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港澳大湾区不仅仅是由香港、澳门和广东省珠三角9个城市组合成的空间地理意义上的城市群,同时也是在国家重大战略政策规划下,以区域经济深度合作为核心内容,以建立粤港澳深度合作示范区为核心指向,以构建港澳与内地命运共同体为核心目标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要素相互交融而成的复合体和综合体。因此,我们在理解“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时,不能简单地将其理解成粤港澳三地散文的随意组合,而是要在粤港澳大湾区的意义框架内来阐释。或者说,“粤港澳大湾区散文”针对解决和回答的是:构建粤港澳大湾区的共同的历史文化根基、共同的现实社会基础、共同的价值观念、共同的精神诉求和未来图景及其可能性是什么等问题。在此意义上,我们需要从四个层面来阐释“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一是从中国散文史和广东、香港、澳门散文史的脉络中重新审视“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从中发现“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作为新的大区域性散文呈现出哪些常态和变量;二是从中华文化和广东、香港、澳门的地域文化视角,探寻“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体现出的多种文化形态如何相互影响,进而构成粤港澳大湾区的共同的精神诉求和价值观念;三是从广东、香港、澳门独特的现实社会情境出发,探明“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是如何从独特的现实社会情境中生发及其表述的,它的现实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四是“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呈现出哪些共同的审美特性,预示了怎样的未来文学图景。
一
学术界通常认为,中国现代散文的生发与五四时期西方文学的大规模介译和引进有密切关系,西方的散文诗、科学小品、通讯报告、政论杂文、社会批评、旅行杂记对中国现代散文的发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英国的随笔对中国现代散文文体发展具有重要作用,胡适、周作人、王统照、胡梦华、毛如升、郁达夫等新文化运动主将都曾撰文论述和认同这种影响。[1] 例如,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认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与骈文对立的“散体”和“散文”在概念、理论和内涵上仍然十分模糊,“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若我的臆断不错的话,则我们现在所用的‘散文两个字,还是西方文化东渐后的产品,或者简直是翻译也说不定”[2],并以“无韵”的外在形式、无“分类细叙”的内容、“自叙传”色彩的审美风格、“人性、社会性和自然性”相结合的写作方式对现代散文的总体特性进行概括,同时确认英国散文对中国现代散文“影响之大且深”[3]。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之所以有这种认识和逻辑与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有直接关联,中国散文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一种类型在新文化运动中受到否定、改造和重塑,并在白话文运动中逐渐向西方散文靠拢。但这种文学发展潮流却无法全部掩盖中国传统散文在漫长而厚重的历史中已经形成自身独特的理论体系、写作实践和审美特征的既定事实。
如果将“口头文学”确认为文学的起源,那么记载虞、夏、商、周各代的典、谟、训、诰、誓、命等上古文献的《尚书》可以称之为中国第一部散文总集。散文在春秋战国时期进入第一个高峰期,至宋代,周益公、朱熹、吕祖谦、杨东山、王应麟、罗大经和王若虚等人都提出和使用了文体意义上的“散文”概念[4]。在经历了宋、元、明、清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和演变之后,中国传统散文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和成熟的审美特征,强调“去道统化、去政治化”,突出“自由抒写的特质”,确认以“《史记》、韩愈为宗”的散文传统,以及“说理而不求工,与求工而理短”的写作文法,提出了“万斛泉流”“胸襟流出”“独抒性灵”等散文理论。[5] 由此可见,“散文”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在概念辨析、理论建构、写作实践、审美探索、文体演变、文化影响等多个层面已经成熟而完备,涌现出词体散文、语体散文和文体散文三种类型,“词体散文关涉的主要对象是词语,‘散文的‘文意指字词;语体散文关涉的主要对象是文章的语言和语句的面貌,‘散文的‘文意指语句;文体散文关涉的主要对象是作品的篇章构成,‘散文的‘文落脚与篇章。”[6] 基于此,以郁达夫为代表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认为“散文”是从西方文学引进的产物,是舶来品,是新生的文学类型的观念,有意忽略和掩盖了中国传统散文与现代散文之间的内在线索和传承,“是缺乏根据的,是不足为信的”[7]。
因此,我们在阐释“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时,既要重视西方现代散文在中国的介译和传播对中国现代散文观念、理论审美特征的重要影响,同时又不能割裂中国传统散文与中国现代散文之间的显与隐、断裂与继承、否定与肯定等多重矛盾复杂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把“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放置在中国传统散文史和中国现代散文史的脉络中去审视和衡量。具体而言,需要把“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放在广东散文史、香港散文史和澳门散文史中去勘察,在历史中寻找理论资源、审美范式和经典参照,以此才能真实客观地提纯出“粤港澳大湾区散文”的同质性和差异性,才能呈现其真实样态。
陈柱在论述中國散文史时认为,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可以划分为虞夏至秦汉时期、两汉时期、汉魏时期、六朝初唐时期、唐宋时期和明清时期,“一曰,骈散未分之时代,自虞夏以至秦汉之际是也。二曰,骈文渐成时代,两汉是也。三曰,骈文渐盛时代,汉魏之际是也。四曰,骈文极盛时代,六朝初唐之际是也。五曰,古文极盛时代,唐韩柳、宋六家之时代是也。六曰,八股文极盛时代,明清之世是也。”[8] 相对于中原地区文化和文学的兴盛,岭南地区的文化和文学长期处于混沌状态,虽然秦朝政权曾管辖岭南地区,但确切记载岭南地区的相关文献是汉朝赵佗写的《报文帝书》。从汉武帝开始,随着中原文化和文学不断向岭南地区输出,开始出现了陈元、董正、杨孚等散文作者;西晋后期,魏晋玄学在岭南地区产生了较大影响,葛洪来到岭南,在罗浮山炼丹布道,并留下相关散论;随着唐代禅宗思想、儒学在岭南地区的广泛传播,以及科举制的推行,中原文化和文学开始在岭南地区产生全方位影响,出现了张九龄的《请诛安禄山疏》《开凿大庾岭路序》、余靖的《乞罢迎开宝寺塔舍利》等散文名篇;宋末,赵必王象的《蔡赵北山文》、粱起的《与谢枋得书》表现抗元战争的散文,进一步证实了岭南散文取得的长足进步;明代,岭南经济的发展推动了岭南散文的繁荣,孙贲、黎贞、丘濬、陈献章、张家玉、陈邦彦、陈子状等人的散文开始形成独特的审美风格和精神意蕴;从明末清初开始,岭南散文进入繁盛期,屈大均、陈恭尹、廖燕等人的散文开始呈现出独特的岭南地域特色;尤其是鸦片战争开始后,民族危亡孕育了郑观应、容闳、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一大批创作以救亡为主体内容和思想的散文家,以及《盛世危言》《欧洲十一国游记》《少年中国说》等在全国产生重大影响的散文名篇[9]。
从新文化运动开始,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成为文学发展的普遍态势,大量西方文学和文化成为中国文学发展的参照,中国文学进入激荡的现代转型期。在此时代情境下,岭南现代散文开始出现,钟敬文和黄药眠、秦牧、林遐、杜埃、杨石、黄秋耘、林贤治、黄修己、郑晓琼等众多横跨百年、历经中国社会多个转型期的散文作家,以其丰富的作品拓展和延伸了中国现代散文史。可以说,岭南散文已经具备了形成散文流派的条件和特征,“首先,它是以一种轻松柔和、优美委婉的抒情笔调来表现生活。其次,岭南散文善于‘寓思想于闲谈趣闻之中,讲究思想性、知识性和艺术性并重,散文美显得丰腴而厚实,充满美育与怡悦。第三,岭南散文以大量的小品、杂谈、随笔之类,继承和发展了我国春秋以来,到五四时期形成高峰的说理散文和笔记文学,扩大了当代散文的领域。”[10]
香港作为古代岭南地区的一部分,其文学发展史与岭南文学发展史类似,不过略晚于岭南文学。从唐代开始香港以“屯门”一名出现在史籍中,直至明代才出现“香港”的名称。1842开埠之后,随着报刊业的发展,文学开始步入快速发展期,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对香港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香港散文创作持续发力,叶灵凤、曹聚仁、徐訏、刘以鬯、董桥、西西、钟晓阳等众多不同代际散文作家及其作品构成了香港散文厚重的发展史,并呈现出“文化传播和文化普及功能”“闲适性和趣味性”“新闻传媒主导的实用性”“商业运作机制和文化消费对散文创作的制约”“城市文化背景下的中西汇合和多元构成”等鲜明特征。[11] 与香港文学相比,澳门文学始于明代中期,发展较晚,汤显祖等中原作家和明朝遗民游历或定居澳门,为澳门文学带来了生机,直至20世纪30年代随着大量内地作家的持续输入,澳门文学才真正进入高速发展期,出现了冯骚、之西、浮云、李鹏翥、陶里、鲁茂、叶贵宝、苇鸣、黎绮、林蕙等散文家,并逐渐形成“直面人生,直面现实,直面社会,读来有一种清新、浓郁的生活气息”,书写澳门独特的人文地理知识和“托物言志、借物抒情”的文学特征[12];进入21世纪以后,澳门散文展现出繁荣的气象,尤其是女性散文创作渐入佳境,凌稜、林中英、沈尚青、梦子、穆欣欣、胡悦、丁璐、玉文、水月、谷雨、凌之等女作家的散文创作呈现出新的审美特征。她们的散文更为关注女性独特的个体人生体验,“文字不猎奇,不滥情,不炫博,也不故作高深激烈状,无论是一颦一笑,都出自女性温婉柔和和自然秉性,感情饱满,笔触机巧,文字温婉,文风秀雅,有着典丽恬淡,亲切温馨的韵致,给人一种素面匀净、骨肉亭匀之感,女性气质充溢其间”[13];同时,校园散文创作开始崭露头角,东亚大学的一群学生作者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依托《镜海》《新园地》副刊开设的“东亚校园”“琼林燕语”专栏开展散文写作[14]。但与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相比,澳门散文发展薄弱,尤其是土生文学中的散文创作只有一部散文集《残垣间的风——我在澳门的童年》[15]。
中国散文史、岭南散文史、香港散文史和澳门散文史既是“粤港澳大湾区散文”的历史脉络,也是其文学资源、审美样本、思想根基和精神旨归,我们要在这种深厚的历史参照中寻找21世纪以来“粤港澳大湾区散文”的常量、动态变化和未来可能性。
二
书写岭南历史一直是广东、香港和澳门散文的恒定主题,尤其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现代转型期产生的社会动荡、精神痛苦、构建现代中国等内容成为书写重点。艾云的《吴趼人的夜与昼》将目光聚焦在晚清知识分子吴趼人和李伯元身上,通过讲述李伯元创办杂志《绣像小说》的艰辛过程和吴趼人写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当时时代社会问题之间的复杂关系,直指晚清中国社会的腐朽和堕落,以及佛山知识分子吴趼人以挽救民族危亡为己任的崇高精神:
激烈、愤懑、批判,心内燃着熊熊火焰。他关心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且以文为生。作为中国近代第一代职业小说家,他仅仅存活的44岁生命,他的昼与夜,让人唏嘘。这个总是在郁闷和愤懑情绪中寻找写作素材的人,他吃力地写着,为生计,也为吐出胸臆间的憋闷。他咳嗽、哮喘,艰于呼吸。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第一代职业小说家的日常生存状态。
这种精神构成了岭南人的思想底蕴,凸显了岭南在中国历史中的重要地位,为中国社会提供了精神滋养和范例。除了书写以文学为业的知识分子,艾云还关注晚清岭南地区提倡实业救国的改革先驱,在《盛世道商战》中叙写一代思想家、实业家、教育家郑观应接管招商局,以及整顿和重振招商局业务的过程,其中夹杂了洋务运动、政府腐败、民营企业发展等话题。艾云正是在历史的纷繁中翻检这些“思想家、哲学家、知识分子、学者、作家等”,“寻找他们的思想、态度、观念、学识,甚至遭遇等,寻找他们的立场和行为的独立性和独特性”[16],在个体故事中窥探中国社会转型期的风卷云涌、波澜壮阔。与艾云类似,熊育群也不断将写作的触角伸向岭南历史,在对个人史、家族史的挖掘中发现岭南历史的独特性。《钟声浩荡》把赤坎的司徒家族和关氏家族嵌入到岭南大历史中,华侨在海外做劳工的苦难生活,对西方先进生产技术的学习,返回中国后重建家乡,中西文化之间的碰撞和交融,对本土人才的重视和培养等故事都被融入个体故事和家族故事中。可以说,关氏家族、司徒家族和赤坎的故事浓缩了岭南和中国曲折发展的历史。而《路上的祖先》更是把历史幻化为一种生命体验,从体验中感受祖先的历史足迹,映射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因为这路是现实生活中的路,这祖先和历史就不光是一种过时的记忆或记载下的文本。”[17] 除了艾云和熊育群,詹谷丰的《一幢祠堂的重量》在探究东莞礼屏公祠的兴衰历史过程中,牵扯出卢礼屏、卢绍勋建立家族商业帝国的故事,其中掺杂了中西文化、传统伦理、人情世故等细节和内容;《坐立谁安》围绕着尊师重道话题,勾画出陈寅恪、刘節、冯雪峰、蒋天枢、胡适、傅斯年等知识分子群像,“描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谱系如何构成,通过人物的身体姿势和身体动作展现了知识分子的铮铮傲骨”[18] 和不屈的人格。同样,王国华的《握一握文天祥的手》、黄国钦的《往事越千年》也都是将目光聚焦在岭南历史人物和岭南城市历史上,在历史回望中倾听历史的回响,为当下时代寻找历史的文化之本和精神之根。
“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在回望历史时,也在凝视当下现实生活,或者说,关注现实城市生活是“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共同的诉求。因为,广东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和先行地产生了深圳、广州这样的国际化都市,而香港和澳门作为中国内地联结世界的枢纽本身就是国际化都市,因而描述城市景观,讲述城市生活,思考人与城市的关系,观察城市人的精神动态就成为“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共同的写作指向,为城市文学提供新的生长点和拓展新的生长空间,或者说,在个体与城市之间建立内在的生命联系和精神体验,从而生成独特的城市面相和城市文化性格。塞壬的《追赶出租车的女人》把焦点聚集在“我”与广州的关系上,通过“我”在广州漂泊而艰辛的生活,“说出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状态,说出个人于时代和集体大背景下的悲哀和欢愉、痛楚和不安、幸福和败坏,在个人的小历史中来认识生活和自我,来探询历史、文化、人性的意义”[19],让读者更为清晰的了解作为国际都市的广州对个体存在的价值。或者说,把广州作为一个空间、一个载体和一个中介,以此来透视人与城市的不确定性关系,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断裂性、碎片化呈现出广州的另一面。同样是写人与广州的关系,陈启文的《漂在广州》淡化了隐晦和哲思的色彩,直接叙述“我”与广州之间的精神隔阂,从外乡人的视角呈现广州对“我”的重塑和再造过程,“尽管我最终未能找到让自己进入这座城市的生命通道,但在远离这座城市之后,我依然觉得离她很近”,也可以说,“我”是在城市生活中寻找对现代、城市、现代生活、个人命运的重新认知和理解,而不是在悲情的诉苦中寻找救赎的路径,因为“最重要的也许不是同情,不是救赎,而是必要的正视和尊重”[20]。周洁茹的《利安邨的空姐》《利安邨的疯子》在对香港日常城市生活的观察中,反思城市对人的异化。黄维樑的《园林“雅舍”和地下“状元”》则从外来者的视角感受内地城市的日新月异。林中英的《一底年糕》、穆欣欣的《豆捞误读》则关注澳门日常生活中的民俗。
自然生态是散文写作无法跨越的主题,但在处理写什么、如何写、为谁写、写的目的等问题时却能体现出写作者的差异性,“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在处理这些问题上体现出鲜明的特质。与普遍意义上的生态散文书写城市化进行中破坏自然生态平衡、反思现代性的后果、重建人類精神家园的叙述模式不同,在自然生态中提取人类存在的“道”,赋予其玄论、禅宗思想和美学特征是“粤港澳大湾区散文”的独特气质。耿立的散文《节气是一个一个的美学格子》在对中国传统节气知识的梳理基础上,提纯出人类应顺应自然生长的法则,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和谐秩序,由此才能参悟人和自然的存在方式和存在价值,其中具有明显的对中国传统“道”的思辨,以及“现代文化精神和批判意识”[21];耿立的《谁的故乡不沉沦》也依然延续了这种书写模式和精神,随着故乡溃败而消隐的是人存在的秩序失衡、道统沉沦和精神萎靡,同时也是作者对“一个个具体的生命和那些生命里的精神,那些过往的人与事对今天的启迪和召唤”[22]。与耿立略有不同,杨文丰更为关注自然科学知识、自然生态中的人性之美、人与自然关系体现出的生存伦理,以及现代生活对自然和人的异化等主题,因为他认为“能否比他人更深入地思考人类的生存问题,文字是否能更深入地将宏观和微观结合,是否能更个性化地进入哲学的堂奥,作为中国作家是否能够建构起中国风格的生态写作,乃至提出创新型生态伦理观”[23] 是决定一个生态作家文学成就的重要标准。因此,《天麻劫》一方面讲述了与天麻相关的自然知识,另一方面呈现了天麻被人工“圈植”之后的异化命运;《雾霾批判书》则直指雾霾问题,从大自然雾霾知识到雾霾的危害再到人的“精神雾霾”,在层层递进中思索人的存在问题,“以科学性和审美性兼具的散文唤醒现代人对大自然的兴趣,呼唤现代人重建地球村式的生态整体观,颠覆盲目的人类中心主义,为生态文明的开创趟开一条绿色之路。”[24]
除此之外,林渊液的《巴别塔看云》《出花园之路》、冯娜的《苍鹭和它的幽灵》、谷雨的《换位》、张鸿的《一砚一江湖》《你成了我最强大的敌人——卡米耶·克洛岱与罗丹》、李清明的《我读余光中》更为强调散文的哲理性,在个体成长、父女关系、老年人的生活、爱情、人生态度等问题进行了思辨。
三
“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作为一个新的文学概念在看到它的生长性和未来可能性的同时,更要正视其存在的矛盾和局限,现阶段仍然存在概念内涵与写作实践之间的不契合、形成地区散文流派的条件不充分、作家代际分布不均衡、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同共体意识不突出、地方知识挖掘不透彻等问题。
“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是由粤港澳大湾区派生和延伸出来的概念,在此意义上这一概念突出的是文学与政治、经济之间的相互支撑和契合,契合点在于散文写作实践要贯穿政治意识和经济意识,把广东、香港、澳门的政治发展史在散文中呈现出来,尤其是讲述香港、澳门由殖民地到回归祖国的曲折历程,其中蕴含了中华民族的屈辱史和建设现代强国的奋斗史、精神史和复兴史,这应该是“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创作始终不变的核心政治意识、政治站位和政治诉求。但这并不意味着散文写作要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附庸,而是强调散文写作要时刻保持其现实社会价值,成为建构和重塑价值观念的重要载体;同时,粤港澳大湾区作为国家重大战略规划,建设区域经济合作示范区是其重要目标之一,这就需要散文创作充分表现这种“大经济”意识,粤港澳经济一体化带来的民众在职业、教育、居住、日常生活等方面的巨大变化都可以成为散文关注的话题。但现实情况是,“粤港澳大湾区散文”的这种政治意识和经济意识仍显薄弱,缺乏宏大叙事的气象,仍旧拘囿在区域历史、地域自然风貌、民俗、人文历史、存在哲思等散文的惯常性主题和内容上,仍旧强调散文的个体性,而忽略了粤港澳大湾区规划带来的现实巨变。或者说,“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没能真正的植入粤港澳大湾区意识。
除了政治和经济层面的考量,“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概念包涵了一种审美期待,希望形成具有同一性审美风格的散文流派。在百年中国新文学史上曾出现众多散文流派,如语丝派、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对中国现代散文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些散文流派的形成需要几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一是文学社团和同人文学刊物的支持;二是相对稳定的散文作家群体;三是比较相近的文学主张和散文观念;四是长期不懈的创作实践。例如,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围绕着语丝社、创造社、太白社、野草社形成的散文创作团体及其流派。在此意义上,“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仍不具备形成流派的外部条件,虽然近期《特区文学》主办了一系列关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讨论和对话,但距离形成固定的散文社团和同人刊物仍存在不小的距离。但“社团或同人刊物具有转化为流派的可能性和有利条件,但是否实现这种转化,取决于其作家创作是否形成某种共通性”[25],“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流派的形成还需要持有相近的散文观念和相似的审美风格的作家群体和散文作品的集中出现。虽然,粤港澳三个区域的散文作家众多,也产生了经典性的散文作品,但在散文观念和审美风格上的差异性大于同一性,多数作家停留在个体作业而非“集团作战”上,难以形成散文作家群。而且,作家代际不均衡问题突出,从事散文创作的“50后”“60后”“70后”作家居多,“80后”“90后”作家很少涉猎散文创作,致使散文创作群体出现断档现象,这也为“粤港澳大湾区散文”的持续发展注入了不确定性因素。事实上,我们提倡形成“粤港澳大湾区散文”流派,不是通过强行规约的方式来统摄散文的写作和发展,使其呈现出脸谱化特征,而是要处理好差异性和同一性、个性和集体性、一元性与多元性之间的矛盾冲突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没有辨识清楚、被有意忽略和掩盖,那么‘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法真正确立的。”[26]
粤港澳大湾区包含了鲜明的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意识和精神,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中面对日渐分裂的世界,这种精神和当担显得尤为重要,“粤港澳大湾区散文”关于自然生态危机的书写已经显露出人类意识,但如何把这种自然生态的人类意识转化为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精神显然还需要不断深化,这也成为“粤港澳大湾区散文”能否具有真正世界意义的关键因素。总体而言,“粤港澳大湾区散文”作为新生概念和新生事物展现出了多种可能性,值得我们期待。
(作者單位: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
注释:
汪文顶:《英国随笔对中国现代散文的影响》,《文学评论》,1987年,第4期。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蔡元培等著:《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71页。同[2],第183页。
[7] 杨庆存:《散文发生与散文概念新论》,《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1期。马茂军:《中国古代“散文”概念发生研究》,《文学评论》,2007年,第3期。罗书华:《“散文”概念源流论:从词体、语体到文体》,《文学遗产》,2012年,第6期。
[8] 陈柱:《中国散文史·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9] 章必功、朱安群、郭纪金选注:《岭南近代散文作品选注·岭南近代散文概说(代前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页。
[10] 陈剑晖主编:《岭南现当代散文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页。
[11] 刘登翰主编:《香港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5—340页。
[12] 张剑桦:《澳门散文发展史略》,《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8期。
[13] 姜建:《澳门散文论》,《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9期。
[14] 陈辉:《澳门散文一瞥》,《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年,第3期。
[15] 郑伟明:《澳门文学史》,济南:齐鲁书社,2016年版,第155页。
[16] 黄昌成:《思想者的责任——艾云的写作和思想探议》,《中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
[17] 贝思:《“体验”的历史、生命和心——读〈路上的祖先〉评熊玉群的散文》,《南方文坛》,2012年,第3期。
[18] 曾海津:《散文的在场:历史与文化的双重叙事》,《广州文艺》,2018年,第10期。
[19] 柳冬妩:《对匿名者的重新命名——塞壬散文论纲》,《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2期。
[20] 陈启文:《一个人的南方经验》,《北京文学》,2011年,第2期。
[21] 祁春风、宋宁:《解读耿立散文的三重维度》,《现代语文》,2011年,第11期。
[22] 耿立:《遮蔽与记忆·自序》,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年版。转引自程日同:《历史细节、人文精神的交汇——论耿立散文的艺术特征》(上),《菏泽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23] 刘军、杨文丰:《生态散文的指认与生发空间——杨文丰访谈录》,《粤海风》,2021年,第2期。
[24] 汪树东:《科学精神与生态意识的诗性融汇——论杨文丰的生态散文》,《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
[25] 汪文顶:《中国现代散文流派及其演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年,第4期。
[26] 杨丹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与“新文学”的经典化》,《粤海风》,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