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的诗[组诗]

2021-12-23 09:05朝颜
诗潮 2021年12期
关键词:石榴

朝颜

最后沒有一支箭镞,指向暗中的事物

飓风善于扫荡,并保持最深刻的骄傲

嗨,那个发丝带电的女人

正在将美平分给河流中的每一朵水花

去哪里找一个休止符,好停下她的歌唱呢

光阴从不曾洗白她的头发

交出灰烬的人,还躲在春天的稻田里

不肯张开嘴巴说出谶言

她要去旷野里结出浆果,要将甜美和苦涩

缝进一些人的褡裢里。还有谁会像一只困兽

关住身体里的毒呢?那么多人都在修一条路

准备通往梦境。嘘,请千万千万不要声张

不要告诉那支箭镞,谁是它的敌人

病中的母亲,终于放弃了一生的执拗

听从我的安排,走进医院

让一枚针尖逼出体内的血液

对一台冰冷的仪器俯首帖耳

她开始动作迟缓

长久保持躺卧的姿势,仿佛干涸的

河床中,一条放弃挣扎的鱼

有时候,她假装不经意地提到死亡

而后安静流泪

我想起小时候,她打我,骂我,驱逐我

声音尖利,在我的身体里种下芒刺

也种下抗争之心

是的,我曾恨过一只永不知疲倦的蝉

那时候我怎么能想到,那只蝉

会喑哑了声音,成为一个

对时间缴械投降的母亲

那年祖母留在我厨房里烤火

一个人,到屋外

铲了一桶胖胖的雪

后来,水瓮里长出

一个红鼻子雪人

对着我,咯咯笑出声来

那年我去雪地里打滚

用雪团将表弟砸得又跳又笑

三舅母揪住我们的衣领

疼惜的骂声和簌簌抖落的雪花声

一同融化

我以为所有的雪都落在了童年

我以为所有的雪都含着笑意

直到一场厚厚的雪

将祖母覆盖,又一场厚厚的雪

将三舅母覆盖

我听到雪崩的声音

裹挟着越来越近的冷风

朝我迫来

觋师吹响牛角,吹着吹着

就将自己吹到了大地的另一边

许多翻滚的世事,被他埋掉的遗言

不幸说中

山坡还是堆满黄土

却再也长不出一条花径

松树总是面黄肌瘦

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只有松针一根一根刺向天空

一只丧家犬衔着觋师的预言

迷茫地拖着尾巴四处观望

它在放逐自己的同时

也放逐了被豢养或被任意宰杀的命运

它奔跑了很久

想要超越这无边无际的黄土

有那么一瞬间,它以为看到了光

却发现,那边围了一堵厚厚的高墙

退一步,罗网收紧

箭在弦上,一只惊弓之鸟

拖着变形的影子,叫声日渐喑哑

队伍不停更换次序,前方

有太多拥挤、冲撞和破碎

她看见喋喋不休的双唇

像刀片割锯,拉出血、泪

拉出深重的负疚

一只鸟挣断了双翼

这冷冷的追赶,这无尽的征途

她只想要一个梦境

宁静、深蓝,像天空包裹一朵云

她记得,妈妈唱过的催眠曲:

“睡吧,睡吧——”

一只小兽轻轻偎依在柔软的臂弯

她梦见,爸爸将她驮在肩上

天空蔚蓝,她有咯咯的笑

迎春花放肆地开

那时候,她是人世之光

挥着新鲜的翅膀

进一步是风,是温柔的吹拂

悬崖亮出永恒的诱惑:

“来吧,来吧——”

加速度,像一只鸟那样飞

像一枚树叶荡起最完美的秋千

无须洞晓,十八年存在的意义

高处有星空闪烁,影子落地

大地为她摊开巨大的摇篮——

再见,再见

防盗门啪嗒落锁

你又一次,按下舌尖上的石块

向夜色中流动的影子道谢

又一次——

收下一个宿醉的男人

收下他摇摇晃晃的骨骼

跌跌撞撞的舌头

收下他酒后的风暴与微澜

是时候了,你想

要举起手中的鳞片

要在暗夜与黎明之间

划出一条大河

当他哭泣着抱紧你

当他掏出血液里的浓度

掏出内心的长江,酒后的真言

当他说——爱

你身体里的坚硬,又一次

败给了中年的柔软

1

要将欠下的字句

一声一声

递到旧年的心坎上

这一年

我借用过她的动荡不安

空气、水和路途

没有一样是可以归还的

幸亏她也没有向我索取

2

这一年我还借了一双翅膀

安在沉重的肉身上

我以为会飞得很高或者很远

直到重新学会用双脚贴地行走

才看出路是圆的

故土是永远的起点和终点

3

多么希望

年就是一扇门

我站在门边

将痛苦的遭际全都吐掉

“砰”的一声

结石、血块、泪水、虚汗、尘垢

通通关在身后

无论它们追随我的决心有多大

也推不开那扇门

4

想用一个青翠的词语

喊出芽尖在暗中的较劲

喊出向死而生的春天

这一喊,四季如常更替

而我命中的纹理和沟壑

又深了一寸

一声变粗的咳嗽卡在年关

我从未如此焦灼而矛盾

一边对时间充满渴望

一边又對时间深怀敌意

我们曾经爱过,如今怨恨深刻

再往后,也许是陌路

什么也不要说了

喝酒吧

我们都需要,从深陷的泥潭中拔脚

重新辨认生活

喝过往的清欢,喝积年的泪水

喝亮头顶上幽暗的宇宙

喝出心里的疼,喝开天空的鱼肚白

把沉默喝成絮叨

把愠怒喝成云淡风轻

江湖深远,就此别过

你放下手中的刀,我收紧鞘中的剑

干杯,一扇窗开始漏进黎明

我们都发现,自己已无力抓住

最亮的那一束光线

这何尝不是,我们需要各自

领受的命运

祖母在竹椅上枯坐,夜色很深

她看见死亡伸出了舌头

舔过颓败的骨头,委顿的血肉

时间多么漫长,足够回味

八十多年的酸或甜,苦和辣

饥饿,浮肿,春天的第一声哇鸣

被干旱带走的谷种、蔬果

日子里偶尔的甜,哭泣,泪水

一幕幕,将命运重新推演

最后,只有疾病和孤单是自己的

一双无法挪动的双腿是自己的

她看见如豆的灯火

就要被黑暗吞进肚里

她想伸出手来,抓住一把灯火

点燃在疼痛的地方

没有犬吠,一丝风声也未走漏

我的祖母,燃尽了

身体里最后一滴油

“噗”的一声,把人间熄灭

那时候日影稀疏,蝉声薄得透明

我坐在秋天的藤蔓下,突然想起

漂泊的人还在远方,而眼前的蒿草

却越长越高

一棵柿子树提前亮出了黄叶

村庄的那头,茅苇已经白了头发

相对于越来越虚弱的溪流

山风似乎有了扫荡尘世的力量和雄心

除了白云,天上空无一物

我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的路干干净净

有人爬上高处,摘取一串柿子

那照耀着整个秋天的圆满和红润

仿佛季节的轮回,仿佛时间的隐喻

仿佛,落叶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我听见秋虫唧唧,热闹而又孤单

哦,中年将至,我不曾感到寒冷

不曾将落叶穿在身上

我将远离贩卖武断和忧伤的言词

耐心等待飞走的事物和漂泊的人

从远方归来

那时候,除了爱

除了紧紧抱住彼此骨头里的消瘦

我们再无出路

大雪夺走了最后一颗籽粒

我看见老妪干瘪的嘴唇

被时间洗劫后的牙床空空如也

野地里,那棵挂满过果实的树

曾经多么招摇

一颗石榴跌落在风尘中

有谁知道,它曾经的鲜艳和充盈

那丰满的石榴,多么像世间的母亲

面色红润健康,胸脯饱满多汁

她们哺乳过的孩子

一个个长大,入世

目光朝着枝叶伸展的方向

每个母亲的内心,都有石榴般的秩序

石榴般的纹路,紧密铺排,无懈可击

她们用石榴般的牙齿咬断过的线

还缝合在游子的脚下

最后,所有的母亲都向大地低垂了头颅

直到四野被风捡拾得干干净净

直到一只灰雀啄开一枚干果的外壳

探寻到腐败、陈旧和酸涩

我看见太多空下来的巢穴和空荡荡的乳房

关于一颗石榴的丰满,以及她们给出的

鲜美和甘甜,残余下的干涩渣粒

还有谁在反复咀嚼、回味

午夜,从梦中取出一团火

世界有多深的黑,我就有多烈的焰

要把桎梏多年的枷锁,从身体里解除

要睁开灵魂的眼睛,看见内心的桀骜和不驯

揭竿起义、左右奔突

我将冲出那个梦魇般的窗户

以生命的加速度向着远方奔跑、奔跑

从冬日奔向春天,从前生奔向来世

奔跑是我唯一的方向

风吹得有多狂妄,前行的脚步就有多迅疾

我要携带着灰烬般决绝的意念

把黑夜撕开一条口子

我要化身为一把刀

锋刃尖利,斩断暗处的窥视、暗处的阴谋

和暗处的怨毒

有时候我化身为兽,或伸展四肢

狂热地舞蹈;或张开大口

倾吞人世的倾轧和病痛

我将把舌尖舔舐过的焦渴和愤怒、黑暗與虚空

通通交给下一个黎明

最后,我会拼尽所有的力气

来到先祖的坟地,变成一片一片红的

黄的花瓣,慢慢落下来

当我的身体覆盖了大地上的潮湿和阴暗

就像深埋于光阴的人,重新获得了人世的温暖

将自己抵押给春天

换一亩地,换一场透湿的雨

换一次漫长的离别

他坐在南行的绿皮火车上吃泡面

你去土地的子宫里

安放一个胎儿

你要学会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避开桃花,避开过耳的风声

还要在心里养一只猛虎

吞下愈来愈辽阔的空

你听见老祖母在神龛前念念有词

燕子在檐下加固旧巢

喁喁的私语和一声紧似一声的爱意

就不必听了

清晨,你关紧一扇吱呀作响的门

去看望露水中的婴儿

你弯下腰来,摸到春日的凉意

吧嗒一声,有什么落进土里

像孤单越陷越深。神热衷于秉持沉默

“谁将交给你一盏黄金

谁能还给你一个命中的春天”

时间旧了,一张古床的命运

需要贴近木头仔细聆听

某年某月,一个男人曾在江南

交出他的梦境:美眷如花

儿孙绕膝。宴席散罢

绵水唱颂的奔流贯穿一生

一张古床接过男人的梦境

某日某夜,女人的娇羞被铜镜照亮

而后是笑语,也有哭声

而后有赤条条的婴孩呱呱坠落

养儿育女,生老病死

一张床,收容多少酸甜苦辣

歌哭悲欢的一生

至今,人们还能从床上闻见

古人的气息,那些木头上的花纹

所雕刻过的春天,还在大地上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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