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每到深秋,外祖母就要动手做一件大事。这事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她要做一种谁都不知道的吃物,我已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从银杏叶变黄的日子,外祖母就开始准备了。她先是将豇豆和玉米、麦子、绿豆晒好,再从小院东边的萱草花下剥出一大捧肉根,又从水湾里拔一些香蒲根。这种蒲根的模样就像生姜,嚼一嚼很香,切成片,晒得焦干。将这些磨成粉,再用鱼汤煮上半天,做成一粒粒比花生米小一点儿的面疙瘩。它们要在太阳和月亮下又晒又晾,直到变得像一颗颗小石子儿那样硬。
外祖母把干硬的面疙瘩放进柳条笸箩,上面蒙一层纱布,端到锅台旁,然后就动手“炒沙”:细细的沙子是从树下挖出来的,它们要在铁锅里炒得滚烫,直到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灶里烧的是松木枝,灶膛里还烤着几条小扁鱼和两只地瓜。锅里的沙子烤得脸上不停地冒汗时,外祖母就把笸箩里的面疙瘩哗一下倒进去,接着飞快地用铲子搅动、撩起、放下,这样不停地重复。
等到面疙瘩全都变得焦黄了,就要赶紧用一把细眼铁笊篱从沙子里捞出,一丝都不能耽搁,飞快倒进一旁的铁筛子。要趁热筛掉所有粘连的沙粒,只留下脆生生香喷喷的东西。
好不容易等它凉下来,赶紧抓一颗填到嘴里。啊,涩涩的,满嘴都是又腥又香的味道。
外祖母叫它“香面豆”。
吃了“香面豆”,全身都是力气。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天多冷!可它好像就是专门为了对付冬天的,再冷的冬天我们都不怕了。爸爸入冬前总要从南山返回一次,走时一定要装满一小口袋“香面豆”。
从此我出门时衣兜里就有了这些馋人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只要离得近一点儿就会嗅到它。风会把它的气味散到四周。我发现多嘴多舌的灰喜鹊不再说话,它们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梢,在咽口水。
我到林子里,有一次试着将“香面豆”放在一片树叶上,然后离远一点儿看着。五分钟不到,至少引来了四五种动物,它们是蟾蜍和麻蜥、仓鼠和刺猬。就连多疑的麻雀也飞来了,它们在稍远处看着。
最先抢到的是仓鼠。憨厚的刺猬吃到最晩,它的动作太笨拙了。我有些同情,就特意把“香面豆”捧在手心里递过去,它们再也不像平时那么害羞,毫无惧怕地伸长嘴巴,彤红的小舌头飞快地卷动起来。
刺猬吃东西的样子和小猪差不多。
这一天我走在林子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最受欢迎的人。我知道旁边十几步或更远一点儿,正有一些或明或暗的追随者。鸟和野猫在明处,暗中是不愿露面的什么野物,比如獾和狐狸。
这片林子太大了,简直无边无际,我走了许久,也不过是在边缘打转。如果迎着老野鸡“克克沙”的召唤一直往前,就会越走越深,最后再也转不出来。
我不知不觉走了很远,有些累,就坐在一棵大野椿树下。这种树总是散出一股野生气,有些呛人。一只身上生了黑黄花纹的大蜘蛛从叶梗上滑下来,猛地垂在脸前,我吓得跳起来。也就在这时,我看到树旁的草丛中探出了一张灰白的小脸。
我和它脸对着脸看,一下怔住了。
它像小狗那么大,黑鼻头,粉红的小嘴,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它的鼻子在用力嗅着,一只前爪往前抬起一点儿,又害怕地收回。这是一只小银狐。我轻轻叫了一声,它立刻把头缩回,不见了。
我将十几粒“香面豆”放在一片野椿叶上,往前推了推, 然后躲到一边等它出来。
十几分钟过去了,小银狐在草丛中发出“费费”声,却不露面。那是焦急的声音。我学它的叫声,却喊出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菲菲。它在我的呼唤里发出一串哼唧声,肯定在犹豫、 焦急。
又待了一会儿,草丛间再次闪出那张灰白色的小脸。这次它小心地往前走几步,按住野椿叶子,飞快地吃掉了上面的东西,一下下抿着鼻头,抬头寻找那个摆放食物的人。
我从灌木后面出来,但不敢凑得太近,只把手伸向它,掌心里全是它渴望的美味。它看看我的脸,又低头看看我的手,再次发岀哼唧声,两爪踏动几下,但这次没有往前。
这样僵持了许久,终于让我失望了。我把吃的东西放在树叶上,走开了。我有些伤心。
我头也不回地走着,步子很慢,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样一直走了很远,走到一片稀疏的钻天杨林子中,我的步子更慢了。一會儿,我听到了身后有非常微小的声音:没错,那是熟悉的四蹄动物胆怯的走动声。因为它踏在树叶上,所以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缓缓地转脸。啊,是小银狐菲菲,它原来一直跟着我,这时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和我同时停下来。
我发现阳光给小银狐镶了一道金边,一张小脸闪着金色。我这会儿完全看清了,它比野猫大一点儿,尾巴粗沉,毛色新亮,通体没有一丝灰气。它那么好奇地看着我,偶尔歪一下头,神色专注。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衣兜里去掏:很可惜,只有十几粒了。我仍然尝试接近它,将美味放在掌心里。它咂咂嘴,往前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住了。
我只好将东西放到树叶上,走开了。
我一连许多天都去林子里,希望再次看到那只叫菲菲的银狐。没有它的影子。我当然不止—次找到了那棵大野椿树,那里一切如旧,只是没有那张可爱的小脸了。
我对外祖母说起了那天的经历,她仔细听了,叹口气:“它们啊!”然后就不再说什么。她大概想起了以前的猫:我们家原来有一只漂亮的猫,后来在林子里和野物打架,受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猫太好强了,也是自尊的动物,到了最后的日子,就会离开人。”外祖母擦着眼睛。就因为难过,她再也没有养过猫。
在外祖母眼里,小动物们全是孩子。
夜里我偎到外祖母身边,恳求说:“我们养一只猫吧。一条狗也行。我要搂着它们睡觉。”
“狗是不能睡在炕上的。猫还差不多。”她的手搭过来,抚摸我的头发。她不再说话,也没有答应我的请求。
早晨我醒得很晚,梦里全是一些小动物的身影。醒前看到了窗户上有一张灰白的小脸,我揉揉眼睛坐起,窗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耀眼的霞光。
整整一个上午都不愉快。下午我想起了好朋友壮壮,想起了那片小果园和老人,最后一直想着那条花斑狗。我告诉外祖母一声,她刚刚点头我就跑出了屋子。
在小院里,我看到榆树枝丫间有什么闪了一下。只一瞥,我的心就怦怦跳起来:好像有一张似曾相识的小脸。我屏住呼吸仔细寻找,什么都没有发现。可是肯定有点儿异样。我出了栅栏门,绕着榆树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失望。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那个瞬间,浓密的树叶间竟伸出一个闪亮的鼻头,接着是一张小小的脸庞。“菲菲!”我喊了一声。
真的!真是银狐菲菲!它走出来,那双大眼睛一直望着我。我心上一阵热烫,迎着它伸出两只手。
这次它竟然没有躲开,走过来,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啊,它微微张开了嘴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薄薄的小舌头在齿间游动。我从衣兜里取了一把“香面豆”,它迎着气味,不再犹豫地来到跟前。我的手心终于碰到了它的小嘴。但我一丝都没敢触碰它滑滑的绒毛,不敢摸它的身体。它很快吃光了。我一阵冲动,用力把它抱在怀里,然后不管它怎样挣扎,一直抱到屋内,飞快关门。
外祖母看见了,脸上是吃惊的神色。
菲菲挣岀身子,跳上炕头,又蹿到窗户上。我无论怎么呼唤都没用,它发出一连串的哼唧声,接着是“嗤嗤”的威吓声, 从我的头顶一跃而过。
外祖母在紧急时刻打开门。菲菲飞一样逃离。它跑岀院门还是没有放慢脚步,直到消失。我怔怔地站在门口。这样过去了十几分钟,茅屋旁的大李子树下好像有什么在动,盯住一看, 原来是它:紧贴树干站着,正注视我。我们对视了一小会儿,它低下头,一颠一颠地跑进了林子里。
这个夜晩我有些难过。外祖母安慰我说:“狐狸有狐狸的事情。”停了一会儿又说,“再就是……它不相信我们。”
“它会的!”
外祖母摇头:“不会的。我们当中有猎人。”
“大家都不是猎人……”
“不,只一个就够了。”
从那天到以后,一直到天冷,北风呼号,树叶哗哗卷进小院里,我再也没有见到银狐菲菲。我有一天梦见它隔着窗户望向屋里,鼻孔喷出两道白汽,早晨起来一看,下雪了。
打开栅栏门,第一眼看到的是门前雪地上有几行清晰的蹄印。我叫起来:“这是银狐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