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育彬
最近,从北京传来喜讯,笔者被告知《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年内将由科学出版社正式出版。 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是盼望已久令人高兴的事情,历经20多年,终于给“夏商周断代工程”(以下简称“断代工程”)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学习、了解和珍重自己的历史,是每个国家和民族的共同追求。 中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文明古国之一,以其悠久的历史、广袤的地域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而处于人类古代文明金字塔的顶端。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在如此辉煌的中国历史背后,还缺少夏商以前、夏商、部分西周的确切年代,我国古书记载上古历史的确切年代只能依照司马迁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追溯到西周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 年,再往上就说法不一了。 夏商周被人们称为“三代”,在我国古代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夏商周是中国古代文明形成、发展和繁荣的重要阶段,向前可上溯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向后可了解中国古代文明的基本走向,但其年代学始终是一个没有被破解的学术难题。
新中国成立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经济大发展, 为各项事业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物质基础。 中国的考古学、历史学、古文字学、天文学和科技测年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切为综合研究夏商周年代学创造了良好的条件。1996 年5 月,“断代工程”由科技部领导并开始启动。这是由历史学、考古学、天文学和测年技术等学科联手实施的系统工程。 “断代工程”就是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集中相关学科的优势,力求做出能反映20 世纪年代学研究最好水平的成果,制定有科学依据的夏商周年表。
笔者有幸参加了“断代工程”的“商前期年代学研究”课题组,并作为课题组的副组长与多位学者在一起进行研究攻关。 笔者虽然没有“断代工程”专家组四位首席科学家的智慧, 也没有项目办公室先生们的繁忙, 又没有青年学者在考古工地第一线的辛劳, 但毕竟还是在完成了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工作的同时,全力以赴投身到课题研究中去。 这反映在10 多万字课题和专题项目的结题报告上,也反映在《考古》《华夏考古》《中原文物》《殷都学刊》《中原文史》《寻根》 等学术刊物和多部论文集中发表的文章上,又反映在“断代工程”多次专家组会议和殷商文明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中,还反映在偃师商城、郑州商城、郑州小双桥遗址、邢台东先贤遗址和其他考古发掘工地留下的足迹上。 这成了笔者个人考古生涯中的一个亮点,笔者非常自豪。
经过5 年的努力,“断代工程”仅多学科的学术讨论会就召开了52 次,“断代工程” 从没有偏离项目设置的课题及专题轨道,各个课题和专题的目标基本上都得以实现,终于获得了丰硕的成果。2000 年9 月15日,“断代工程”通过国家验收。2000 年11 月9 日,“断代工程”专家组举行了新闻发布会,正式公布了夏商周年表。 这是我国迄今最有科学依据的古代历史年表,标志着夏商周三代年代学的研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水平。这个年表为我国西周共和元年之前的历史建立起1200 余年的三代年代框架, 夏代始年为公元前2070 年,商代始年为公元前1600 年,盘庚迁殷为公元前1300 年,周代始年为公元前1046 年。 年表排出了西周共和元年之前西周10 王具体在位年, 排出了商代后期从盘庚迁殷后12 王大致在位年, 以及盘庚迁殷前商代前期19 王的年代框架和夏代自禹始17王的基本年代框架。 其中对夏代始年、夏商分界的年代、武丁在位年代和武王克商年代的估定,具有重要创新意义。这不但为进一步使夏商周的年代精确化开创了良好的条件,而且还为继续探索中华文明起源及其早期发展, 为揭示5000 年文明史起承转合的清晰脉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断代工程”公布的夏商周年表,已经逐渐被人们所接受,在一些博物馆陈列中被引用,在一些学术研究专著中被认可。 忆往昔峥嵘岁月,真让人思绪万千,遐想联翩。
其一,培养人才,打造了一支高水平的专家团队。这里不是说夏商周年代学研究, 而是冠以“断代工程”。 “工程”这个词对过去进行单一历史或考古研究的学者来讲,似乎更有一种责任重大、使命光荣的感觉,也包含着对国家必须完成任务的庄重承诺。 “断代工程” 吸引了9 个学科12 个专业的200 多位学者参与攻关,这支庞大的专家队伍发扬了目标一致、同心同德、工作第一的团队精神,这个团队来自不同的学科和不同的工作岗位,但都有共同的愿望和共同的语言,构成强大的向心力。 团队中高手如林,在工作中彼此互相尊重,强强联合,容纳不同的观点,经常讨论,展示了学术气氛的自由。 大家都珍视机遇,力求贡献而不计得失。 这样的专家团队,当是完成“断代工程”目标任务的基石。 这使得老一辈的专家们,学力更加深厚;使得步入中年的业务骨干,事业有成;使得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日益有所进步,成为名副其实的后起之秀。 他们学位的提高,职称的晋升,科研成果的取得,可以说与“断代工程”息息相关。 这无疑也为“断代工程”结束之后,他们再从事其他的科学研究,创造了更好的环境和条件。
其二,推动了考古学的发展。 在“断代工程”的启动中,对北京房山琉璃河遗址,河北邢台东先贤遗址,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禹州瓦店遗址、新密新砦遗址、偃师二里头遗址、偃师商城遗址、郑州商城遗址、郑州小双桥遗址和安阳殷墟遗址等进行了考古发掘,有许多重要的考古发现。其中登封王城岗发现龙山文化晚期大城,证明了这里是夏代早期“禹都阳城”之所在。新密新砦龙山文化晚期和新砦期文化城址,也属于早期夏文化的范畴。在偃师商城中部和南部发掘出一座时代更早一些的小城,这样就把偃师商城的始建年代提早到二里头文化四期,早于郑州商城二里岗下层时期一个阶段, 偃师商城遂成为商代最早的“汤都西亳”。 在郑州商城发掘出二里岗上层二期的宫殿建筑、绳纹板瓦和与祭祀有关的青铜器窖藏,表明郑州商城使用时间较长;而近在咫尺的郑州小双桥遗址,则是商王室的大型祭祀场所。在安阳殷墟东北隅发现的面积约4 平方公里的洹北商城,已成为“断代工程”标志性成果之一,很可能是盘庚最初迁殷之地。 在陕西长安沣西遗址的97SCMT1 探方, 发掘出极为难得的先周文化晚期H18,西周初期的T1 第四层,西周早期的H11、H16,西周中期的H3、H8 和T1 第三层,形成了一系列连续叠压打破的地层、灰坑等遗迹现象,并从中采集到木炭、 兽骨和炭化小米等可供测年的标本。为考古学上划分商周界限, 提供了理想的地层依据。武王克商之年应该包含在这一年代范围内。北京房山琉璃河遗址,发掘出M1193 西周大墓,出土青铜器克罍、克盉,铭文记载了燕国的始封,其墓主为第一代燕侯,当在周成王时期;另在西周早期的H108 大灰坑内,出土了1 片刻有“成周”2 字的龟甲,成周营建于成王初年,它自然不会早于成周的建成,即其上限不会早于成王时期。这两次考古发现对确定西周始年有重要的断代意义。此外,山西曲沃天马-曲村遗址和曲沃北赵晋侯墓地的考古发掘,对西周中期和晚期断代非常重要。对上述夏商周遗址的考古新发现进行考古学文化分期研究,既为科技测年提供了系列样品,又为有关考古学文化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照。
其三,测年技术的精度大大提高。 “断代工程”改进常规法与AMS 法碳-14 测年设备,改进样品制备及测试方法, 使常规法测量精度达到千分之三(相当于±24 年),AMS 法测量精度达到或优于千分之五(相当于±40 年),已具备国际先进水平。 过去常规法测年是用单个标本进行的, 测出年代的±年数少则八九十年,多则100 甚至200 年,这样大的误差只能作为参考数据。 而在“断代工程”实施期间,常规法测年,采用了大量的系列标本,并充分运用标本的文化分期和样品之间的先后顺序等考古信息,在进行日历年代校正时与树轮曲线的扭摆进行匹配拟合,从而减小标本日历年代的误差,使测出年代的±年数达到24 年,显然精确多了。 而某些标本的测年由于标本条件更好,如郑州电力高等专科学校院内发现一座商代二里岗上层一期的大型水井T1J3,水井底部有保存完好的用于做支护的井圈圆木,一共在圆木上从树芯到树皮提取了9 组系列标本,用常规法进行C-14 测年,圆木最外层的年代为公元前1400±8 年, 这就是这座水井建造的年代,亦即商代二里岗上层一期的年代,误差仅千分之一,十分精确。
其四,出版了一大批经典的学术专著。 其中包括《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 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禹州瓦店》《安阳小屯》《周原甲骨文》《郑州商城》(三卷本)、《郑州小双桥》《偃师二里头》(五卷本)、《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西周诸王年代研究》《武王克商之年研究》《夏商周时期天象和月相》(上下册)、《五星聚合与夏商周年代研究》《商末周祭祀谱合历研究》《月龄历谱与夏商周年代》《夏商周年代学札记》《世界诸古文明年代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等,涵盖历史学、考古学、天文学的“夏商周断代工程丛书”和与之相关的考古大报告,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 由于集体和个人的努力,作为“断代工程”主要承担单位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和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获得了科技部等4 部委联合颁发的“九五”重大科技攻关优秀成果奖。 “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李学勤先生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徐良高等人获得了先进个人的表彰。
其五,对笔者个人来说也是收获满满。参加“断代工程”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多次到考古发掘工地考察并参加现场研讨会, 多次参加专家组汇报会,多次参加多学科的学术讨论会,学到了许多知识。看到了关于夏商周三代的考古新进展, 知道了金文历谱、月相、西周历法和诸多天文现象,知道了C-14测年系列样品拟合、常规法与AMS 法测年、有边界和无边界测年。 每次会上大家的发言,李学勤、仇士华、李伯谦、席泽宗4 位首席科学家自不用说,众多专家的讲述也同样睿智和精彩,给人以知识,给人以启迪。 特别是一次在关于天文学文献记录的研讨中,上海天文台江晓原先生(今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舌战群儒式的轮番对答演说,令人难以忘怀。
其六,“断代工程” 也是一次全民普及历史知识的教育活动。 诸多媒体的宣传, 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 尤其是制作的专题宣传片在中央电视台多次播放, 使人们对夏商周三代的演进过程和重大历史事件有所了解,形象地复原了大家心目中的夏王朝。 对诸如“天再旦”等天文现象的解读,更引起了老百姓的兴趣,不少专家的镜头,也给电视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于片头上有北京大学陈铁梅教授和笔者在一起开会研讨的大画面,笔者也成了“名人”,还曾被郑州的家附近邮局的营业员和河南安阳市印刷厂的负责人认出,他们说在“断代工程”节目上看到了杨老师,这真是让人感动。
其七,推动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开展。 这可视为“断代工程”的继续,至今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在精确测年基础上,初步建立起黄河流域的大中原、长江中下游和辽河流域等各个地区公元前3500 年—前1500 年考古学文化的年代序列。 对各地区文明兴衰演进的关系有了总体性把握, 对文明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经济和资源所发挥的作用, 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 这些成果揭示了各地区文化的发展和阶层分化、权力出现并逐渐强化的现象,向文明社会演进的步伐加快,可以推测当时已出现王权或其雏形。 早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已经出现了初级国家,进入了古国(方国)文明阶段。 夏王朝以降,中华文明进入了王国文明新阶段。 其中特别让考古工作者高兴的是,多年来在辽宁牛河梁遗址、安徽凌家滩遗址、浙江良渚遗址、山西陶寺遗址、河南双槐树河洛古国遗址和陕西石峁文明古国遗址等一系列的重大考古发现。
其八,历史将不会忘记他们。 探索遥远的古代文明是人类一个永恒的主题, 而历史和考古工作者就是实现这个主题的使者。 “断代工程”的实施,反映了伟大的中华民族对拥有5000 年文明史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对海内外亿万中华儿女都是一件普遍牵动情感的大事, 对学术界既是一个责无旁贷极富挑战的攻关项目, 又是一个特别具有感召力和凝聚力的研究课题。 如今,难忘的10 年过去了,“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首席科学家、著名历史学家李学勤先生,专家组副组长、首席科学家、著名天文学家、中科院院士席泽宗先生,专家组成员、著名考古学家、新中国河南考古第一人安金槐先生,专家组成员、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邹衡先生,专家组成员、著名考古学家、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荣誉学部委员张长寿先生,专家组成员、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俞伟超先生,专家组成员、著名考古学家、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专家组成员、著名测年技术专家、北京大学教授陈铁梅先生等已经作古,但他们对“断代工程”做出了重大贡献。包括与他们共同努力战斗的200 多位专家,还有“断代工程”项目办公室的同志们,同样也为“断代工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历史将会永远记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