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
黎明前的城市还在睡梦里,路灯昏黄地亮着。一群孩子跑过来,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落下,清晰的呼吸声由远及近、由近又远,灯光在青石板上晃动出人影,老街显得更安静了。孩子们的队伍拉得很长,从一个街口到另一个街口,看不到队伍的头,也不知道队伍的尾。
我紧紧地追着前面的男生,我们后面至少十米远都没有一个训练队的队友。教练骑着自行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追上来,跟我们并行一会儿,指导我们的步伐或者呼吸,有时候只是提醒我们接下来拐向哪一条马路。我常觉得黎明时候的路灯不够亮,心里总有些紧张,跑半天看不到一个行人紧张,忽然看到一个行人也紧张,于是就只能紧张地追着前面的男生,不敢让自己落后。教练可能想象不到,跑街后我的长跑速度迅速提升,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害怕。
秋天刚进入集训队的时候,那男生就是整个长跑训练队的第一名,每次都远远跑在大家前面。慢慢地,我也可以起跑后很快就甩开其他队友了,但是,每次到冲刺阶段,我还是要落后男孩五六米。跑街之后没多久,我竟然离男孩越来越近,最后冲刺的时候,我们往往只相距一两米的距离。
跑啊跑啊,天亮起来,路上早起的行人多了,教练就会追上我们,告诉我们今天在哪儿集合,让我们在集合地等等大家。那集合地常常是步行街附近的小广场,或者老护城河边,或者体育馆操场,没个定数,是教练根据当天的路线和心情来的。我们乖乖地一前一后来到集合地,满身热气腾腾,散漫地做着放松动作,无聊地等着队友们。虽然常常只有我们俩,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却从来没有交流过,不仅不交流,还刻意保持一定距离。有时候集合前我没有听清楚老师的集合地点,很想问一问他,却发现根本开不了口。
多奇怪的男生啊!我常常忍不住想。有时候扭头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那是一张白皙而秀气的脸,睫毛长长的,比我们训练队的女孩子还好看。记得第一次到训练队,一抬眼就看到他,只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搞体育的人。搞体育的人什么样?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当训练中途休息的时候,大家常常打打闹闹,只有他安静地待在一边,喝水,或者看天,或者只是低头玩手指。
一个学期快结束了,我们俩的晨跑成绩越来越好,我们每一次都远远地把队友们甩在身后,一前一后到达目的地。教练表扬我们,说我们两个有竞争,一直都在进步。可老是这样的状态,教练也有些不满足,会在一边大声喊:“叶子,加油!超过他!”于是我加大步伐,深吸一口气,准备超越,可是每一次我一加速,他也加速, 我一慢,他也立马慢下来,我总也没办法超越他!于是,每天早上跑街,我们都要上演一次两次甚至三次这样的对峙,日复一日,总是如此。有时候老师看得着急:“陈子晨,加油啊,女孩子都要追上你了!”他不说话,紧跑两步,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一点,然后我再攒劲赶上来,我们又保持着一米两米的距离跑起来。
寒假集训开始了,每天早上的训练依然从跑街开始。每一次跑步,我都无奈地想,也许我永远都无法超越他吧。老师其实很得意我们的状态,但还是经常故意严厉一下,说什么“叶子你老憋屈地做第二难受吧”,说“陈子晨拿出点男子汉的样来,别那么娘娘腔”!我们俩听了老师的话都不吭声,陈子晨会羞愧地低下头,这个时候他倒真的显出一点娘娘腔来。
跑在寒冬的黎明,我一次次想着超越,有时候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能超过他了,却总也无法把他爽快地甩在身后,他的体力似乎就是比我好那么一点点。小学时候看《三国演义》,一门心思傻乎乎地崇拜诸葛亮,周瑜长叹“既生瑜何生亮”的时候,我心里似乎幸灾乐祸的成分更多,但参加训练队之后,才知道这“既……何……”是如此无奈。
那个早晨,并没什么异常之处,只是在离终点还有一两百米时,我忽然凭空生出一股力气,于是屏着一口气,加大步伐冲刺跟上来。因为我没有冲刺预兆,他马上启动加速还是慢了一拍,接下来两个人紧张地并行,也许是十秒,也许是二十秒,也许是一分钟,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重。完了!我想,我要坚持不住了!我马上就坚持不住了!我咬紧牙关,拼命赶超,就在我跨过他小半步的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响起来:“求你,别!”那个从不说话的男生竟然说出的是一句可怜兮兮的请求!我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是的,是他在求我不要超过他。我一下子被疲惫、惊讶、沮丧、失望等情绪击倒,力气流水一样离我远去,我几乎停了下来。他抢先一步,再一次跑到我前面。
到了终点,依然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一次因为加速,我们把别人落下了更多。我没说话,还沉浸在那种失望的情绪里,我对自己没有最终超越他感到失望,也对他请求自己失望。
“对不起……”他脸红红的,不知道是跑步跑的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觉羞愧。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一下子心软了。
“爸爸说如果不能跑第一就不准再来田径队了。”他低头轻声说。
“我爸爸是学钢琴的。”他抬头又补了一句。
哦,原来是这样!我感觉紧紧的心松了下来。他是有苦衷的,原来他平日里休息时是在练指法呀,我在心里想。正想回应他一句什么,教练弓着身子快速地蹬着车赶来了,“不错!你们今天速度很快嘛!”
再一次晨跑,我依然跟在男孩后面跑,但速度却明显比从前慢。教练看着记时秒表,发狠地对我嚷嚷:“叶子,你攒着力气干什么?最后阶段冲刺再提高速度?”我没有说话,男孩也没有说话。
假期的集训接近尾声,教练给大家做总结,并告诉大家队里要选送两名队员参加市马拉松比赛。大家没有说话,目光一齐转向我和男生。教练又说,这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可以进市田径队,并保送进市一中。大家依然没有说话。一中,那是许多人梦想的中学,省重点呢。
那天结束的时候,他故意拖拖拉拉,等我收拾完东西走出来的时候,他看我一眼,又马上把视线转移开,他说:“其实我也挺喜欢跟爸爸学钢琴的。”我诧异地看向他,但他没有再回头。
假期的最后一个早晨,为了更准确地记录队员们的成绩,进行选拔,教练将集训放在了体育场的四百米跑道上。男孩子早早来到集合地,等他看到我,马上紧张地迎过来,低低地对我说:“这一次我们来真格的!”“真格的?”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男孩抿紧嘴唇,攥紧拳头使劲晃了晃。
这一天的起跑就和平常不一样,男孩一上来就用了很多力气,马上把大家落下了两三米远。傻瓜,又不是短跑,为什么一开始就冲刺啊?我心里嘀咕著,但不服输的念头占了上风,于是深呼吸紧紧跟上来,两个人又恢复到一前一后的状态。我紧两步男孩就紧两步,就是我不加速,男孩的速度也明显比平常快了一些。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潜力,只习惯性地紧紧跟着他,不让自己落下太远。
跑道很单纯,不像马路有那么多变化,我跑得比平常放松。感觉得到前面男孩在拼尽全力,但很奇怪,我接收到的信息是邀请,而不是排斥,“来真格的”,应该是跑出自己真实的最好水平吧?我忽然明白过来。
冲刺阶段,我微微闭上眼睛,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和男孩迈上一致的步伐,并在最后一刻超过他半个身位。
“好样的!”教练激动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教练使劲鼓掌,还把手指伸到唇边,吹出响亮的唿哨声。唿哨在冬天清冽冽的空气里回荡,惊飞了看台上的一群鸽子。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快乐,矜持地笑着,一回头,看到男孩也静静地笑着。
假期过后,有家长反馈跑街不安全,黎明前的马路晨跑就被取消了,早上的训练也放在运动场上。
那个男孩子,却再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