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牧羊人坐在从前的山坡上
从前那块突兀的白石头
依然突兀,依然白
从前的风吹着从前的群山
从前的群山回荡着从前的风
从前啊,牧羊人看到
从前就挂在熟悉的松树上
有一只后来的鸟,在叫
在像从前一样地叫
从前,牧羊人还年轻,他把羊群
赶上山坡,他就坐在突兀的
白石头上,一会儿看看山下的村庄
一会儿看看天空的白云
它和屁股下面的白石头
一样白,一样轻,一样苦大仇深
看着看着,他就老成了村里人羡慕的长者
“你老有福啊,人间的罪就快受完了
就该去天堂,长享清福”
他听到这些由衷的赞美,羞涩地低下头
仿佛一个含辛茹苦的寡妇,独自拉扯大了一群孩子
尔后,在孩子们疲惫而冷漠的注视下
幸福地闭上眼睛
基座是晃动的江水,岷江
是一条叹息的灰线。然后
是公路,被甲虫大小的车辆
拍打着,赶向方言四起的边关
紧接着,是雾气弥漫的林子
林子里,行走着未见世面的麂子和岩羊
它们脚踏彩虹,迎风吃草
睁大了卵子一样的眼睛
再上面,是渐渐矮下去的树木
直到树木,矮成了东一团西一簇的杂草
挂着雨,也挂着鸟儿的粪便
这是大山上的另一条岷江
如同夜来的凉风,高高在上
再上面,是零碎的石头,向天空
翻着白眼。再上面,是山神
他的长袍多年未曾清洗,低垂下来
是一些,缓慢行走的乌云
最上面,是从村子里上升的
去年秋天的炊烟:干净,厚实
邛崃山,用它包扎多病的额头
就像村子里毕生寒凉的老哑巴
火化那天,终于获得了
一生中最丰盈的温暖
粗大的樟树,和一根粗大的青藤
纠缠在一起。更为粗大的另一棵
早些年已经被砍倒,留下树桩
像小院夜不能寐的眼睛
每天,他走到樟树下
把眼睛当凳子。他坐在眼睛上
发呆,打盹,发出浓重的鼾声
嘴角流出一线稠稠的涎水
偶尔,他还会做梦
梦见五十年前,两株近在咫尺的樟树
披着满身亮晶晶的叶子,如同春天
逃出来的两尾游鱼。如今,左边的那一棵
已经埋入地下,安葬了他的妻子
如今,右边的那一棵
正在耐心等着他
当他又一次沉沉入睡,从他的怀中
滑出一张照片。发黄的黑白照片上
两个人,像两棵樟树
一只蚂蚁漫不经心地爬过来
又漫不经心地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