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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斌的组诗“诗片断”由记录诗人生活所感、所思的一系列“断章”组成,看似“碎片感”的形式之下寓有内在的一致性,即对生活的细察与审视,对人生的深刻反思。诗人以敏感的诗歌感官捕捉并写出极为细微、切肤的感受,诗中尤其呈现出一种郁达夫笔下“零余者”般的处境和体验。这种“零余”体验系于诗人的人生际遇,折射出一颗丰富易感之诗心的冲突挣扎,也渗透着诗人对“人生何为”的深沉思考。
随笔“冥想录”与“诗片断”中的诗歌文本有着密切的互文关系,梁小斌在文中提到,“在信息后面,是活生生的人的存在方式,是一个生命存在的具体形式,我对这个形式感到有压抑感。我想逃避,但我不能。”“审美意识与伦理意识形成了巨大的对立。现实生活不能让人以隐士面目出现,实现对生活的审美。”从中能看出,萦绕于诗人心中的是一组难解的问题:现实/世俗生活与“审美生存”的冲突。他感受到现实生活与审美意识存在着龃龉,但无法从中逃脱。这种内心斗争与行动层面的挣扎既与诗人的个人经历紧密相关,又与文学、文化中一种极具原型意义的思考相接通,“出世”与“入世”般的斗争,“To be,or not to be”的古老命题……这些颇有哈姆雷特、浮士德意味的知识分子之沉思在梁小斌笔下依然激荡回声:“对气息的热爱,对仪式的反感,对将要行动感到惊慌。”一个独立而不免惶惑、“零余感”的诗人形象宛然纸上。
因此,“诗片断”反映的恰是这样一个主题。具体而言,一方面,当诗人倾心并践行的具有“超越性”的审美生存面临世俗生活的巨大压力之时,诗人开始对之作出反思并尝试投入现实生活的洪流中,恰如他在“冥想录”中所言,“在我落魄的时候,我充满着好奇心,一个懂得这些的人引领着我观看他生活的程序,使我产生想生活在其间的念头。”这种转变也体现在诗歌写作观层面对“真实”与“凝练”的追求,落实为组诗对生活细节的把握。而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一贯的怀疑精神使诗人对“出世”作出反思的同时也有着对“入世”的疑惧,这使他不可能遽然跃入生活之海而随流扬波,而是在被迫的“转变”中始终带有一脉隐痛:当诗人隐遁在书斋和抒情的“幻境”中,就难免怀疑自己感受的虚假,与真实的生活的隔绝;而当拔足出象牙塔般的“真空”,则在对生活细节的细腻体察中汲取诗意之同时又难免产生被世俗同化的恐惧和“恶心”,内心激荡着一种不甘和屈服感。诗人的这种心境在“冥想录”中有明确的剖白:“现在我想到要热爱我的妻子了,要学会在菜场上讨价还价了,要能够懂得妻子怀孕时的心情了,这是深切的,从一无所知到兴趣盎然再到生活的表达。从表面上看,我逐渐懂事的历程,可以大书特书,实际上这也反映了我在强大现实面前的苟延残喘。”诗中亦有印证:“一个拎菜篮子的人,我发现他的感受是假的,我对他的感受恶心。”这里作为世俗生活器具的“菜篮”自然难以浇诗人胸中块垒。怀着这种复杂的感受,诗人的笔触在蘸取生活细节,开拓日常诗意之时,也常在诗行间展现内心的冲突与挣扎,诗中的“我”迥异于诗人在创作早期对主体意识的张扬,而更近于卡夫卡“地窖中的穴鸟”(吴晓东语)和郁达夫阁楼上的“零余者”形象,体现出现代主体的脆弱与彷徨。边缘处境带来的挫败感与惊悸,在爱情中放大的复杂人生感受,都在诗中充分地呈现出来。
首先,正如诗人在“冥想录”对诗歌之“真实”和“凝练”的提倡,这组诗的大部分片断都是对生活细节的“速写”,即聚焦一个生活场景,一组日常物象,以凝练的词句将其表现出来,组诗中的两则“深秋印象”即是代表。在这类描写中诗人也会不时露出一笔温暖的底色:“听诊器在她手上焐热之后,才放到我胸口,这是我最感动的时候。”从中能看到,诗人努力去拥抱另一种生活方式,并从中捕获新鲜的诗意。这与诗人在随笔中吐露的感受相呼应:“只是因为我学会了热爱这些我以前认为是世俗的生活,我终于也理解了常人的情感。”“我只有深切地爱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我才能更为体察到我与生活的正确关系,永远热爱吧!”但是,诗人在体察到“入世”的温暖的同时也有着警惕和反思,具体表现为,在以日常细节入诗之时,诗人的笔触往往不止逡巡于表面,而是涉及形而上层面的追索,以及向内心的深入开掘。在组诗的第16个片断中,诗人处理了“电动剃须刀”“花生壳”“烟灰缸”等日常物象,而具象的描写以缥缈收尾:“江上的船驶过来,我相信它会驶到我边上。”这蹈虚的一笔折射了诗人从“形而下”的日常琐细向“形而上”飞升的夙愿。组诗中也有一些片断以诗人写作中一以贯之的“童真”视角展开:“汽车装人剩下几个,像剩下几粒饭。”在这类描写中,诗人也借儿童视角去触及人性的深刻体验:“我穿大鞋子,晚上容易做恶梦。趿着拖鞋的孩子一看就走不远。”成年人视角对孩子的无理预判产生一种谶言般的恐怖,成为笼罩“零余者”的梦魇。
诗中的“零余”体验具体表现为边缘处境、被抛弃感、病痛感受等,尤其是一种惊悸不安之感:“烟灰还没有燃尽,我就想把烟灰掸掉,心神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由当下触发,也常与人生际遇和回忆相连,如“麦子总割不到边,对劳动的绝望。我对门卫需要我出示证件的感想。”诗中的绝望、恐惧以及莫可名状的不安背后都能看出诗人人生经历的烙印。而在这种“零余者”处境和惊悸感中依然浸透着一脉反抗意识:“我蜷缩在浴巾里,我在走廊里被迫跑起来,我小心翼翼把烟头……我剥糖吃,又包上了,我看书避开小甲虫,我不愿和解,不愿感到被释放。”诗中对外界“套中人”般“神经质”的防御背后是对“和解”与屈从的恐慌,对彻底融入世俗生活的抗拒。正如在另一个片断中诗人写道:“他的胃口很好,还没有来得及恶心,就被他消化掉了。”这种毫无反省地被同化显然是为诗人所不取的。
此外,诗中的“零余者”处境、“零余”体验还通过爱情主题得以凸显。在爱情和婚姻中,诗人对生活及自己的内心都有着更细腻的认知:“我整理妻子的书,我的妻子喜欢我‘笨’,我买鸡蛋,这时,我回忆/我的爱的体验的方式,不是‘理解’而是我的内心小感受。”在组诗中,诗人也凸显了世俗爱情与人生道路的冲突,以及自己的选择:“在一个豪华的地方,我想她,我发现我被剥夺得一干二净,自我的荒谬,我什么也不知道,好像有一个神秘的台阶通向她/但我不愿意走。”诗人在“冥想录”中也吐露了自己因边缘处境和“零余者”般的形象而在情感中遭遇的挫败体验,以及由此深切觉知的人生体悟:“我才体察到我生活在她们的外部,我是以一种她们所不需要的方式接近她们。”“走向她,对我来说,是一条陌生的小径,她期望我踩着红地毯去看她。”世俗爱情的要求和自己的内心相违,诗人清醒地觉知到了这一冲突,也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和彷徨。“我的幻想是不真实的,我长时间的磨难,因为我在幻觉中吃尽了苦头,我面对了真实,但回到幻觉,回到我对她们的认定,我怎么在自己的理性上自圆其说呢?”但诗人依然持以不妥协的态度,对自己的道路九死不悔:“拒绝具有极大的典型意义,我只是在些种境遇里才能明白,清澈地体会我的反叛,我的真实,我的存在。”
梁小斌在“诗片断”中呈现的“零余”体验及背后的深刻思考是耐人寻味的。世俗生活与审美生存的关系,“入世”与“高蹈”的斗争……面对这永恒的内心命题及具体的社会现实处境,诗人何为?回答这个“精神史”意义上的问题显然是困难的。但明晰的是,这种思考是弥足珍贵的,诗中的“零余”体验体现了诗人梁小斌内心破茧般的割裂感与挣扎,背后是诗人对反思精神与批判性的坚持。诗人天真敏感的诗心从未被世俗的机心异化,执拗孤绝的姿态下是对“真”的恪守与无尽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