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今年10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中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白皮书显示,大熊猫受威胁程度等级从“濒危”降为“易危”。
大熊猫的“降级”之旅,也昭示着我国自然生态保护工作的进阶之路。
近50年前,为了解这仅存于我国的神秘生灵,国内首次启动针对大熊猫的野外调查研究,此后大熊猫才逐步被世界真正认识并得到保护。随着大熊猫命运被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也悄然发生转变,他就是国际公认的大熊猫生态生物学研究奠基人胡锦矗。
1929年出生于四川开江的胡锦矗是幸运的,在战争频仍、生活困苦之时,思想先进的父亲鼓励他背着书包进学堂。但少年胡锦矗坐不住板凳,翘课、留级成了家常便饭。
父亲经人建议,把胡锦矗送到开江中学。时任开江中学校长的是毕业于四川大学的曾孟九。曾校长规定学生要每日出操,胡锦矗认为此举无用,便置之不顾。一次,正值寒冬,他看见曾校长跃入刺骨的水中游泳,大感惊讶;后来,他又偶然得知东方未白之时,曾孟九就已在操场练起太极拳,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日后曾孟九再晨练时,身边便多了胡锦矗的身影。
曾孟九认为“唯有知识武装头脑,运动强健体魄,民族才有希望”。这深深影响着胡锦矗,也支撑着他后来沿着四川盆地西缘翻山越岭,把于山林中发现的宝贵研究成果传向世界。
20世纪50年代初,胡锦矗进入西南师范学院(西南大学前身)生物系学习,师从著名生物学家施白南。施白南倡导“大自然就是最好的老师”,用亲身野外考察的案例,给学生讲解知识,引得胡锦矗对所学专业兴趣盎然。1955年,胡锦矗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动物研究生班,系统学习脊椎动物理论。
1957年,从北师大毕业的胡锦矗拖着一口装满动物标本的箱子回到四川。当时,南充师范专科学校(西华师范大学前身)生物系刚成立,急需专业人才,胡锦矗便在这扎下根来,随后十多年的潜心深研,让他成了四川省内知名的野生动物学家。一直埋头苦干的他,没想到国家会对他委以重任。
1972年,远赴华盛顿的大熊猫玲玲和兴兴为“破冰”阶段的中美友谊注入新内涵,也在全球掀起“熊猫热潮”。这使国家领导层意识到,作为唯一拥有大熊猫的国家,我们对其数量、分布情况等尚不了解。很快,国家决定对大熊猫等珍稀动物展开全国性调查。
1974年,45岁的胡锦矗在人生中场迎来了新挑战。他受命带领一支约30人的四川省珍稀动物资源调查队,进入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展开全国首次大熊猫野外调查研究。
“研究大熊猫是国家下达的任务,不管再艰难,再困苦,也要完成这份‘大任’。”接下这份“大任”后,胡锦矗的人生道路与大熊猫紧密相连。
野生大熊猫栖息于高山丛林之中,通常离群独居,又被称为“森林隐士”。它们在地球上生存了数百万年,人类对它们的系统认识仅始于几十年前。可以说,胡锦矗是全球系统研究大熊猫第一人。
当时的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穿行其中常需手脚并用。大熊猫反应机敏,往往人还没有靠近,它就一溜烟跑掉了。
为在不惊扰大熊猫的情况下对其进行研究,胡锦矗团队时常潜行于竹林深处。降雪后,他们钻进竹林“隧道”,积雪从衣领灌进来,棉服被冻成冰甲……一次,胡锦矗独自追踪大熊猫,突遇暴风雪,他连续走了10多个小时,命悬一线之时,他举起步枪朝天射击。等远处的同事循声赶来,找到的是一个冻僵的“雪人”。
在艰苦的野外环境中,即使有团队扶持,也可能遇上危险。曾经,调查队在汶川草坡原始森林中迷了路。“不能让队员牺牲在这里!”胡锦矗四处寻觅,找到含水的泥炭藓,整整五天,用从泥炭藓里挤出的泥水“煮充满土腥味的米饭”,团队终于走出了绝境。
野生大熊猫独特的生活习性,让研究团队吃尽了苦头,怎样更高效地了解大熊猫呢?总结经验后,胡锦矗提出把大熊猫粪便作为野外追踪第一素材。不同大熊猫的粪便中,残留的竹节长短、粗细、咀嚼程度各不同,通过比较研究,可大致推断出大熊猫的年龄、种群数量、活动范围等信息。这就是沿用至今的研究野生大熊猫的“胡氏方法”。
基于这一方法,调查队经过约四年的艰苦野外调查,最终写成一份20多万字的《四川省珍贵动物资源调查报告》。因为这份报告和胡锦矗的奔走努力,卧龙自然保护区从原来的2万公顷扩至20万公顷,宝兴蜂桶寨等5个国家级自然保護区相继建立,大熊猫生存环境得到极大改善,胡锦矗也被称为“熊猫教父”。
曾有人问胡锦矗,为什么这样的重任会落在他头上?他笑答:“因为我本就长期跑山野调查,大家都叫我‘山里人’。”
全国第一次大熊猫野外调查后,国家决定加强大熊猫生态学研究。1978年,胡锦矗牵头在四川卧龙建立了首个大熊猫野外生态观测站“五一棚”。最初,这里其实就是几个简陋的窝棚,取名“五一棚”,是因为从棚区走到最近的水源地要经过51级台阶。
“‘五一棚’立定后,我们开辟7条观察线,其中有5条深入大熊猫活动区域,2条是往山下走。每天都要走一条线。”胡锦矗团队白天外出考察,晚上就在棚子里围着炉火整理资料、研究方案。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工作的序幕就在一片山野中徐徐拉开。
1980年,中国与世界自然基金会达成在卧龙建立“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的协议,世界知名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带着团队进驻“五一棚”。多年后,夏勒回忆起当时中国的大熊猫研究人员,依然感到心酸:“他们脚上只穿单薄的球鞋,我在心里记下,要设法替他们争取到靴子。”
被问起是否觉得辛苦?胡锦矗答道:“我们和熊猫同喝一江水,保护熊猫就是保护人类自己。即便再艰苦,也是一种快乐和满足。”1987年,胡锦矗被国家科委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称号。
以“五一棚”为起点,中国的大熊猫保护事业走上正轨、走向国际,中国也走出一大批在国际上广受认可的大熊猫保护专家。
胡锦矗常说这辈子有两件事最让他骄傲,一个是45岁时与大熊猫相遇,另一个是勤心育桃李。他不仅把爱给了大熊猫,也给了他的学生们。
“五一棚”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胡锦矗回到学校,继续从事科研和教学工作。成为胡锦矗的学生是一件快乐但并不容易的事儿。标本、书籍、第一手资料……他毫无保留,生怕学生学不透,对着百余张教学幻灯片,逐一讲解。胡锦矗的课堂让学生们又累又紧张,因为他一上课,就连续三四个小时不休息。有一次,他上着课,鼻子突然止不住地流血,大家都劝他去医院,但他抓起卫生纸塞住鼻孔,又继续上课。
带学生野外考察时,他在云南头道坪的一个山窝里清理小腿上的蚂蟥。看着他鲜血淋漓的腿,学生很担心。但他开起了玩笑:“我血压高,蚂蟥吸点血,正好可以帮助降血压呢!”
野外考察实践异常艰苦,胡锦矗心疼学生,每次考察回来,他都自掏腰包带着一帮学生浩浩荡荡“下馆子”。逢年过节,也总把全体学生叫到家里聚餐。这个惯例,他坚持了几十年。
胡锦矗常说:“培养学生是我最大的收获,学生的成功,就是老师最大的幸福。”几十年间,他培养出上百名动物学科技工作者,包括中国科学院院士、保护生物学家魏辅文,为青藏铁路设计藏羚羊通道的杨奇森,我国海洋兽类研究权威专家杨光,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最年轻的熊猫专家张泽钧等。
2007年,世界自然基金会授予胡锦矗教授的濒危动物研究团队“自然保护贡献奖”最高荣誉称号。
如今,92岁高龄的胡锦矗依然在为研究和保护大熊猫忙碌着。今年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期间,他在接受采访时动情地说:“保护大熊猫就是保护人类的生存环境,把它做好是报效祖国,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