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南糯山中的哈尼族人,根据人体结构进行布局,建造了自己居住的村寨。在他们村寨的平面图上,右手所在的地方是村寨的正门,供活人出入;左手所在的地方是死门,供死者远去;左脚所在之处为早夭者设有一道小门;右脚所在之处则是牲畜专用之门;头颅所在之处乃通往天空的门;心脏所在之处乃是村寨的中心,人们在那儿祭拜众神。
这种出自实相、穷尽想象力又落实在具体生活中的一个个“聚落”,每次深入其中,我都会觉得自己来到了某具躯壳或某个显影的灵魂之内。它既是想象的空间,又是真实的现场,它通向虚幻的场所,又通向每一户确切的人家。它那遵循于人体又超越人体并最终循迹于身体器官之上的空间,我为之着迷,却难以付诸用来表达的符号化语言。在这个空间内,一个寨子的格局与命运,一直在沉默地揭示这具体生命的隐私与象征,我努力地去靠近,禁区和圣地却一再地将我阻拦回来。
我理解的诗歌在心脏处,亦在几道门边。它们离去,它们回来,它们乍现于往返交换的一瞬,它们肃穆地存在于寨心点燃的篝火里,它们散落在各个器官之中。
儿子罗德里戈出生后,马尔克斯邀请做神父的朋友卡米洛·托雷斯为之施洗。仪式开始,神父开口就用西班牙语郑重地说道:“相信圣灵此时降临在孩子身上的人,请跪下。”
在场的人包括马尔克斯夫妇都没有跪下,以为这是神父在“滋事”,但在那座巴勒莫医院的小礼拜堂里,一位与洗礼仪式无关的穿麻鞋的农夫跪了下去。几十年后,马尔克斯就此写道:“这一幕使我深受震动,作为我生命中的严厉训诫之一,一直跟随着我。我始终觉得是卡米洛处心积虑地找来那位农夫,专门教训我们,告诉我们何为谦卑,或至少,何为教养。”
一部《活着为了讲述》,马尔克斯让我们知道了他众多作品的出处,而且非常大方地展示了“原型”与“作品”之间神奇的关系,坦荡,真诚,平静。他当然没有将“这一幕”的启示列入其写作所必须遵守的律条之中,但我们不难发现,《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礼拜二午睡时刻》等作品之中,无处不在的“谦卑”与“教养”,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精神倾向上。在我们的写作现场,谦卑与教养,以及发自内心的信仰,已经少得可怜,如何正视,或许已是一个大问题。
应邀访问圣多明各期间,每天早上我都是6时左右起床,然后去旅馆附近的西班牙广场和哥伦布广场散步。
海风、空气、阳光均含盐,来自奥萨玛河或加勒比海,当然也来自那些饱受海风、空气、阳光长期礼遇的白礁石砌成的陈旧建筑。越是与包括国家公墓、民居、教堂和博物馆在内的这些建筑熟悉起来,深浅不一地知道一些它们的历史和功能变化,我就更加觉得构筑它们的材料就是海风、空气和阳光。在我的意识中,哥伦布和石头,设计师与大主教,对现在的它们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所说的“羽化”,可以用来呈现那些奥萨玛河岸山丘上的房屋,它们功能化地存在着,但又让你觉得它们其实更确切地存在于你未来世界的某处,而且不是泛化的所谓天堂。一种内力与外力汇合的精神元素已经软化了它们坚硬的外壳,虚其形,实其无。那些制造它们的人早已被它们留在了原地,没有搭载他们光临今天。
但我是如此地敬重那些长眠在屋基上的建筑师们——每天,我都会拍摄几张美洲第一大教堂的照片。因此也就发现了人力努力变化为神力的一个奇迹:当太阳升起,感觉美洲第一大教堂是跟着太阳从地平线下面升起来的。它不是建筑,而是先天存在的,跟太阳在一起。而且当你进入它的内部,感觉它的穹顶已经是天空的顶,巨大的空间已经等同于天空的空间,如此的建筑杰作,没有更多的词可以赞美,我想到的是:“它是史诗!”
画家陈流赠送我一幅画,画的是桉树。静观这幅画时,想起博尔赫斯的诗作《诗的艺术》中的一句:“既是自身又是他物”。所以,这幅画我在视其为桉树的时候,也将其看成了风暴卷走狮子后留给我们的“狮子绵密的肌肉组织”。当然,也可以把它看成“神的影子”或者“不为人知的植物”。
我阅读诗歌时,尤其喜爱某些复杂的甚至混乱的作品,大堆的线头揉合成线团,打散开来就有满地的开始与结束;除夕之夜的厨房里,母亲把一年来积存下来的她认为可以端上桌面的美食全部烹制完毕,互不呼应,滋味杂乱,色彩各异,唯其如此,也才能将天各一方的一家人全部召唤至同一张桌子的周围,“盛宴”也才因此得名。但在自己的诗歌写作中,或许是因为缺少融汇之功,在繁杂与空间众多的语言系统内找不到俯视它们的瞭望塔,丧失脱身或飞升的能力,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也就倾向于在客观的事物本体发现未知,于相对纯粹的“私有”袒呈“万有”,或反过来。可供使用的空间自然因此而减少,一个或者两个,甚至动手去填平突然多出来的空间。桉树即桉树,能至“他物”中的一或二,还不够吗?如果一棵桉树出现了九个影子,即使在诗歌中,我也会受到惊吓,因为这会让人联想到九个灵魂在共用一具肉身。
由“我”而及“他物”,可以让万物独立,亦让万物分别按自己的“愿望”抵达属于它们的深度或高度。而我们现在的写作现场上,众多的写作者,无论以什么作为写作对象,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都总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将笔触转向“自我”,凡是所思和所见之物,“我”无疑都会跳出来发表观点,只有“我”,没有“他物”,诗作也就因此而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