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冬天的夜晚十分漫长,我们几个孩子坐在火坑旁烤火。狗和猫也蜷缩着身子,挤坐在火坑旁。母亲往火坑里添了无数回的柴草,可是,抬头看看窗外,天空中挂满了星星,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咕咕的猫头鹰的叫声。再仔细听听,那条冻得牛骨头一样硬邦邦的乡村道路上,还有脚步声传来。那是一些赶夜路的人。他们的肩膀上挑着担子,所以,脚步声听上去显得十分沉重。
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这个夜晚刚刚过去它的三分之一。我们不能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何况父亲还没有回来。这时候,父亲也在那赶夜路的队伍里。
冬季来临,父亲画画的手艺终于派上用途,他成了我们这个乡村颇具口碑的画师。那些即将出嫁的女孩子,会要求父亲在那式样陈旧的衣柜上面,画上一些梅花之类的充满喜庆的花卉。那些没有熬过这个冬天的老人,脱下不知穿了多少个冬天的油腻腻的棉袄,换上了崭新的寿衣,从头到脚盖上了刚刚买来的丝绸被子。在老人后人的要求下,父亲在丝绸被子上面,画上喜鹊,画上云朵。或许是担心老人在地下害怕黑暗,他们甚至会要求父亲画上红彤彤的太阳……当父亲完成一个画师的使命时,夜幕已经早早降临。
我们坐在火坑旁一边烤火,一边等待父亲回来。我们几个孩子,包括母亲,都十分熟悉父亲的脚步声。即使隔着很远一段距离,我们都能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哪些是属于父亲的。父亲脚上穿一双大头牛皮鞋,有着很厚很厚的鞋底。冬天的夜晚,道路上的泥土以及横在道路上的枯枝、落叶冻硬了,大头牛皮鞋踏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更主要的是,父亲走不了几步,就会狠狠地咳嗽一声,仿佛在他瘦小的胸膛里,盘踞着一头猛兽,父亲拼命想把它从身体里“吐”出来,它却牢牢抓着父亲的身体不放。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不知不觉就饿了,开始坐立不安。这时候,母亲会说,我们烤红薯吧。我们从黑暗的墙角落里,摸出几个红薯来,埋在火坑的灰烬里。这滚烫的灰烬,慢慢焐着,渐渐地,有香味从灰烬里钻出来……有时,红薯熟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有时,红薯还没有熟,抵挡不住睡意侵袭,身体一歪,我们竟然睡着了。等醒来时,满天繁星变得稀疏了,星光黯淡,父亲回到了家中。父亲将红薯从灰烬里刨出来,剥掉外面的焦皮。我们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吃着父亲送到嘴边的红薯。猫急不可耐,高高蹿起,将毛茸茸的嘴巴凑到我们脸上,闻了闻,悻悻离开。狗则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饿极了的咕噜声。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烤出来的红薯,味道最令人回味无穷。
吃着红薯的时候,偶尔,我会想起后山那几块土地,想起那些藏匿在灌木深处的小兽,自然,还会想起红薯生长在土里的情景。红薯一辈子都匍匐在大地上,但是,会开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浅蓝色花朵。很少有人在意這些铃铛一样的花卉,只有村子里爱美的女孩子会怜惜地摘几朵。就在这些花朵开得十分茂盛之际,根部的泥土胀裂开来。父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来到后山,仔细检查泥土的裂缝。突然,父亲定定地站住,发出惋惜的叹息声。我们凑过去,一瞧,里面空空如也。这是老鼠干的!父亲言之凿凿。我揣测,一定另有其人。我的揣测不无道理,因为就在我们俯身检查这些裂缝时,我们身后那片灌木丛中,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面孔,一闪,便不见了。
在我的印象里,植物分很多种,有的吝惜,有的慷慨。红薯属于十分慷慨的一种植物。秋天来临,后山为数不多的几块土地,挖出来的红薯却堆成几座小山。父亲和母亲忙碌起来。他们会选择星光满天的夜晚,将红薯刨成细细的丝,趁着阳光十足,晒干,储存起来。大部分红薯都是这个结果,或者说,都是这个命运吧。
只有极少的红薯,踏上了所谓的殊途。它们中的一部分,堆在墙的角落,冬天的夜晚,我们几个孩子饿了,在火坑里烤着吃。另一部分被父亲用草绳拴住,和萝卜一起,挂在房梁下面。寒风一吹,红薯的味道变得十分甜腻。后来,上学了,才知道其中的缘由:这些挂在房梁下面的红薯,为了抵御寒冷,将身体中的淀粉转换成糖。得知这个道理的我,并没有因为添加了新的知识而沾沾自喜,相反,我怔住了,内心里还有了莫名的凄凉与悲哀。原来,这些挂在房梁下面的红薯其实还活着,那些堆在墙角落里的红薯其实还活着。而我一直以为,从泥土里挖出来那一刻起,它们就死去了,全然没有了生命气息。我想象着它们的痛苦。是的,当我知道这些红薯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想,当我们将其埋在滚烫的灰烬里烤着,它们一定发出了疼痛不已的吱吱叫声;当父亲将它们挂在无遮无拦的房梁下面,刀锋一样的寒风吹过,不胜寒冷的它们一定像寒号鸟那样颤抖,那样哀嚎吧。
只有极少极少的红薯可以躲过这些劫难。我想到了“寥若晨星”这个词语。那是一些在泥土里埋得很深的红薯。父亲挥动锄头没有将它们从泥土深处刨出来。不仅如此,它们还躲过了那些毛茸茸的觅食小兽。秋天过后,父亲很少去后山活动,夜幕降临,那里便成了小兽们觅食的最佳场所。它们锋利的脚爪将泥土翻弄了一遍又一遍,却一次次与这些埋得极深的红薯擦肩而过。这些安然无恙的极少极少的红薯,长长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它们在泥土深处睡着了。睡梦中的它们,大概嘴里还会发出类似孩子那样的一串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即使隔着厚厚的泥土,大概它们依然能听见雪落大地的声音,依然能听见春天从大地上走过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所以,这些躲过劫难的红薯,会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从泥土深处醒来。它们露出嫩嫩的弱不禁风的芽。这让我蓦地想起父亲,想起那些熬过了这个寒冬的老人,想起他们在春暖花开时节脱下棉袄之后,裸露出来的瘦瘦的身体……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