。他说,攒钱主要是供孙子上大学,等孙子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娶了媳妇再说吧。他还说,无论怎样,农民不能离开土地,离开了土地就失去了根本。

“恐怕你家早是小康之家了吧!”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小康之家啥标准啊?”高登科答非所问,摆摆手,笑了。

嗡嗡嗡!嗡嗡嗡!说话时,蜜蜂在我们的头上不停地飞舞。

——嗡嗡嗡!

往北往北往北。北极镇北极村极昼街二号。

一个唤作“极限农家院”的家庭旅馆,离黑龙江仅有二百米。老板叫高威,高颧骨,高鼻梁,卷头发。高威是“八零后”。戴一副金边眼镜,穿着T恤,灰色牛仔裤。看他的脸形、眼窝及神态,我判定他有俄人血统。一打问,果然,他姥姥是俄罗斯人。

“极限农家院”里有九间大瓦房,明窗几净。还有车库,水井、秋千架。院子里的一角是一片菜园,有豆角、黄瓜、南瓜、大头菜、西红柿等。时令菜蔬,一应俱全。

事实上,北极村跟北极圈没关系,它不过是中国版图上最北的一个村子。但是,它却紧靠一条界江——黑龙江。这些年,随着旅游的火爆,北极村闻名遐迩。

高威原是黑龙江上的渔民,跟随父亲打鱼。高威划船,父亲下网。父亲在江上捕鱼捕了一辈子,凭经验下网布钩,网网有收获,一般不会走空。在潜移默化中,高威跟父亲学到了打鱼的本领,也成了江上捕鱼的能手。

坐在江边的一根倒木上,我们聊了起来。高威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份出生的,属牛。父亲叫高洪山,辽宁台安人,闯关东来到北极村的。高威一家五口人,父母、他、媳妇和孩子。

高威告诉我,住在江边最怕的是发洪水和“倒开江”。二一八年七月份发了一场洪水,三十年不遇,洪水把“神州北极”的石碑和江滩上的庄稼都淹了。幸亏抢险及时,加高了江岸防洪大堤,洪水才没有漫出来灌进北极村。

“倒开江”是黑龙江上游早春时常发生的一种自然现象。这是由于江面解冻的时间差异性——下游先开而未开,上游后开却先开,致使大量冰块淤塞河道造成灾害。

“倒开江”产生的冰块和冰排,轰隆隆!连绵数里海啸山崩般涌向江岸,许多鱼虾被挤压冲撞,头破血流地被抛到江岸上,挣扎几下死去。如果“倒开江”的冰块和冰排进村,那就惨了——一准会房倒屋塌,沟满壕平。好在这几年加高了的江堤发挥了作用。出力,出汗,也算没白费功夫,住在江边的人家能睡上安稳觉了。

“捕到过鳇鱼吗?”

“捕到过。那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

“有多大?”

“一九九八年的夏季,曾用挂网捕过一条鳇鱼。——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捕获鳇鱼的经历。小船刚一靠岸,鳇鱼就被人买走了。一百元一公斤,一条鳇鱼卖了两千四百元。买鳇鱼的人连眼睛都不眨,把那条鳇鱼绑到摩托车后座上,一溜烟就没影了。”

“现在鱼价怎么样?”

“鱼价是越来越高。不要说鳇鱼,就是哲罗和鲤子的价格都要在一公斤两百元以上。”

从二OOO年开始,黑龙江全面禁渔了——在禁渔期内打鱼是非法行为,捕鳇鱼更是违法的事情了。

现在很难见到鳇鱼的影子了。即便法律不禁止,让捕也捕不到了。除非到俄罗斯那边的江汊子里去,或许还能捕到鳇鱼。听老辈人说,之前,金鸡冠水域是一处“鳇鱼窝子”,那里的水是汶水,水流平缓,常有鳇鱼活动。鳇鱼性情温和,没有暴脾气。白天在深水里沉潜,晚上便游到浅水水域觅食。

高威说,用缆钩钓鱼(也用缆钩钓鲶鱼和嘎牙子),倒钩是一项技术活儿,手必须快,否则就把自己的手钩住了。划船的人与倒钩的人要密切配合,效率才高。也用须笼捕鱼,但多半捕的是细鳞鱼和江白鱼,一晚上能捕十几公斤呢。

每年六月十号到七月二十五号是禁渔期。此间,除了江水汹涌,江面上的一切都是静静的。偶尔,有几只野鸭子飞过。——唰唰唰!

二O一一年五月,北极村成立了旅游公司。这绝对是北极村历史上的大事——北极村所有的渔民都变成了职工。一夜之间,靠打鱼为生的人,成了挣工资的人。高威说,来北极村的人,一般都是来找北、找冷、找美的。冬天感受极夜,夏天感受极昼。高威在旅游公司的驿站做接待,工作很体面。工资是根据学历、工龄、工作年限和工种确定的。

“极限农家院”经营得也不错。每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二十日,来旅游的人巨多,住宿的床位爆满。一九九三年前,高威家开的旅馆都是大通铺,一个洗手间,很快就不适宜了。游客的要求越来越高。到目前,高威家的家庭旅馆改造翻新三次了,原来每个房间七八平方米,现在二十多平方米。标准间二百元,三人间三百元。做生意重在诚信,有客人把钱包或者手机丢在旅馆的,高威发现后,都给快递回去了。后来,那些客人又都成了回头客——再来,就像走亲戚一样了。

高威望了望江面,回头对我说:“搞旅游比打鱼强多了,不用风来雨里去。捕鱼的活儿太辛苦了,容易得腰腿疼病、风湿病。现在不愿去捕鱼了。就是江里还有鳇鱼,也不愿去捕鱼了。”

猜你喜欢
登科北极村马蜂
追踪
曹陆军摄影作品
竞技足球比赛技术制胜因素研究
新年快乐
北极光——最美的遇见
逛超市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北极村清凉册
第五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正式启动
回归和谐温情的精神世界——论迟子建《北极村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