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旁。一间叫瓦库的茶舍。雨声在外面激烈起来了。雨声不是大雁的鸣叫,也没有落在瓦上。大雁塔站在雨中,上千年了,哪里也不去。即使雾霾深重,远近都看不见,大雁塔还在原地。瓦库的瓦,由室外到了室内,挂在墙上,上头是留言,是人名。瓦蜕变成了一个符号,大雁塔本来就是一个符号。不过,在唐时,不但可以登高,还能带着毛笔上去任性题写。如今在大雁塔题名,已经不允许了。那就念诗吧,外面哗哩哗啦,木头桌子的纹路,似乎也被雨声勾描,似乎把潮湿,把凉意传导给人。朗诵了许多首诗歌,有一首诗歌,被几个人重复朗诵,是这首《春天》:我说的是今年的春天/雨水好花也开得好//花开得真好/没有名声的花也开得远近闻名//哎呀!雨水真好/花真好//
是阎安的诗歌。是的,似乎和印象里的不一样,似乎是另一个诗人的作品,但的确出自同一个人的笔下。有人说,这首诗,是阎安的诗歌里的另类。就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解读。说写这首诗歌的人,人生正当得意时,手里数着钞票,腿上坐着美女。也有不同意见的,提醒注意其中对今年的春天的强调。雨水好和花开得好,虽然体现了和谐和美好,两相照应,少一头,都不行。但是,去年呢,明年呢,能年年雨水好花开得好么。或者,雨水好,花一定就开得好吗。对了,关键是雨水,关键是雨水还有雨水的好。不过,写这首诗,作者肯定有一些伤感在里头。什么,伤感,能扯上吗?外面就是大雨,你们谁伤感了。只有一个人接了一个电话,说得晚些回家。雨声再大,毕竟在茶舍外面,听进耳朵里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雨声了。就是承接雨水的瓦,在这里,也变成了一个聆听者。唯有大雁塔,在物是人非里,有一份沉稳,也有一份超然。作者一直不语,这时说话了,一首诗写出来,如何被评说,就由不得自己了,不过,可以交代一下写这首诗的缘由。啊,这个愿意听,几个人都急切地盼着从作者嘴里说出来的,和自己假设的一样。作者说,那是有一年春天,和北方水利局的人下乡查看水情,正好是雨水充沛季节,一路看到、听到,深受触动,就写了这首诗。就这么简单,是的,没有神奇和意外,就这么简单。还不够吗?足够了,足够解释一首诗的成因了。大雁塔下,李白念过诗吗,解释过诗吗?应该有这个可能,但李白写的不是春天,起码不是这一首今年的春天。曾经诗人云集的長安,多少快意,多少沉郁,还没有远去。作为一个现代诗人,阎安以他超然又及物的诗性书写,成为超出中国北方地域的我们时代的标志性诗人,绝非出自某种机缘。当然了,诗人和世道人心撞击,并且产生巨大的回声,这并不意外。阎安的诗歌世界,是自洽的,也是和风云际会的时代相呼应的,如果他发出超前的声响,如果他的诗歌成为被一再验证的预言,那一定是肉身的定力在持久的坚持下获得了神启。
现代诗歌,我少有能背诵的,阎安的这一首《春天》,却牢牢记住了。在他的诗歌里,这一首,之前我并未见到有人提及。一个诗人,能这样被忽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我还有好诗。又何尝不在证明,即使是广有名声的诗人,也有被时间埋没的作品。那么,大雁塔旁的那个雨夜,对于他,一个严肃写诗的人,是否也可视之为一次挖掘呢。好诗也需要擦拭,在如此诗意的环境里,从他众多的诗歌里,一首题为《春天》的诗歌,浮现了出来。这首诗,还适合朗诵。通常人们都会觉得,古诗是朗朗上口的。现代诗,似乎只能存在于书面,只有少数人指认其诗的质地。好在此种情形正在改观。真正的诗歌,正在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空间,咒语一般被诵读,圣经一般被诵读。一首诗让我对阎安产生了进一步探究的意愿,他的写作,定型了吗?他还有多少诗歌生发的可能,提供给这个复杂而多变的人世,并让我静下心来,安详,深思,进入人和世界的阔达和幽微?仅仅是这一首《春天》,我也能脱口而出。每每领会简单的美好,领会天地之间的生息,都是奇迹,那么寻常而易被忽视,一如这首诗歌,等待着遗忘,也期待着发现。
由此也可以发现,诗人和诗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具体到文本上,在内里,也是一致的,而呈现出来的一首首诗歌,有的相似,有的却无法归类,阎安就属于这样的诗人。这正是一个诗人的丰富所在,他没有框住自己,写作在他那里是放开的。
阎安的这一组《梦想诊所和它的幸存之蓝》,依然是阎安特有的风格,特有的辨识度,巨大的吞吐能力,超强的中和能力,语言鲜明、尖锐,直抵本质,意象包含了对终极词语的取舍和现代之物的排遣。有意为之,有心为之,在纷乱的万物中不是取一瓢饮,去大海,上高山,探辽阔,这就是阎安,就像这首《地球是一个心里有数的好伙伴》,读来能产生多重美感被唤醒的效果:地球是一个心里有数的好伙伴/它的心里有爱 有我们/有种子 阳光 雨水和月亮/也有被玻璃割伤的包含着很多碎片与尖刺的痛/和呼吸道里塞满了塑料的鼓鼓囊囊的痛
获得鲁迅文学奖后,阎安在接受《华商报》记者采访时说,诗人是对自己所在的人类时代进行总体性概括和提炼的人。我觉得,这是了解他的诗歌的关键词,是进入他的诗歌内部的钥匙。有一位写出轰动著作的作家,总被人问起什么时候有新长篇出来,问急了,回答道:材料有了,只是没有找到熔铸这些材料的炉子。把这两句话放到一起,会发现其中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一个作家抑或一个诗人,他拿出来的是精神产品,注定不会简单处理一下就视之为完成,一定得有一个容器,是合适的甚至是天然的。回到阎安的这句话,可以看出,他的诗歌意识,是宏大的,高蹈的,“总体性”一词,已经表明了姿态。又不是虚空的,虚幻的—我们这个时代多么庞杂又热气腾腾啊。尤为敢于指认的,是当下,是身处的这个正在发生的世界,这有难度,又近乎一种肉搏。而提炼一定是主观介入,一定意味着提取,提纯。这个提炼,与其说是火焰,是升温的炉膛,毋宁说是心灵在现世面前的苏醒,是血液对于自我的洗礼。阎安还说过一段话,印在他的诗集《整理石头》的封底:“诗人的写作仅有历史意识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时间意识;仅有人类意识是不够的,还得有地质、行星、恒星甚至宇宙意识。”这个说法,很大,在我看来,不得了,简直反了天了。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有人会感到不可思议。同样在进行诗歌写作,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想法,有时会不约而同,有时会拉开距离。这个距离,决定着一个诗人选择了什么样的处理方法来和这个世界较量,和这个世界相处。阎安的取向,无疑和大多数诗人有所区别,从而打下了独特的印记。而阎安之所言,并不是天马行空,可以说,在写作实践中,他的每一首诗,都是落在实处的,都是有依据的,但又超脱出来,挣扎进去,或者居高临下,或者直入地心。总之,他的表达,都有一个前置:精神是包容万有的,即使写毫发之细微,亦能驰骋风云,海角天涯。《整理石头》是阎安的代表作,也是对阎安的诗歌化验分析的一个样本。
阎安的诗歌写作,有大意识,他不回避,迎上去,用诗歌的方式解决诗歌的问题,一旦进入,阎安是率性的,一定穷尽所有,摸索到诗歌里存在的可能的边界。而《整理石头》只是其一。这些年,阎安的诗歌疆域又得到扩展,上至远古,下临未来,广宇清风,山河城郭,诗意的表达自由而灵动,阎安的大家风范已经形成。
阎安的诗歌,写石头写得多。但凡一个诗人,都会有自己的词汇谱系,不用进行大数据分析,只要熟悉这个诗人,就能通过这些词汇,辨识出来,就像在人群里找到朋友一样。有的词汇,底蕴深,层次也多,有的词汇,是一过性的,每一次使用,又能赋予新意。阎安为什么选择石头,来构建自己的诗歌殿堂?有一个说法,陕北出石头,也出石匠,出身于此地的阎安,住石窑,推着石磨,走着石桥,甚至,拜着石头雕凿的神像,自然而然,由外而内,石头不光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在诗歌里写石头,便不足为奇了。来看这首《整理石头》,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一个人埋身在石头堆里,背对着众人。”为什么要背对众人?因为专注,更因为独孤,这是不迎合,不从众的孤独,也是创造者的孤独。石头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对手,所以才会“整天对着石头独自嚷嚷”。他在干什么呢?在整理石头,要整理出“石头的整齐而磊落的节奏”,并且“高亢而端庄地显现出来”,这是他的追求,也是他的目的。这样的石头,难道不是主人公自己么?作者点明了这一点:“借助垒垒巨石之墙端详自己的影子,神情那样专注而满足,仿佛是与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写到这里,我感觉到,一个和石头较量的人,即使被石头击倒,也不会认输,爬起来,继续整理石头,最终成为征服石头的人。因为,整理石头,本身就是一种主观行为,就是一种强力的介入。我们知道孙悟空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被称之为石猴,却能成为齐天大圣,成为斗战胜佛。作者在这里,写着不安分,写着反抗,又何尝不是写着安详,写着“一个像石头一样具有执着气质,和精细纹理的人”。人生在世,会有对于生命的终极追问,一个诗人思考世界,打量世界的方式,即使唐突和冒犯,也会获得精神境界的又一次拓展。记得阎安曾说,他看到一份资料,说人造的水泥,钢筋,人造的高楼,大桥,只需300年,就可以被大自然化解。那么,石头是刚性的,石头变成沙子,又是柔和的。两者也能够转化,持续的风雨,就能改变。有一种石头,就叫泥岩。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因为,人有生命意识,人对于世界的改变,即使是徒劳的,也要使自己有“石头的气质”,“石头的精细的纹理”。茫茫宇宙,一颗颗星球,不就是一块块石头吗?看星空那么拥挤,相互间其实遥不可及。联想作者所言的时间意识和宇宙意识,我有了这样一种理解,在万物面前,人的主体存在,不可剥夺,在石头面前,人有生命意识,却可以我就是石头,石头就是我。
通过阎安的石头,能够分解出阎安诗歌语言的清晰之光。阎安在抵达,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为神圣代言,他获得天启的努力,通过语言的营造,有了鲜明的质感。
正是在持续不懈的追求中,阎安以他的丰富和专有,而成为当代诗歌写作的集大成者。
东沟,是阎安的家乡。别说在中国西部,就是在陕北,这也是一个难以寻找和定位的地名。可是,对于生于兹、根在兹的阎安,这里是故乡,是祖坟所在的母土,有疼,有愛,有扯不断的血丝。这不可改变,也无法选择,给了自己,那就认,那就接着,用一条命接着。即使在只争朝夕的当下,要去一趟东沟,也极为不易。从陕北子长市市府所在地瓦窑堡,要到东沟去,没有公交车的运营,要去,在过去,只能走,走一天,也不一定能走到。如今通了柏油路,那也得自寻交通工具。一路上,两边的土崖,不高,河谷里,溪流窄狭,直壁的坡上,也掏挖了一个个小坑。每一个小坑里,都塞填进一颗玉米的种子,已经试探出了绿芽。路边或站或卧的牛,多为黄牛,是耕牛,是劳作的壮劳力。往黄土的深处走,往绝望里走,东沟到了,阎安的窑院到了。这样的地方,也养人,骨头很硬,必须硬,石头一般硬。养不住人,只能出走,只能出逃。阎安的童年,就有一次投奔青海亲戚家的经历,刻骨铭心,没有换一个天地的喜悦,只有骨肉分离的伤痛。这是一个孩子家庭经历缺失留下的缺口,也是一个男人得以坚强的针剂。当他再次回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他是愿意捧起干燥的黄土,而发下一个誓愿的。那就是,永远热爱这片土地,热爱的方式,是背叛,是回归。
于是,这片石头般的地界,这片生长着石头般的人的陕北,和诗歌发生了联系。还有比这更适合的表达么。这石头的陕北,这整理石头的人。这里的人,知道神在哪里,知道在什么面前直起身子,在什么面前弯下腰。一棵稀缺的大树,树身、树枝缠满了红布条。树老了,树就是神树,就有得到香火的资格。风水见好的高台,一定有一座神庙,供奉的神,有的各村一样,有的是这个村子专有的。人们都信这样的神,就像信生死,信老天。一个人有神奇之处,说的话和人不一样,说的话古怪,又有些道理,这个人不会被当成疯子,不会被嘲笑,这个人可以成为神汉,成为神婆,大家同样愿意把钱粮放到他或者她面前,就为了得到一句话,这句话别人能说,但非得出自神汉或者神婆之口才有功效。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里,这片土地,不光滋生信天游和说书人,这也是能给人带来快乐和安慰的,还有诗歌,这古老而新鲜的艺术,在这片土地上,是最容易获得养分的。而这样的诗人,他们的诗歌,似乎有这片土地的印记,又升腾了起来,又那么奇异。阎安就是这样一位精神的石匠。通过诗歌,不光治愈着自己的疾病,也给天下人疗伤。这样的诗歌,已经超越了这片土地,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间生成。这样的诗人,在陕北有许多,阎安是其中突出而独特的一位。他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又经常回去,人回去,在梦里也会回去。
如果说陕北的的土地让阎安生长成一个硬气的汉子,那么,他后天的学习,他对世界的好奇和打量,则成就了一个有见识、有坚守的阎安。这两者缺一不可,共同塑造出了一个诗人阎安,一个对这个世界发问、用诗歌把这个人间的河山一遍遍整理的阎安。
近年,阎安的诗歌影响进一步扩大,阅读阎安,研究阎安,构成了诗坛上的“阎安现象”。这并不奇怪。阎安在给诗歌世界提供更加精到和多样的诗歌文本。
拿个本子写写画画,不多见了。阎安随身就带着本子。忙于奔走,也许,就不写什么,也不记什么了,他不。多重要的活动,多紧迫的出行,多隆重的聚会,都不会让他不拿出本子。我亲眼所见,就是等车,站在树下,也在写,也在记。有时候,人都肚子饿了,他也饿,可就是不着急吃,别人都说先吃,吃饱了再记,他还在记。他看着在参加活动,在等车,却像局外人,专注忘我地在本子上写着。他在写什么?一定是想到的,听到的,看到的。他用掉了多少本子?那可多了去了。一个不完全统计,阎安这样写下的字数,超过1000万字了,写满了600多个笔记本。他的这个习惯,以前,许多人都有,如今,有电脑呢。阎安也用电脑,只是,更喜欢一笔一划手写。有的人记的,是经济账,怕忘了,或者,是日程计划,好安排先后。阎安记的,不是这些。就是零碎的思想的闪电,就是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一句独特的话。具体说吧,这就是他的诗学笔记。他说,其中一些,写成了诗歌。这些文字,这些痕迹,固定了一些瞬间,书面了一些易逝的情绪,感觉,看法。这些,是联系不到功利的,却有着大用,乃无用之用的大用。有这种习惯,保持下来,就是一个了不得的人。阎安坚持了自己,也保全了自己。一个人就这样一笔一划、一刀一凿地造就了自己。
阎安生长的家乡,与游走到哪里也不停歇的思考,是他的两个重要的支点。一个实,一个虚。实的,他使之不那么虚,虚的,又让其不那么玄虚。阎安善于调剂这两者的关系,用精神的力量,思想的力量。他似乎是一个冥想者,更多的,又是一个行动者。在这个纷乱的人世,阎安的清醒,是一个诗人的清醒,是一个心怀大有的人,给自己划出的界限。当他书写的时候,他是一个精神贵族,是不论发生什么,都知道坚守内心的智者。这样的诗人,是有幸于这个时代的。
所以说,阎安的诗歌是有根的,但绝对不是对于故乡的简单复制。具体化的摹写,在阎安看来是一种对诗歌责任的放弃。在诗歌的世界里,阎安就是要以自我为中心,调动和支配诗歌材料,把楼阁建在空中,从不担心会坍塌,加固和支撑的,是心灵,是襟怀,是有和无的置换。
阎安的诗,有一种自带的异质感。总感到,他不仅是肉体在场,而且精神在场,灵魂在场,又常常灵魂出窍,游魂那样游走于北方大地,却知道去哪里,在哪里停下。阎安的诗歌,很少有一个特定的,具体的场景。这并不是说,他轻视叙事的作用,而是他深知,诗歌的核心元素是什么,在诗歌里,要抓住的是什么。《师范生上官芸芸及其逸闻》,同样是他诗歌里难得见到的写具体人物的诗歌。也许这是一个少年挥之不去的记忆,也许这是青春懵懂的在意和不解。总之,这首诗歌,更像一次告别,而重复的句子“我要把生物学的计程车开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又预示着某种期盼和失落。由此,也可以从他的诗歌里,读出游离感来,这是否与经历,与成长有关呢?可贵的是,由于作者在虚与实之间找到了平衡点,每一次跳跃,看似惊险,又都能稳稳站住,还能保持姿态的优雅。正是不断的追寻,自问,他冲破了迷惘,获得了强大的自信。《我的故乡在秦岭以北》,几乎在每一段的开头,作者都强调“天下人都知道”:知道我的故乡,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为什么这么肯定,天下人知道了又如何。读完全诗,会发现,作者指认故乡,天下人就是作者自己,天下人存在不存在,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只要作者这样认为,这就是定论。能如此鲜明地表述一个虚拟的事实,正是因为,作者对故乡太过热爱,而愿意以天下互文,却放弃替代,并送上了一曲哀怨的歌吟。
有必要再读一遍《安顿》。
作者首先声明“你看到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安顿好的”,安顿了什么呢,“一座名叫孤独的山”“两条河流”,甚至还“安顿好每条河中,河鱼河鳖的胖与瘦”。作者强调“你看到的这个世界,别人都在安顿自己,你也要安顿自己”,怎么安顿呢,“像杀活鱼一样,生吞活剥刮掉自己的鳞片”“杀掉自己就像杀掉一条鱼”。这样的宣称,无疑是决绝的,在安顿好了世界面前,安顿自己却如此残酷,那么,这个世界又何曾安顿好了呢,当作者说出“你依然是一个魂不守舍的行者,还在路上”,说出“匆匆赶往别处”时,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个世界,并没有安顿好,我们看到的,似乎安顿好了,其实,那不是安顿,是不安,是不安分,是伤害和死亡,这才是真相,这才有作者的不甘和抗争。当自残都无效的时候,那就赶往别处,那还是这个世界吗?那个别处,又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安顿下来,自然也是未知数。作者的迷惑,没有答案,也许正是这个没有,才有不断的追问和求索。
阎安通过这样的书写,一再把自己置入绝境,置入复杂写作、难度写作和深度写作的考验之中。也许,这才是阎安的可贵之处,这才是阎安诗歌写作的一条孤独之路,这才是阎安的诗歌经得起文本细读,具有多义甚至歧义容量的一个因素。
必须提到《玩具城》。这是阎安以前的一部诗集的名字,这部诗集收录的,不是童诗。阎安对这部诗集,也一定喜欢,他的微信昵称,就叫玩具城。
上帝创世,女娲造人,难道不是在玩耍吗。上帝、女娲,一定都是大玩家。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上帝和女娲做游戏的时候,用来开心的玩具。往大里说,这个星球,这个太阳系,这个银河系和宇宙,也一定是造物者游戏的产物。当世界和人被造出来,就有了自己的样子。可是,世界有了自主性,人有了头脑,不管上帝是不是发笑,都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成,生死,这样,上帝就不高兴了,就会给世界以灾难,也对人进行惩罚。人有顺从,也有抗争。抗争最强烈,最坚决的,是诗人。诗人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看世界,看人类自身的这样一种人。詩人也是玩家。
阎安就要做这样的诗人,做这样的玩家。
其实,玩是人类的天性,儿童就喜欢玩。当人长大了,就不玩了,也不会玩了。大人的世界,一点都不好玩。只有会玩,才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有趣,对我们有吸引力。人不会玩了,养孩子,看着孩子玩,陪着孩子玩,孩子懂事了,大人无情剥夺了孩子玩的权利,让孩子变成不会玩的人。可是,不能老是生孩子,就养宠物,养狗,养猫。动物一直不会丧失玩的天性,动物永远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并能发现和制造快乐。早上遛狗的人,都知道自家的狗狗,会把嗅闻了一万次的草坪,再嗅闻一遍,就像第一次一样。
可以说,玩耍是创造的高级形式。只是,许多人把这些都给丢弃了。人们欣赏艺术,看话剧,看画展,读诗歌,其实,都是为了弥补和满足玩耍的心理。阎安明白这一点,他的一本诗集,叫《与蜘蛛同在的大地》,这一本更干脆,叫《玩具城》,既然玩,不就得有玩具吗。诗歌,难道不是诗人的玩具吗,我觉得是。诗歌就是诗人以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玩游戏的玩具。
诗人都希望葆有一颗童心,这是看见世界的最初之心,未被污染之心,这是人类的本心,能发现世界真正的面目并且不会互害。阎安写《想象一只蜘蛛在村子里的生活》,写《研究自己阴影的人》,写《珍珠劫》,都能看出在用减法,在以一种后退的方式朝前移动。
我喜欢《研究自己阴影的人》,第一句“这个明显有点神经质的异乡人”,神经质和异乡两个词的出现,就已经使得整首诗歌,有了一个调子,有了另类述说的可能。这个人“不断地亮出一些刀子或探测仪之类的东西,终日独自比划着,嘀咕着,甚至沉思着,仿佛即将执行一项不寻常的挖掘计划”,结果如何呢,阎安说:“这个装模作样的人,秋天到来以后突然不见了,仿佛消失了一般,那块原封不动留下来的大荒地则证明,从春天一直到夏天,他只是在草丛里作业,从无伤及地皮和地面以下的东西。”多像一个孩子,一个动物,多么徒劳的行为,又多么吸引人,多么有趣,这就是人和这个世界最和谐和美好的关系,这就是诗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这个人,我觉得就是诗人自己,就是阎安本人。
阎安的自信,来自一颗童贞之心,世界如何眼花缭乱,他都能以清澈视之,发出第一声,在极易忽略处找到诗歌的真谛,世界是陈旧的,也是新的,阎安对于这个新,充满好奇,又对已经逝去的旧,有自己的发现和指认。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歌。诗人在场,都希望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也進行了自以为是的探索。我看到一种说法,说一个诗人,总在替别人写好诗,也就是说,这个诗人即使达到了高水准,也没有创造意义,而诗歌的重要使命,就是发现,为我所有,独有的发现。也有一种写作,貌似不一样,却陷入自设的陷阱,既不愿出来,也无力出来,相似的叠加,呈现疲劳状,垂死状。这样的诗歌存在,其实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
再看阎安的诗歌,不由惊叹其强烈的现代性,能以如此沉稳的面貌,多维度表达出来。说他是石头诗人,那只是一个侧面,他写作了海量的诗歌,都在手稿里沉睡,更愿意独享一般,不轻易示人。这既是他写作的定力,也说明他懂得进退和取舍。阎安有整合东西方文化的雄心,并能够具体到文本实践,举重若轻一般,鱼贯而出一般。阎安有一部诗集叫《大海允许你宽阔》,所收诗歌,全部是写大海的。一个生长于黄土高原的诗人,一个让石头有了心跳的诗人,心灵无所不至,对于多少诗人写过的大海,写尽了的大海,在阎安的笔下,又成为这一个大海,独一个大海,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海。《大海豢养者自述》是其一,《在爱琴海遭遇恒星》是其二。大海在阎安这里,很有诗歌的盐分,也压制了一座座活火山的。诗性胸怀培养出诗性语言,他的大海是再造的,是人的,也是超越了惯性和俗常,在宏大中把细腻的情感,以神圣的方式,有力而干净地言说了出来。别人向着低,他向着高;别人向着小,他向着大;别人向着物理,他向着化学。他没有限制自己,他心中有数。看似冒险,却能在众声喧哗中,掀起自己的浪潮。
诗歌的生发是一个神秘的过程,一旦完成,诗歌的生长并没有停止,按照诗歌的生态运行。阎安的诗歌,就像一个有机体,有强烈的个人印记,有能找到知音,感受他的诗歌之美,并加入个人的审美体验。他在观察这个时代,对于新的事物没有排斥,也不是简单接纳,而是经过他复杂的精神活动和深度思考,才能凿通一个出口,打开一扇门。由于他强大的吸纳力,吞吐力,他的万物来自自我消化的胃液,他的万有来自自我盛放的精神容器,使得他面对任何材料,都能按照自我观照进行诗性的基因组合。这种诗歌能量和能力,使得他获得了诗歌写作的自由,写石头,是石头诗人。写大海,是大海诗人;写星空,是宇宙诗人。又不限于此,不至于此。他的另一部诗集,《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又呈现了他诗歌现代性的另一个向度。如《潜艇制造者来自乡下》的反差;有《仿佛树叶一样漂浮在远方的岛屿》的奇妙;有《枭的超现实主义剧场》的怪诞;有《长着航天器一样大鼻子的人》的好玩。
阎安的诗歌写作,能完全打开自己,又能紧紧合拢。知性,自洽,融通,自成一体,自安一体。阎安的诗歌写作,没有焦虑和冒进,他会轻功一般,总是走在这个时代的前面,对于诗意的表达,是发散的,透视的,而不是罗列的,表象的。他进入事物内部,又走出来,距离是黄金分割线那样恰当的,得体的,微妙而妥帖。
几年前,和阎安去了一次黄河晋陕大峡谷乾坤湾。
那一次,陪着我们的,是阎安的一个亲戚。也许是我贪吃,对于在其旁不远处的一眼窑洞里的那一顿午饭,迄今还念念不忘。小蒜好吃,洋芋好吃,死面的饼子好吃。我可以肯定地说,是我吃过最过瘾的美味。那一次,我还在附近的村子里走动,看了窑洞里一个用整体石头掏凿的大水缸,看了路口拐弯处的空地上的石磨子、石碾子。最受震撼的,自然是看到乾坤湾的第一眼到最后一眼。是的,是全程,是看着乾坤湾的全程。
还有一路上看到的枣树那铁丝一般的枝条,还有在乾坤湾上空“铁片一般滑翔着”(阎安语)移动过去的一只乌鸦。
黄河在陕北境内,动静大,不是一般的大。惊天的壶口,是一种动静,是天地都为之倒悬的动静。乾坤湾呢,是一种安静,是悬停,是留驻,是一种不动的动静。其实,我们都知道,黄河在这里,不光是拐了一个弯,而是转了一个圈,黄河以不动为大动,是大音希声。黄河的身躯,时间和地理巨大的存在,一瞬就是亿万年,一动就是天上之水的齐动,在这里旋转出了一个乾坤,一个创世般的无声无息。
就在挨着乾坤湾的石壁,有一个象征女阴的洞隙,人要到跟前,得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下去才能看到。就在石壁之上,一堆乱石中间,有一根长石头,头大身子细,像是一枚精子。据说,还是炸山取石,别的石头都零碎了,唯独此石完整保留,未受损伤,才被发现。在乾坤湾出现这一阴一阳之物,不是巧合,更像是特意的安排。自然会让人联想,感叹生命交割的伟大。天地有造化,人在其间,也有吐纳繁衍的原始之力,得以绵绵不绝,正是因为阴阳的和谐和互补啊。
阎安来这里,一定不止一次了。和别人来有所不同,阎安不光是开眼界,这里就是陕北,就是他的故土。对于他诗歌写作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深入到骨髓里去的。他说,只有我知道,这里也是全人类的故乡,是神话的故乡。
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横贯中国。流到乾坤湾,获得神力一般,流向了大海。阎安的诗歌里有乾坤湾,有辽阔的远方,有星空倒悬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阎安的诗歌里,营造着江河行地、星宇闪烁那样的大动和不动。
第广龙,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已结集出版九部诗集,十部散文集。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曾获首届、第三届、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