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读者听故事,总得有个悬念。而小说作者玩悬念,方式又不同。有些作者会把真相藏着,一点点吐露,诱读者读到最后。有些善于设置悬念的作者则公平对待读者,让读者得到相对公开的信息,让他们一起参与猜测推导:这也是许多读者的乐趣所在。但也有些作者,会让读者知道得更多一点。
古希腊大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名作《俄狄浦斯王》,用了个手法:通过剧中不同人的描述,让观众早早拼出了真相——即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犹不自知的事实——但剧中的俄狄浦斯本人,却一时还不清楚,还在懵懂中,慢慢走向惨烈的真相。这部名作卓越的悲剧效果,即出于此。当然这手法,不只是悲剧管用。比如博马舍也将此手法应用于喜剧中。话说,让剧中人不明真相,让观众明白真相,有利于让观众站在俯视角度,带着点优越感地看剧中人奔走。当剧中人理性、怀疑加以思考时,容易产生悲剧;当剧中人非理性且懵懂浑噩时,就容易产出喜剧。
让剧中人不明真相,让观众明白真相,有利于让观众站在俯视角度看剧中人。
这种手法,也可以用在小说里。大仲马的名作《基督山伯爵》的故事众所周知:马赛水手唐泰斯被会计唐格拉尔、情敌费迪南诬告,被审判官维勒福冤枉,入狱十四年,逃出生天,获得财宝,矢志复仇。他化装成一个神父去找旧邻居裁缝卡德鲁斯问真相时,小说中只以“神父”称呼他,也丝毫没写他的心理活动,更多以卡德鲁斯视角看神父。如是,当神父听说真相后,会喃喃表达愤慨。卡德鲁斯大感疑惑,而我们这些知道真相的读者,却很明白。这就属于典型的“剧中人不明真相,旁观者一清二楚”。后来唐泰斯化名基督山伯爵去巴黎接触几个仇人时,小说视觉也很少描写基督山的心理,却更多以旁观者视角描述,巴黎贵族圈无不认为基督山神秘莫测。只有我们读者明白基督山是唐泰斯,也对他的某些言行——贵族们觉得迷惑不已——明白得透彻。这无意之间使读者获得了一种快感:我们与唐泰斯站在高处,俯瞰着剧中其他即将被复仇的反派们。
金庸小说里,也常用到这个手法。用得最漂亮的,是《天龙八部》。段誉开场在无量山误入玉洞,看到了无崖子与李秋水当年的居所,得到了北冥神功与凌波微步,见到了李秋水妹妹的玉像,一见钟情;也得知了灵鹫宫天山童姥要收服无量山的图谋。后来在苏州,段誉见了王夫人与王语嫣,与玉像一模一样。这一波剧情随即转入萧峰线不提。待后来虚竹出场,结识了无崖子,听无崖子说“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读者心中,自然咯噔一声。之后虚竹救了天山童姥,听天山童姥说出了她、无崖子与李秋水当年的恋情。虚竹自己是糊里糊涂的,但读者已经多少明白了。待李秋水终于出场,读者大概会感叹:“终于出现了!”而到李秋水临终时,跟虚竹说了一句台词,“我有一个女儿,是跟你师父生的,嫁在苏州王家,你几时有空……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还活在世上”。这句没了下文,却已经将事实都拼出来了。作者自己从来没跳到前台解释,却用大家的言辞,拼出了一个真相:李秋水、无崖子与童姥当年的孽缘;无崖子实则深爱李秋水的妹妹,并为之雕了玉像,李秋水与无崖子的女儿便是王夫人,王夫人再生了女儿王语嫣。这一套事实,段誉与虚竹各知道片段,只有读者是全盘把握了的。
那份看到细节、结合前因、慢慢逼近真相、脊背发凉的快感,大概就是作者送给细心读者的一个彩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