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所同(北京)
秋天是从一把镰刀开始的。镰刀是村庄最木讷的孩子。阳光白灼,天空高得疑似下雪;吹来吹去的风吹来吹去,田野、杨柳、水井和炊烟,更知低处寒暖更具泥土色彩。那些俯身姿态,舍弃之后的选择,多么虔诚而艺术,像给刺猬号脉,以十指连心十指流血,触及人类致命忧伤。除了珍惜,没有谁给予施舍;除了弯腰,没有什么能与生命亲近。大地空旷、疲惫如无边苦役,拾穗人只是其中最小的颗粒。没有比卑微更需要自怜;没有比自怜更加无奈;也没有比无奈更无辜更疑难的疾病。马车、树林,隐在暗处的野花;低矮、朴素、守衡、专一的田埂。米勒想到多少也略去多少,只留下这个辛劳黄昏和远去背影。百年之后或万里之外,依然让我感到麦茬尖锐的刺痛。
回忆是隔世恍惚,离心最近,谁走上这条路谁就格外年轻。蒙特芳汀/蒙特芳汀,如果以一枚青果代表爱情,加上摘果的手它将变成鲜红的一吻;逝去的大风重又吹来,拾起一片落叶,却不忍想到凋零。蒙特芳汀/蒙特芳汀,淡泊的湖水因淡泊宁静,曾经的倒影已了无遗痕;一无所求因一无所有更加智慧,你回来只是因为爱过,忘掉往事比记住往事更难,更需要不死的心。美若呈现爱若隐身,胜利或失败皆为最后防线;错过什么并不意味失去什么,老树的花朵依然开在风里,掩去枝丫横斜的歧义。蒙特芳汀/蒙特芳汀,你两鬓大雪突然落下,轻轻印上两行焚烧的脚印。
心看到的才是真看到的。接近虚无的美暗恋色彩梦幻,比如从此处到彼处跋涉,遥远距离则是最好马匹;复杂花瓣喜欢单纯雨水,自然亲近打开自由天地;万事万物的披风上缀满矛盾纽扣,却敞开宽大衣襟。这就是高更的白马,不要缰绳不要鞍鞯更不要栅栏。五色鬃毛梳理长天海风,高扬嘶声被整个世界听见;马背上的裸女都是邻家姐妹,坚硬岩石和柔美草地,便在一池浅水中找到深刻影子。绝尘而宁静,旷世而悠远,谁此刻听到两片叶子低声交谈,谁可能就是交谈的叶子。这也是高更的白马,它始终与你保持一段距离,你走近时它已走远。
离得太远全因靠得太近,距离若玻璃,倾听也是,谁看穿就阻挡谁。物质的岩石,形而上的流水,和谐永远是矛盾的核心。至高至尊的音乐手握麦穗,把炊烟认作自己的母亲。哨音传来说明鸽子已经飞去,玫瑰盛开意味着即将凋零。面对六弦琴和一支古老竹笛,孩子手上的花环美得惊心;一闪而逝仅仅暗指速度,永恒事物靠短暂的形式活得更加长久。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寂静是另类摧毁暴力;仿佛高处突然失手的杯子,坠落时保持从未有过的平静。音乐最终告诉人们,我是你又不是你,一个真相守着无数秘密;而我们一生寻找的恰恰是令人难堪的自己。
白天在白天中老去,就是黄昏。在鸟翅下想到回家小路,树木浓淡瞬间恰到好处。如果疲倦这时牧草一样柔顺,你注视的方向该有多么美丽。形而上鸟巢高于树冠,护佑飞来飞去的翅膀。一个人的忧伤突然袭来,除了咩咩低唤的羊群给你温暖,自己与自己相依为命,草木自然成了最后的亲人。夕阳,夕阳西下的河流。唯美水声指向远方。天边云彩隐含失重的雨滴,危险的闪电悬在半空。远方以远传来牧人孤独叹息,千里之外我的心还是一紧。于自己安慰自己的时候,坚定地拒绝变成石头。
怀念是一种慢性疾病,深深折磨来自淡淡忧伤;少女爱上玫瑰不是错误,错误的是你仍坐在原地,昨天便轻易成为往事。风吹来,风已远走,檐前雨滴汇入阶下流水;阳台高得像上个世纪的贵族,仰望者到底能坚持多久?轻拢折扇藏起秘密,雾笼远山之间,谁正以一瞥的速度离去。手抓住水时手中没有水,看到瀑布之前,首先要有纵身一跃的勇气。就像无路时到处都是路,饥饿时看见石头也可充饥;挽留一个人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换上布鞋跟在他身后;不知道爱时你已经爱了,复杂的事情从来就是这么简单。越是盲目越是不要理由的热爱,都有时间的长度、金属的品质和永不生锈的光泽;即便失聋失哑或瞎了眼睛,众里寻他,他依然是唯一。
置身风暴中心。旋转始于不由自主的激情;娇小支点托起庞大空虚,你梦想从中离去,但你也是梦,甚至比梦更深。扶摇直上的火焰横扫过来,映亮爱情、自由包括灰烬;燃烧的速度,静默的流云,无所适从的感觉无处不在,令你一生眩晕。而想到的永远比看到的更多,咫尺之间即是天涯;谁被唤醒又被遗忘?历经大风细雨,你平静地像一个老者的眼神。天鹅和湖泊这时都是幻象,拒绝你时又安慰你,只是永远无法向它靠近。最终,你必须站在远处,以遥遥距离感受美,并且,学会承受美的残忍……
如果夜行者失去灯盏,平静河流突然卷入漩涡;单纯事物如果满含复杂感觉,你却一语道破其中曲折。如果坚硬玻璃代表易碎品质,从一双鞋到一座山,如果脚底火焰只剩下灰烬;青萍之风摇动千古大树,树根深处如果陷入疲倦沉默。哲学就在这时说话,从典籍到尘世万物,所有阴影或黑暗瞬间豁亮。钢铁上升,浮尘下落,所谓高度建立在失重之下或仰望之上;如果真理、宗教、信仰、道德、律令都是存在的机理,接纳、诠释一切也被一切包容。哲学便是水中的石头含而不露,总是以抽象姿态,始终与我们形象地对峙。它存在既不能走近,它虚无又不敢远离。如果这是必须寻觅必须经历的距离,才催生了我们热爱艺术的理由。如果艺术需要逆行,需要绝对审美偏见,我们真实我们平凡我们选择,我们是哲学的邻居。
远离俗世尘嚣。一生苦役的智者还剩下什么?坚硬海水和流动岩石簇拥你,置身幻觉世界,甚至不要自己的耳朵。接下来你用大风说话,用瓦砾石头奔跑,用燃烧用毁灭也用破坏创造;越是卑微越是高傲的灵魂,越是逼仄越是自由的飞翔。大片大片向日葵火焰,掠过什么?什么都是灰烬;除了爱,什么都不要;除了魔幻现实的羽毛,什么都不能令你着迷和弯腰。一只烟斗升起家乡炊烟,麦地上低低飞过鸦群,捎来苦艾酒醇厚气味;总是站在危险高度,总是在意料之外现身;总是把艺术视为宗教,总是承受生活水火煎熬。你一路追寻而来又决然而去,留下不世珍宝万吨黄金,却贫穷一生。你最后的爱被最后的枪声听见,多么残酷、多么无奈、又多么无辜的回音。
不能退往往也不能进,对局者,谁比谁更不动声色?手中的牌,牌上的眼睛暗自坚持,直到烟斗熄灭,夜幕降临,直至两颗心深不可测高不可问。最后防线退到一扇窗前,幸好窗子依然豁亮清醒。安静。绝对安静暗藏风暴,陷阱始终等待溃败的一瞬。无言僵持比死亡可怕,灯光隐身的角落,一场大雪正悄然向黑暗逼近。寂寞是人类致命疾病,从游戏到战争,从权术到阴谋,从贪念到掠夺,谁都可能是一张牌下的阴影。我必须离开这是非之地,夺门而逃时,才知自己已被久久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