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科幻电影作为全球政治文化转型的艺术表征,源于世界大国的关键性技术革新与扩张,及其促发的宏大技术体制想象。尽管该类电影是遵循民族—国家历史发展逻辑的产物,但其在故事背景、矛盾设置、角色塑造等方面往往超越国族文化边界,并模仿或移置多元化的政治历史模式。多数科幻影像通过技术的合理化运作、摧毁传统国家机器、构筑技术“利维坦”以敞开历史与拟像共在的“超国族”叙事空间等方式,有意识地隐匿国家角色,但仍然无法消磨文化特殊性和基于政治主权的集体想象,其内里始终与全球文化生产与传播格局相联系,不仅自觉地呼应了大国文化输出的强烈诉求,而且构成了关乎未来世界定义权和文化领导权的重要问题。
关键词:科幻电影;超国族叙事;技术“利维坦”;国家历史
科幻影像作为全球政治文化转型的艺术表征,源于世界大国的关键性技术革新与扩张,及其促发的宏大技术体制想象。特别是在两次世界大战前后,战争所需的军事实力凸显了技术突破、资本积累和国家机器的重要性。随着冷战的结束和全球化进程的全面开启,以及战后社会对于科学技术和国家政体的深入反思,现代民族—国家(Nation-state)难以完全依靠军事征服和金融控制实现自身利益,融入意识形态的文化产品成为协调内外关系、维护全球化背景下超国家(Transnational)共同体的合理方式。从科幻电影诞生至今的一百多年里,该类型电影的发展和繁荣,可以清晰地梳理出以不同方式进行对内政治、经济、文化改革抑或是对外扩张的国家序列。根据该类电影创作与演进的时间线索,以欧洲各国、美国、日本等主要制片地为例,可以看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魏玛共和国时期,先后出现了《月球旅行记》(A Trip to the Moon,1902)、《海底两万里》(20,000 Leagues Under the Sea,1907)、《征服极地》(The Conquest of the Pole,1912)、《大都会》(Metropolis,1927)等经典科幻作品;二战前后,美国科幻电影的产量保持了持续增长的态势,约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大批美国及其参与制作的科幻片开启了跨国之旅,进而推动该类型风靡全球;苏联科幻《两栖人》(Amphibian Man,1962)、《飞向太空》(Solyaris,1972)、《她来自未来》(Guest from the Future,1985)等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赫鲁晓夫改革之后的文化“解冻”时期;《哥斯拉》系列(Godzilla)、《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1995)等经典科幻作品兴盛于日本战后经济腾飞时期。{1}由此可见,科幻电影不只是纯粹假定性时空中融合艺术与技术的美学构想,而是遵循大国历史发展逻辑的文化产物。
然而,从影像世界观的设定看,多数科幻电影秉持着一种“超国族”传统,即在故事背景、矛盾设置、角色塑造等方面往往超越国族文化边界,模仿或移置多元化的国家政治历史模式,但依然携带着当今技术大国的特定民族文化基因。在架构和定义未来的过程中,通过技术的合理化想象、摧毁传统国家机器,以及构筑技术“利维坦”敞开历史与拟像共在的“超国族”叙事空间等方式,有意识地隐匿国家角色,甚至试图消磨掉文化特殊性和基于政治主权的集体想象。正如美国科幻理论家詹姆斯·冈宁(James Gunn)所言,该类作品的矛盾性在于,它们“通常超越了个人或群体,文明或人类整体往往处于危险之中”,人们“必须把自己视作一个整体——而不是一个原始部落、一个民族,甚至是一个国家”,但其中也包含着有意无意的“文化或政治偏见”{1}。冈宁的经典概括指明了另一个重要信息:尽管科幻作品在显性层面很少直接涉及与民族—国家相关的内容,但其影像世界的基本结构和未来想象依然映射出明显的政治文化倾向和身份的无意识,其内里一直与全球文化生产与传播格局紧密勾连。这不仅自觉地呼应了大国文化输出的强烈诉求,而且构成了一个关乎未来世界定义权和文化领导权的“政治问题”{2}。本文通过“超国族”概念阐释科幻电影中显性层面的超越国族世界观和隐性层面的大国历史经验表达,分析该类型如何通过科学技术调动—移植—打破并重新配置高度假定性时空中的权力运行方式,进而在后国族意识形态中找寻科幻电影所处的文化位置。
一、被技术合理化的超国族影像世界观
作为维系现代民族—国家的群体心理建设,以民族主义为根基的传统集体认同总是与特定的土地、亲族、习俗、宗教、神话等非理性因素相关,它们几乎不依赖于科学技术的合理化规制③。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指出,民族是一个具有共同身份、情感和归属感的“想象的共同体”{4}。“想象”抑或是“构建”民族的方式不仅仅涉及宗教信仰的领土化、王朝家族的衰微、时间观念的转变等部分非理性因素,也直接受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传播技术的普及和语言民族主义浪潮的影响。他认为,在特定民族语言所牵涉的交流范围内,印刷技术的成熟与近代资本主义经济的交互,催生出报刊、小说等近代传播形式及相应媒介技术的进步,继而推进了以现代民族—国家为核心的集体认同。但如果将此过程置于全球视域内,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媒介技术的全球化已然破坏了局限于特定国家或区域内的同一化进程。上世纪90年代左右,随着全球化进程的纵深发展,互联网技术、跨国公司、全球资本市场,以及本土文化输出过程中所需的国际主义面向等,均在不同程度上破坏了传统民族—国家在文化空间与经济层面的独立性,极大地削弱了以单一国族为单位的集体身份认同;而另一方面,主控先进技术与强势资本的大国影响力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和深入被合法化了。继军事战争之后,科学技术及其辐射下的多重因素为技术大国重构本土与区域或全球关系提供了无比开阔的场域。
与民族主义的非理性起源不同,科幻影像世界观的构建强烈地依赖于技术理性。此处的“技术理性”概念不是对于技术的正向价值判断,而是强调技术在影像形塑的未来社会中成为知识的主要来源和检验标准,进而转变为一种新的具有支配性和合理性的意识形态。{5}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指出,人类被植根于技术创新的新理性体系所淹没,技术理性涵盖了生活的所有元素,控制着经济与文化结构、智力追求和休閑活动,从而取代了政治理性。⑥在科幻电影中,技术理性将存在并纠缠于现实民族—国家的社会身份问题置换为关乎阶级、性别、族裔与未来技术统治等问题,民族—国家也不再限制于特定的领土和人群,而是被置于一个高度虚拟的时空中运作,甚至不惜以摧毁国家机器的方式达成深度的政治意指实践,悄然培育并捍卫着与技术大国相关的政治秩序和文化惯例。
此类基于技术逻辑对传统国家政治模式进行超越、移置和拟态的合理化策略,旨在构建更具普遍性的“乌托邦”或“反乌托邦”。具体而言,在社会历史层面,技术或科学原理可以为社会历史的发展带来正面或负面的动态化和系统性变革,技术的合理化实践最大限度地取代了非理性传统;在文明演进与交流层面,技术规约下的趋同化导向使得不同时空中的不同文明产生交集和对话;在人类社会行为与动机层面,科技发展程度的差异勾连起种族、性别、阶级、文化结构等一系列问题,其所激发的个体正义、邪恶、好奇等也成为人类创造和体验未来的新契机。{1}由此看来,被技术合理化的科幻影像世界似乎与传统民族主义的排他性和非理性多有不同,但其文本内部的技术理性逻辑与全球化时代大国重新配置权力的诉求不谋而合。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在《后国族结构》(The Postnational Constellation: Political Essays)中指出,技术的驱动进一步破坏了政治组织的稳定性,并使用“具有包容性的多元主义转向”来描述更具普遍性和模糊性的超越国族边界的状态。{2}也正是由于这一特质,超国族意识形态更容易在非本土范围内得到广泛的接纳。科幻影像在显性层面对国族文化边界感的超越,决定了该类型电影在全球文化生产与传播时代可以收获更大范围的接受度,极大地满足了当代国家文化输出的愿望。因此,尽管科幻电影的总体导向顺应了全球化趋势下结构单一、固态国族观念的时代潮流,但被技术合理化的影像呈现不仅仅是对人类未来命运的预想和忧思,更是技术大国依托技术理性协调本土与全球关系的有力手段。
二、传统国家机器的失效与技术“利维坦”的崛起
对于人类政治体来说,技术无疑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社会的全方位管控需要依赖高度的技术治理与扩张模式;另一方面,技术自主力量的不断转移和累积,最终会反噬甚至剥夺原有政治体的控制权,进而促成新的技术威权。美国政治学者本杰明·维特(Benjamin Wittes)和加布里埃·布鲁姆(Gabriella Blum)在《未来的暴力与国家治理》(The Future of Violence: Robots and Germs, Hackers and Drones-Confronting a New Age of Threat)中回顾了炭疽攻击、私人电脑入侵、自杀式恐怖袭击等一系列业已发生的恶性事件,由此设想了未来国家所面临的安全威胁。③他们认为,原本被国家所掌握的现代技术一旦落入个人手中,政府、警察、法院、武装部队等传统国家机器将失去原有的管控效能。随着技术自主性的日益增强,社会权力不再来自一个中心,而是被分散在由技术武装的个体或社会组织,以及遍布于虚拟世界的技术管理网络中。
技术的“赋权”(Empowerment)指个人、团体控制其环境、行使权力和实现目标的能力显著提升{4},直至形成新的技术统治。在科幻电影中,技术的“个人化”和“组织化”赋权模式包括两种最直接的表现:一是典型的机器、人类与其他物种的融合或置换。从《太空漫游2001》(2001: A Space Odyssey,1968)到《异形》(Alien,1979),再到一系列“超级英雄电影”等,科幻影像已然创设了众多经由多元技术丛加持、集聚巨大能量的“后人类”或“仿制人”形象;二是利益团体成为掌握关键技术的主体。尤其是《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1982)、《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 2002)、《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1995)等赛博朋克电影中,未来都市中的黑客、黑帮、黑市商人、私人企业等往往在各自的领域内垄断了技术权力。以个体和特殊团体为单位的权力生成模式,导致了巨大的社会异质性和呈离散样态的控制形式。这些强烈依赖于技术调节的力量本身不仅不需要国家的授权和合法化,甚至非国家集团对于技术的掌握在根本上消解了国家的主体性地位,也在故事架构层面排除了国家存在的必要性。但事实上,此类情节只是以摧毁政治“利维坦”的方式,重新树立了另一种技术强权。
霍布斯(Thomas Hobbes)曾借用《圣经·旧约》(Old Testament)中能够与上帝抗衡的巨型海怪“利维坦”(Leviathan)比喻“人造物”国家的强大力量。而在科幻文本设定中,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政治理性被取代后,为了避免“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人们只能让渡个人权力并不得不服从于非人化技术“利维坦”的统治,而原本的“人造物”反向控制了维持统治的国家机器。电影《终结者》(The Terminator, 1984)和《黑客帝国》(The Matrix, 1999)描绘了由人工智能控制的未来世界,无论是“天网”系统制造出的杀人机器军团,还是“0-1机器国”的反叛,在技术的系统性控制和强力意志下,原本以暴力为主的“镇压性国家机器”(Repressive State Apparatus, RSA)几近崩溃,只有同样被技术武装的个体或团体成为抵抗的主力。不仅如此,技术的巨大迷惑性还集中体现在其作为生产力和意识形态的同构发展中。伴随自主力量的急速扩增,其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 ISA){1}的效能反而被巩固了。深陷于技术“利维坦”统治的人们,要么难以察觉潜在的支配,要么能够意识到技术的威胁但无法摆脱其掌控。在虚拟世界内部,技术“利维坦”治下的普通人类逐渐形成新的“本土化”,在人与技术系统的身心结合、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交融中,无意识地生产出由技术操控的新感知。
法兰克福学派揭示了技术在后工业社会中对人的统治和压抑,将技术视作新兴的意识形态统治形式,认为其本身就是异化的根源。从这一角度说,科幻电影的技术隐喻精准地影射了全球化时代随后工业社会演变而来的后国族渗透趋势,即技术大国的扩张不再依赖于军事战争和金融控制,而是凭借虚拟的通信网络系统突破地理空间区隔,继而利用其所具备的技术文化权力潜移默化地重构接受者的认知和行为。在技术权力个体化或组织化转移的影像假设下,民族—国家的主体性由单一中心向多中心过渡,其协调文化特殊性的能力随之被激活,进而开启了一种技术网络化、权力连接化的全面操控。由此看来,《星球大战》(Star Wars, 1977)中的“原力”和《黑客帝国》中的“母体”等超验想象,更像是有意型构福柯所论的“权力物理学”空间模型,即用以控制个体的全景式监控场域。{2}在此意义上,技术“利维坦”的崛起恐怕不是技术失控之下的无奈选择,而是后国族文化转型背景下政治“利维坦”的再度现身,其中的国家角色“以一种高科技的机器形式出现:它是虚拟的,是为了控制边缘事件而建造的,并被組织起来占主导地位,在必要时干预系统的故障(与最先进的机器生产技术相一致)”③。正如科幻视域中依托技术网络调节并延伸的制度形式,模仿政治权力秩序而形成的技术“利维坦”更深入地扩展并重构了大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政治“利维坦”的系统性操纵非但没有被终结,反而转化为更具迷惑性的技术意识形态维护其合法地位,进而达成对个体的总体式询唤和改造。
三、历史与拟像:超国族叙事空间的生成
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通过考察“仿真”的历史谱系提出了“拟像三序列”理论(The Three Orders of Simulacra),他认为,拟像的第三序列是仿真(Simulation),其遵循结构价值规律创造了“超真实”空间,不同于虚构或谎言,它将缺席表现为一种存在。{1}在后现代社会中,拟像已经渗透进电影文化肌体,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因此,在他看来,迪士尼乐园中的美国模型比现实中的美国更为真实。从这一角度说,科幻影像是技术大国主控的“乱真”现实主义方法,即以显性层面的国家“缺席”创造出“超真实”的国族历史在场,其中政治体的定位与摆置既是空间游戏,又是现实领土版图的想象{2},继而形成了历史和影像双重喻指意义交相呼应、同频共振的“复调”叙事空间。
法国年鉴派史学家马克·费罗(Marc Ferro)指出,電影是“人类历史的代言人”,并“借助某些能够增强影片功效的手段来介入历史”③。相比于其他类型电影,以特效技术密集而著称的科幻影像开辟了更开阔的历史视景,并延展出横跨过去与未来的绵长时间向度。因而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技术升级引擎之上所保留的内在国族历史,以及与之相联的不同技术文化景观。就科幻电影的主要制片国而言,美国依托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强势驱动,其军事和经济实力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空前壮大。因此,对于美国科幻或其与欧洲各国的合拍片来说,尽管也充满了技术反思与批判,但动辄拯救全人类的叙事模式体现出了明显的技术乐观主义倾向,其中面向全球和宇宙的超国族扩张与开放机制也相当明显。无论是移植欧洲古典帝国兴衰史的《星球大战》和《沙丘》(Dune,2021),还是表现殖民统治与后殖民文化扩张的《阿凡达》(Avatar,2009)和《黑豹》(Black Panther,2018),抑或是频繁更新迭代的“超级英雄”系列,影像中的技术明显是威权化的存在,它既是制造危机的导火索,也是平复冲突的主要手段。反观经历过集中而相对短暂的军事扩张期的德国等欧洲国家的科幻片,一直被战争阴云和反思情绪所笼罩,《小小乔》(Little Joe, 2019)、《海热症》(Sea Fever,2019)、《绝对控制》(I.T.,2016)等影片均呈现出技术悲观主义心态和对技术滥用的恐惧{4}。而日本等战后被西方现代性所主导的国家所制作的科幻片则普遍强调极端的破坏感和末世感。例如,“哥斯拉”对日本现代都市的摧毁,以及《日本沉没》(Sinking of Japan, 2006)中极力渲染的末日景象,其自毁式的反民族化策略在相当程度上描述了战后西方技术及配套观念的引入对其国族身份的撕裂。由此观之,虽然多数科幻电影所共有的技术标识似乎不能展现出主要制片国的文化特征,但它们将保留民族文化传统的期许建构在不同的技术景观之上,进而造就了密切连接国族历史的科幻拟像。
但仍需注意的是,尽管不同科幻电影所透露的技术史观有所不同,但国族主义和超国族取向之间的张力依然是该类作品所表达的重心之一。例如,电影《星际迷航》(Star Trek,2009)中,“星际舰队守则”第一条明确规定了促进不同民族间道德关系的义务,而柯克舰长对这一指令的违反也变相反映出冷战之后对美国例外论的意识形态辩护。{5}与此同时,如果说许多科幻电影普遍满足了大国崛起的幻想,那么在此过程中也必然创造出阻碍其全球化和宇宙化进程的对立面。其前提是技术先决条件促进了人类对欠发达文明的征服,并催生出编织虚拟管控网络的强烈意识。卡梅隆执导的《阿凡达》典型地质询了后殖民主义时代技术大国的世界想象,虽然人类对潘多拉星球的开发以失败告终,但有趣的是,成功拯救纳威人的杰克是人类利用基因技术培养出来的融合型生物。可见,技术“利维坦”虽然最终承认了外来元素和文化的多样性,但依然难以撼动其既有的技术治理秩序。除了明显的对外扩张和后殖民幻象,创造一个弱化国族、心系小家,但最终影响人类文明走向的个体形象也是一种增强超国族普遍性的方式。以此为切入路径,更多科幻电影基于个人修正主义史观,将现实国家的多元文化和社会演进内容转化为对于个体命运的追问。诸如《世界大战》(War of the Worlds, 2005)中保护一双儿女的瑞恩、《星球大战》中救母救妻的安纳金、《安德的游戏》(Ender's Game, 2013)毁灭虫族星球的安德等,无论故事背景有何差异,这些作品最突出的特质是个体具备充足的能力主控技术,并以此操纵和扩大他们在虚拟世界中的作用或权力。总结而言,作为国族历史所赋能的影像类型,科幻电影对于大国历史的映射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默契,即在多数情况下择取向外扩张或影响文明进程的方式,整合本土与全球、宇宙的超国族互动关系。此类影像设计表达了全球文化生产与传播时代电影艺术中所蕴含的两种鲜明的文化期许:一方面在当代集体记忆中存留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另一方面又力图将富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符号融入现代世界,并参与建构所谓的具有普遍价值的影像原型。而外向拓展、整合世界的虚拟历史架构是科幻电影容纳以上两种互为参照、彼此勾连的文化愿景,继而向想象型政治体中输入潜在民族历史及其话语实践的特有方式。这一外扩型的文化传输取向,也决定了科幻影像的目标是在技术跃迁的过程中,实现大国本土文化到超国族文化的转型。
结语:历史理性认知还是力争文化领导权?
从启蒙运动到19世纪末,现代民族—国家长期被视为人类最伟大的政治发明。克拉克(I. F. Clarke)在《未来战争小说(1871-1900)》(Future-War Fiction: The First Main Phase,1871-1900)中提到,“从1871年起,每年都会出现关于英、法或德国即将发生战争的故事”{1}。这表明,彼时的科幻文学几乎毫不掩饰其对于民族—国家的兴趣。众所周知,科幻电影类型的促生离不开同类文学题材的繁盛。而从上世纪60年代科幻类型成熟至今的数十年里,早期科幻文学中直接引用的民族—国家“资源”被改编电影或多或少地剔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主义价值观、民族身份的无意识,以及无处不在的政治文化偏见。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曾在《后现代状态》(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A Report on Knowledge)中批判了启蒙运动所奠定的宏大叙事传统,也自然包括了支撑自由、理性、平等理念背后的民族主义观念体系。尽管后现代理论不断质疑、撕扯着民族—国家的相对同一性,但除了在现实层面反对国家内部的种族歧视和性别压迫,多数全球化理论并不主张过度消除国家边界和集体认同。时至今日,民族—国家依然是国际关系的行为主体。回顾上世纪90年代至今的地缘政治冲突,东欧、中东、中亚等地的局部热战也表明,完全抹除国族“边界”是不可能也是不明智的。
当下,许多人文学科研究将科幻电影及相应的产业扶持政策归因于科学技术的飞速进步及其对日常生活的明显渗透,而从区域性和全球性的局势变动看,科幻电影在多国的兴起与繁荣有着更为直接的现实原因。以美国科幻为例,二战结束时,诞生了大量与核威胁有关的末日电影;冷战期间,在美苏太空军备竞赛背景下,牵涉到太空征服与开发的电影数量大幅增加。不同时期的大国博弈往往投射于科幻影像世界中,该类影片并不是随意制造着无边的幻象,而是在重新定制已经内嵌于国族文化中的关键隐喻和历史叙事。近年来,包括中国、韩国、印度在内的新兴科幻作品异军突起,以及英美主流科幻文本中矛盾设置的微妙位移,其现实背景都是地缘政治局势的风云变幻和国家硬实力的技术化展望。此外,欧洲科幻电影也呈现出新的人文主义面向,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战争阴影的延续,以及欧盟内部一直并存的同一和分裂势力的纠葛。{1}因此,从民族—国家和区域、全球的互动关系出发,考察科幻影像中大国技术文化与多元时空的共存与交互机制,能够为科幻电影研究增添富有现实意义和战略眼光的维度。
葛兰西(Gramsci Antonio)指出,社会集团的主导地位表现在统治和知识、道德的领导权层面,而依托后者所获得的文化领导权(Hegemony)是大众普遍认可的结果。{2}在他看来,统治阶级只有在确定了这一权力之后才能有效地运行国家机器。在全球化时代,科学技术的重要程度决定了科幻电影成为展望大国权力、定义人类未来的特殊类型,其所具备的技术理性基因及其对国族政治理性的有效“隐匿”“置换”和“仿拟”,促使其成为连接社会生活与意识形态的合理方式。因此,有理由认为,在技术理性的指引下,科幻电影的超国族取向并不完全是共识性的历史认知,其直接地与电影全球生产与传播的压力相关,也更深层次地借助科幻类型的发展培育具有世界主义的“未来原型”,以呼应大国争取未来文化定义权的期望。近几年,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非英美边缘科幻加入全球产业竞合行列,充实并扩展了科幻影像版图,期待未来它们能为世界科幻文化提供更加多元化、更具开放性的价值选择。
作者简介:陈慧,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影像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