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不戒
湖北是千湖之省,半里之内必有溪流湖泊,乡下养鸭子的人很多。走在路上,经常能看到鸭子横穿马路。一大群鸭子,好几百只,摇摇晃晃地从路基下的草丛里钻出来,大摇大摆地爬上马路,一边呱呱地叫,一边排成方阵过马路,毫不畏惧,仿佛路是它们的家一般。这时,行人和车辆只能停在一旁,等着鸭子走过;鸭子却不慌不忙,扯着嗓子招呼同伴,声音震天,把路边的绿意都吵得沸腾起来。等到鸭子们带着喧嚣走远,马路才会恢复之前的清幽。
放鸭子的人大多是老头儿,戴着顶破草帽,身上穿着白色旧汗衫,有时候穿一双旧凉鞋,有时候干脆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嘴里叼着烟叶搓成的土烟卷,懒散地跟在鸭群后面。这个工作看起来很轻松,因为鸭子们自己知道要去哪儿,它们流水一般涌动着,既没有掉队的鸭子,也没有打乱队形的调皮鬼,非常有秩序,仿佛整个鸭群共用着一个大脑,在这一个大脑的意志下凭借本能和经验寻觅水源。
到达小溪和水潭的时候,鸭子们纷纷扎进水里,欢欢喜喜如同过节。这时,放鸭子的老头儿就会停下来,一屁股坐在树下的阴凉处,远远看着鸭子。鸭子习性贪婪,什么都吃,小鱼、小虾、螺蛳、蚌壳、水草,它们来者不拒,扎一个猛子钻进水底,再浮起来时嘴上就叼着小鱼。没有小鱼,它们就会在淤泥里翻找软体动物。鸭子不停地在水里搅拌,很快就会把清澈的溪水搅得浑浊,岸边堆满翻卷上来的水草。
奶奶特别讨厌放鸭子的人。她决不允许鸭子们靠近门前的池塘—那会儿,家里吃的是池塘里的水,鸭子下水了,就会把池塘弄脏。每当听到鸭子叫声,她就会快步走出大门,远远眺望大路边。“灵儿,你帮忙看着这些鸭子,不要让它们靠近,也不要让它们钻进稻田。”她忙着做家务,经常指使我在门口监视鸭群。
水稻成熟的季节,鸭群在大路上走着走着,路线就歪了,一个拐弯就会下到路边的水稻田,想要品尝绿色稻穗里的青涩米浆。这时,放鸭子的老头儿就会大喝一声,用竹竿把下田的鸭子赶上来,鸭群队形被打散了,挤挤挨挨乱跑一气,呱呱叫个不停,泄愤一般。只有它们明白下田之事绝无可能之后,才会死心,重新排成整齐的队伍,摇摇晃晃地离开。守礼节的放鸭人不会让鸭子下田祸害稻子—都是靠天吃饭的人,彼此懂得体谅。但是每当鸭群路过后,靠近路边的稻子多少会被鸭子衔几口,在一片灌浆的青黄色谷穗中,那几棵秃头的稻穗直愣愣地伸着腰,十分显眼。这是奶奶讨厌鸭子的主要原因。
虽然奶奶不许鸭子来池塘,但制约的只是本村人。有一次我们出门走亲戚,一个外村的养鸭人把自己的几百只鸭子全部赶到我家的池塘里,等我们回来时,池塘已经变成个烂泥坑。那是3月份,腊月打鱼后,母亲花50块钱买了200条鱼苗,刚放进池塘里,如今全部泡汤了。那群鸭子在水里欢天喜地地扑腾,嘴里叼着两寸长的小鱼,都是草鱼、鳊鱼这样的家鱼。奶奶气得骂人,狠狠地骂了那个放鸭子的老头儿一顿。呱呱声和人声之中,湿淋淋的鸭子爬上岸,跟着垂头丧气的主人一起离开。放鸭子的人都是些穷苦人,哪里有钱赔,除了骂一顿解解气,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池塘恢复安静后,岸边的泥土上零星散落着些空蚌壳,奶奶不住地唉声叹气,心疼被祸害的鱼苗。她跑到后山大爷爷家去打电话,把这件坏事告诉母亲,母亲倒是没有生气,安慰她说再买点儿鱼苗重新放。奶奶还是愁眉苦脸,跑去隔壁三爷爷家诉苦,把那个放鸭子的老头儿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才算解了气。
大人们在稻场上说话,我在池塘边玩耍,路边的草丛被鸭子们踩塌了,草叶东倒西歪,湿淋淋的,挂满泥水。我折了一根树枝,无聊地抽打草丛,突然在草根处看到一抹白。我赶紧蹲下来,扒开草叶,里面赫然卧着一枚大鸭蛋。农村里鸡蛋是硬通货,鸭蛋就更金贵了,一般只有自家有池塘的人家才会养鸭子,它长得又比鸡慢,所以除了职业放鸭子的人,普通农户养鸭子的并不多。我用两只手诚挚地捧起鸭蛋,一溜烟儿跑到稻场上:“婆婆,婆婆,你看我捡到什么了?”我兴奋地邀功。
“鸭蛋,这还不是吃了我的鱼苗才下的蛋。”奶奶和三爷爷的谈话被迫中断,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蛋,继续心疼池塘里的鱼苗。
“鸭蛋好,鸭蛋清毒。”三大爷扶着烟杆笑道。他扭过头对我说:“灵儿,你再去找找,看还有没有鸭蛋?要是能捡到两个,晚上就叫你婆婆炒给你吃。”
我把鸭蛋交给奶奶,她虽然脸上一副不欢喜的模样,却小心地拿着鸭蛋回家,放到厨房的筲箕里。我又跑回池塘边,沿着水边的田埂慢慢探查,看看草丛里还有没有鸭蛋。一圈探查下来,又捡了两个鸭蛋,想到晚餐可以吃炒鸭蛋,心里都乐开了花。第二天回家,我得意地向母亲说起捡鸭蛋的事情,并且将3个鸭蛋说成4个,以此来显示我的能干。
“你是运气好,这是放鸭子的人漏捡的鸭蛋。”母亲淡淡地说道。
“漏捡的蛋?”我颇为不解。
“鸭子在水里吃了鱼虾,就会下蛋,放鸭子的人当然要把蛋捡回去啊。他养一只鸭子费那么多工夫,就是靠卖鸭蛋来赚钱的。”
“菜场就没有鸭蛋卖。”我鼓鼓腮帮子。
“鸭蛋腥,谁天天炒来吃?放鸭子的人都是做成咸鸭蛋、皮蛋拿去卖的。”母亲笑着为我解释。
菜场外面的马路边上,从清早到上午都蹲满了卖菜的农妇,多是卖一些自家菜园的时令蔬菜,有人卖自家做的咸菜和豆瓣酱,也有卖鱼虾的,还有提着小篮子卖咸鸭蛋的。每年到了端午节前,卖皮蛋的就多了。咸鸭蛋如果腌得好,黄心能够流油,我是爱吃的,但我只吃黄,不吃清,比较浪费。皮蛋我也喜欢吃,有几年的夏天,我每天傍晚都会拿5角钱去街对面的小卖铺买皮蛋吃。听了母亲的话,我开始羡慕赶鸭子的人,因为他们天天能够吃咸鸭蛋。当我将这幼稚的想法说出来时,母亲却笑了。
据母亲说,我姑姑从前是放过鸭子的,三叔也干过这个工作。父亲家里有兄妹4人,生活一向拮据,大伯和父亲成绩好,爷爷对这对双胞胎寄予了最大希望,把所有钱拿来供大伯和父亲念书,让成绩不好的三叔和姑姑辍学养家。
姑姑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干不动农活的她得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帮别人家放鸭子。姑姑每天早上拿着竹竿从家里出发,晚上才回来。她放鸭子时,奶奶会给她准备一个饭盒,里面装着干粮,等到中午的时候,在野外找条小溪,鸭子下水玩耍,她就用石块垒个小灶,生上火,把挎包里的饭盒放在火上加热。垒灶需要技巧,要懂些力学和空气流通的知识,水边湿柴又多,她常常点不着火,坐在野外一个人抱着冰冷的饭盒哭泣。她因为营养不良,长得很瘦小,鸭子不听她的指挥,她总是追着鸭子跑,追不上了就在后面哭。晚上回家,不是鸭蛋收得太少,就是鸭子丢了一两只,暴躁的爷爷总是骂姑姑。村里很多人都见过姑姑被骂哭的场景,连母亲也看见过,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得爷爷心硬,在心里可怜姑姑。
等到姑姑长大了幾岁,能够接手全家的家务时,爷爷就让三叔出来放鸭子,这次放的是自家买的鸭子。三叔身体好一些,男生胆子也大,这个工作做得比姑姑轻松,但是每晚回家一样要挨骂。爷爷是个读书人,凡事讲究科学和证据。家里的鸭子他点过数,250只母鸭,一只鸭子一天下一枚蛋,扣除早上在窝里捡到的蛋,晚上回家时要点数,凑不齐250枚鸭蛋,碗口大的拳头就雨点般落到三叔头上,打得他头上鼓满青包。等到自己的孩子都已经成年时,姑姑和三叔说起爷爷依然充满埋怨,这怨气和他们被迫小小年纪去放鸭子的经历分不开。
现在农村里条件好了,很少再看到放鸭子的人。“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这样的情景也只能存在于儿歌之中了。
夏天的时候,看着鸭子们摇摇摆摆过马路,滑稽又欢乐,实在是好玩,而鸭子经过的地方,运气好的话总能捡到鸭蛋。如今的乡村生活已经告别了田园牧歌,走向工业化,放鸭子的人早已经消失在路边,再也不会在小溪边拾到捡漏的鸭蛋了。想吃鸭蛋,还是乖乖地去超市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