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大地

2021-12-25 18:57尹昭有
绿叶 2021年3期
关键词:黄土大地

◎尹昭有

对于写东西的人来说,“写好”的念头是很难缠和要命的。为了“写好”,你总在思虑,语气、句式、词语的选定、否定与再选定、再否定,其结果是,你突然缓过神来,拍拍脑袋:我怎么还一句话未写?

这一篇东西令我陷于这样“无比拘束”的境地,有四天了。从各处奔波一天回到住地,这写的欲望竟让人亢奋起来,但提起笔,发呆许久,像解一道数学题,已拿稳了八九分,勉力去获取乃至“榨取”剩下的一二分却不可得。追求完美,对写东西的人,说得大胆一些,对作家来说,是很有害处的。

除了这个严重问题的困扰外,另有两个不利条件制约着我来写这篇东西。第一,我出现在山西大同这片土地上才刚满一周,假如四天前便写了,那更是令人怀疑和担心。时间太短!我以为,时间是理解的前提。第二,故乡是云南,从前生活的地方,闭塞,潮湿多雨,把手往空中一伸,能捏出一把水来,漫山遍野的树林子——看不到大地的面貌,只能看到她的绿色面纱,这迥异于黄土大地,空旷,干燥,单调,甚至是荒凉和寂寞的。除了北京,再没有出故乡的历程,更没有进入过这样一种境地——我没有一点可以共情的经历和经验,一点也没有!

可是,我要写。

时间短促并不能就表示不能理解。犹如在很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人,这并不能就表明爱得虚伪,相反,更表明了爱所具有力量的奇伟磅礴。短时间内的感受和理解虽使我也怀疑自己,我当然浅薄,但这更能表明黄土大地拥有无比厚重的力量。事实上,刚刚走下车门,踏上这片土地,一种神秘力量便冲撞我的头脑和心灵,仿佛不是我走向高原,是她,黄土大地将我一把拥入怀中,我竟丝毫不似平常那样羞怯或者嗔怒,反而又伸出双手去尽力拥抱,去感受……

有一种奇妙的现象。两个完全不同环境下的个体,似乎对对方有一种更为新鲜、真实,透彻的理解力,如同真正的敌人互为知音。老子讲,极处相通。更理解的,恰恰不是身边相似的,是远方那个不同的。

黄土大地。

在这里,天和地是混杂在一起的,没有明显界限。地上自是巨厚的土层,粗的黄沙、细的黄土粒也在天空里存在,有时也没有风,没有什么风尘,但你望那天,还是金黄金黄的,黄土的颜色映着那天,逼得那蓝怯怯的,不敢作声,不敢像在别处那样随意地舒展。

可是,定睛一看,那天和地又隔得分明,条条坎坎,没有一丝含糊遮掩。那天其实也是分外的蓝,蓝得通透敞亮。你见过的天,大概总是变幻的,那蓝一点点变浅或变深,天上飘着一些白云,地上的树木花草种种,色彩丰富,使那天的蓝模糊,躲在画儿的最后面,虽是多变,总有些秀气,看得多了竟会觉得娇艳,轻慢。而你看这脚下的高原和顶上的天,一片苍茫的黄,一片苍茫的蓝,中间没有多少其他色彩,分得清楚明白,使人舒坦、开朗,装不了一点糊涂。

干,很干。

黄土大概也没有那么黄,因为干,所以更黄。所有的土地都张大嘴,尽力放大毛孔,吸取水分。热,热,仿佛所有地面都眼巴巴盯着你下巴尖的汗珠子,吵闹和争执:“掉到我这里”“掉到我这里”,汗水终于落下去了,你即刻弯腰去看,已没了影儿,只留下一个小的、干的坑。天大概也没那么蓝。因为干,所以看上去更蓝。所有的黄土地都在吸着空气里的水,还扬起小的颗粒去高处的天找水汽。你要是猛吸一口气,会觉得拉嗓子,没准还会咳嗽好一阵子。这样干的天,没有一点中途水分的阻拦,格外蓝,格外地那么蓝。

可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你站在台地上,看到一条绿色的带子,也有些许波浪闪着碎银,总体是平静的,在这样粗犷的大地上看到这一江南河川似的景象,很是奇特。这时,你看到几只白鹅或是鹭鸟落在水面上洗濯羽毛,搔首踟蹰,像几只童年时放远的纸船,这时,你大概会想起杜甫的诗句“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河边的浅水地里香蒲长得旺盛,在黄土大地上最不缺水的恐怕就是她们了,《诗经》有言,“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你仿佛能看到伊人透过蒲丛寻找远征丈夫的美好情景。河滩上的委陵菜密密地开着黄色花朵儿,榆树和柳树投下一大片绿荫,果真是“山有枢,隰有榆”。河谷里延伸出一片片玉米林子。没有其他高大的树木,所以那几棵隔得远的柳格外高大,格外绿,使你也想与附近的村民一道,赶着一群羊来到河边,野放了羊,翘着二郎腿,枕着杨柳根,躺在草地上打个盹儿。可是,当暴雨来的时候,桑干河就会全然变了模样,远方的谷地里轰隆作响,大水裹挟泥沙从南山里一路奔腾向北,涌入河道,河水暴涨,河流仿佛做回了自己,一往无前,仿佛要洗去“耻辱”,做一条堂堂正正的配得起这片土地的河。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但一个地理人,能够凭借那条条深沟,座座跌水,级级阶地和厚厚沉积物,在脑里重演这曾千千万万次出现在黄土大地上的情景,我竟相信我脑海里出现的甚至比眼见的更为真实。

也有山,尖棱棱的山。

比起云南的山,这些山不算高,但险得很。没有大片的树林。东一棵,西一棵,有的长在险处,咬着绝壁上的石缝。土很薄,养不活许多树。草也不多,不见新绿,有些枯燥和憔悴。大多数地方露着岩石的肌理,毫无遮拦,嶙峋层叠。

站在半山的坡上,只能是半山,那更高的地方,陡峭、直立、孤独,以白惨惨的花岗岩抗击万古的风蚀,你上不去,坐在半山的草丛里,草丛里的蚂蚱太过瘦削,嶙峋得可怕,你只好登上一块不知何时从山顶剥落的巨石上,垂着腿去看双目触及的地方。左右是延伸不断的山岭,前方,你看到一条出山去的巨大冲沟,干的,河底的石头白森森地立着,河上的一板石桥挂着几孔桥洞,四面的原野很平整,你不愿意去看那些异地搬迁新建村子的红房顶,只让眼睛在那一片废弃的窑洞上空打转,你想到,千年来这些小小的黄土洞,生育,养大和埋葬了一代代黄土儿女,在黄土洞里生活仿佛也成了你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没有多少树,原野田垄里的玉米林沉默无语,那一排防风沙的树,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笔直的一排,长得茁壮,但就是不好看,你觉得它们的出现太不自然,简直是异类——黄土大地上没有这样整齐的树。

没有什么风景。除了桑干河畔的一些丰富和柔美,你不会看到一些好的景色。站在原野上,只能看到一些光光的土包和光光的石头,那些一蓬一蓬凌乱生长的野草也是秃秃的。没有楼房,家家户户的房院贴着地,连瓦片都是扁的,仿佛新洗的头发那样紧贴屋顶。黄土泥糊墙,于是房子和大地连为一体,房子只是台地面上一个个凸起的疙瘩,没什么奇特。你要感叹,太单调了,太无趣了!马上想到资源的匮乏,同情并为这些黄土儿女们暗暗担心——虽然故乡云南曾经占了两个集中连片贫困区,但千百年来贫苦的人民还可以上山找些野菜,猎些野物充饥,可是,这片黄土大地,真真靠什么养活自己的儿女?就像一个碗里空的看到另一个连锅里都是空的。你感叹,在这样单调、黄苦的地方生活,人会发疯。

黄土地是破碎的。塬,梁,峁,沟,坎,陷。一条条,一道道,一痕痕,深切,溯源,展宽,一条小山要被斩成几段,一条大沟能连着数条小沟。小心翼翼爬着、贴着,下到沟底,看到的天很有限,你甚至要代抱不平:万载黄土既堆积成这片宽广的大地,又何苦让流水将其鞭打侵蚀成这般体无完肤的模样?

老乡在沟底平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玉米讨食;老乡拉着牛去往村外远处的泉水点;没有年轻人的村子,任由墙体剥落,荒草丛生,门上的锁锈蚀脱落,不必进入,就能从倒塌的土墙看到内里的衰败和寂寞,听到主人离开时的无奈和叹息。

这同情恐怕是我的一厢情愿。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榆树叶打在脸上,热辣辣的,一会儿就晒得人发疼,捡起宽沿儿的帽子盖到脸上,手臂仍被晒着,左挪右挪,总不舒服。于是,在矮矮的玉米地前坐起一个半身,迷迷糊糊,满嘴抱怨。抱怨的我模起一支小树枝,触电似的惊醒,只是一支三杈的,不足巴掌大的枝子,原先挂在袖口上,是要狠狠弹走以泄愤的。可是,那枝子,你两只手指夹取,摩擦它,每一个细小的疙瘩、裂纹、节结,紧实、坚挺、棱棱地给予鲜明触感,斑驳、瘦弱的它正告诉你:不容轻视,不容亵玩,倔强,更不需要同情!

好一条枝!于是我重新去感受。那山是这样的,黄土地貌是这样的,一草一木是这样的,人更是这样的,岩石,沟坎,柳树皮,包谷叶,羊草沿,针茅尖,老乡的瘦黄脸和枯手背,全都棱角分明的,刺棱棱的。

你听那野性的呼唤!呼呼狂暴的风,夏日里奔涌不息的沟谷激流,还在创造新的黄土大地!黄土爱落哪儿落哪儿,水爱往哪儿流往哪儿流,嶙峋的山石爱滚哪儿滚哪儿,谷沟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崩塌,搬运,堆积,肆无忌惮,蓬勃着伟大的生命力量!

坚强到无需同情,伟岸到只能仰视。树少,每一株都历经自然考验,刚强得撑起一片天。玉米从黄土里夺取水分,精神得像一个个兵。那些黄土地的儿女,世世代代与自然搏击,从骨子里透出坚毅,他们的面孔,你去看,正像六棱山前那串挂在烈日下的大蒜头,朴实,顽强,无畏。

好一块厚土!

在云南,山很多,树很多,我们享受着丰厚的自然馈赠,也受着压抑,这灵魂的压抑使人敏感细腻。黄土大地,无遮无拦,天青地明,胸怀坦荡,豪迈奔放,涌动着生命激情,我知道,从未有过的舒畅和震撼从一开始就席卷了我的灵魂!

乾坤世界,水静尘清,天高云浮,大山伟岸。

黄土万载,造化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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