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诗雨
德国是最早步入人口老龄化的国家之一,人口老龄化较为严重。德国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21.7%,且随着战后婴儿潮的德国人开始步入老年期,老龄化速度还在进一步加速。
中德两国在老龄化上有着相似的紧迫性,但是社会文化却有较大的差异——在中国比较主流的血缘代际养老无法满足德国社会与公众的需求。比如德国老人独立居住的比例较高,仅有8%选择与子女同住,即便是老伴逝世或者分离,也有33.6%的老人选择自己独居。大部分德国老人都更倾向于在自己的家中安老,只有到生活无法自理的境地,才会考虑住养老院。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互助养老”社区在德国应运而生。在德国,代际平等、互助在社区里自然地发生,并为数字科技助力社区适老化创新开拓了有意义的想象空间——依托数字科技与服务,是否有可能让“互助养老”在中国社区以更敏捷的身姿发挥作用?带着这些畅想,我们走进可以安心老去的社区的第二站——德国科隆的利多(Ledo)“多代屋”。
“多代屋”在德文里叫作“Mehrgenerationenhaus”,从字面上比较容易误解为多代共居的屋子,其实它的核心内容是构建无血缘关系的多代居民共同生活的场所,所以在中文的语境里,它更加接近“社区”的概念。
德国联邦家庭事务、老年、妇女和青年部在2006年推出“多代屋行动计划”,该政策的第二阶段于2012年启动,开始建立社区中心,为来自不同背景、年龄组的社会群体提供开放的聚会场所。该计划的愿景是推动加强德国社会代际间的联系,比如“老人教孩子做作业,孩子反过来向老人解释如何使用智能手机”。
区别于传统的居家养老模式,德国在社区适老化上的改革与创新,并没有回避德国社会家庭文化日渐式微的现状,而是在充分理解老年人需求的基础上,帮助更多的老年人完成生活重心从家庭走向社会的转变。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多代屋”在德国迅速发展并扩散,从而满足德国老人社交与自我实现的需求。截至2018年,德国各地有超过540座多代屋,每个德国城镇里就至少有一家。
虽然在现在看来,“多代屋”是社区适老化改革的一种有益的创新,但是在它设立之初也曾饱受国内与国际社会的质疑——指责其对传统家庭文化构成了破坏。然而德国联邦家庭事务和老年部却非常坚定地在不同场合表达了对项目的信心——他们对德国社会涌现出的新思潮与新文化非常的理性、坦率和尊重,并始终把老年人自身需求放在第一位,这大概也是所有成功的适老化社区的共性所在。
德国科隆是最早进行多代屋试点的城市之一,从2005到2011年就建成了5个多代屋社区,虽然数量不是最多的,但是发展态势迅猛,据本土的房屋市场调查,多代屋是最受市民欢迎的社区之一。科隆市的多代屋散布在市区外围,有着各自的社区理念,如环保无车、性别平等、无国界互助等。
利多(Ledo)多代屋建于2009年,是科隆市目前规模最大的住宅型多代屋。该社区位于科隆市北部Nippes区的Niehl街道,共有94名居民。社区居民构成复杂,涵盖了各年龄段的多个社会群体,其中65岁以上老年人约占34%。这些居民主要来自“积极老龄化”(Initiative 50+)與“关爱多发性硬化症患者”(doMS e. V)两个社会组织。利多多代屋的社区目标是:不仅鼓励不同年龄段的居民共同生活,同时鼓励残疾居民与健全居民共同生活。
利多社区的理念进步又迷人,但是想把理念落实成现实,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么它是怎么让“世代共生”变成一种主动认同和自发行动的呢?
科隆市政府对利多和其他多代屋的运营设置了明细要求,比如要求建立居民委员会负责组织社区日常事务,60岁以上居民与60岁以下居民比例不低于1:2,保障社区公共活动空间不因任何原因被侵占等等。虽然政策保障制度非常严格,但是社区居民委员会一经建成,科隆政府就不再参与利多多代屋的运营。尽管政府在社区日常运营中退出,但是每年都会听取社区委员会和第三方评测机构的运营评估报告,一旦发生委员会腐败、不作为,社区年龄失调等问题,政府有权收回多代屋的资助金与管理权。
德国柏林两位老人在家中使用蓝牙语音设备。图片|人民日报
社区是一个流动的空间,人的流动会带来观念的冲突与融合。为了保障利多社区在价值理念上的可持续性,维持邻里关系的和谐和强黏性,每一位想要入住利多的新居民都需要向居民委员会提出申请,利多居委会将根据流程调查新成员的价值观念和社会参与的主动性,然后邀请新成员进入社区参观,并与老成员们座谈,待新老成员相互了解后,表决是否接纳新成员。
虽然在新成员接纳上利多社区非常强调社区价值观念的可持续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利多是一个封闭、“自嗨”的社区,相反它非常强调个体自由意志,鼓励居民以兴趣小组为单位连接情感、互帮互助。非常有趣的是,这种兴趣小组多以社会公益的形式出现,比如与尼厄勒家长组织共同开展“儿童轮椅体验”活动,利用利多多代屋内垃圾箱、开门按钮等无障碍设施,让尼厄勒街区的儿童体验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再比如与汉姆博尔内街家庭中心合作,共同为学前班儿童提供诗歌教学的社区服务;利多社区中的老年人在实现情感连接之外,还以各种形式回馈社会。
多代屋构造了一个代际平等、邻里互助、三观一致、行动自由的新型适老型社区,让德国老人在传统的血缘养老外,得以依从自己的心意过独立自主的生活,并实现参与公益、反哺社会的愿望。利多多代屋作为其中的典型代表,成为众多研究者分析的对象。迄今为止,大多数研究主要集中于对中德养老模式的比较,以及对社区适老化创新的探索。
我们想在这篇小文的最后,引入一个不同视角的思考——数字科技能不能成为利多模式的一个“助攻”,从而为我们国内社区的适老化创新提供新动力?
在利多多代屋,社区成员需要手工填写“兴趣登记簿”,再经由志愿者进行人工匹配,连接不同代际的成员,组建相应社团并开展线下活动。这种传统的把人与人连接在一起的方法,在社会网络发达的中国社会,似乎听起来有些“守旧”了。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固然可以依托微信等社交工具,通过微信群、小程序这样轻便的工具把社区成员连接在一起,但是怎样才能使之如利多多代屋里的兴趣小组一般,团结且有力量,行之有效地把不同代际的人连接在一起呢?
一种可能的方法,是让代际间错位的需求和能力得到更加智慧的匹配。比如老年人,尤其是独居老人,大多时间充裕但情感孤独,而年轻人则常常奔波于工作和生活两端,无暇照顾家庭。中国素来有“远亲不如近邻”的观念,社区的独特优势就在于邻里间存在一定程度的信任与亲密——社区成员间的连接,即便发生在线上,也有扎实的线下关系彼此关联。帮助社区内不同代际的人群进行需求匹配,或许可以成为数字科技助力利多模式在中国应用的切入点之一。
利多多代屋的成员如果想要与不同代际的居民产生互动和连接,大多需依靠线下参与社团活动。尽管线下社交能产生线上交往无法代替的即刻亲密感与归属感,但是不可否认,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条件参与线下活动。所以依托“在线社区/社群”的确可以降低代际交往的“门槛”。但是仅仅降低“门槛”是不够的。从某个角度上看,“门槛”本身对甄别居民价值观念、维系社区理念一致性也并非毫无用处。所以,我们还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如何在社区居民的代际“破壁”后,助力社区理念一以贯之地执行下去?
帮助社区搭建类似于利多多代屋的运营机制,或许可以成为社区理念可持续的保障方法之一。比如在社区的线上平台,搭载像腾讯文档这样轻便的共建工具,或是像腾讯投票这样操作简易的小程序,让社区民意更加透明、直观,或可使社区理念在“润物无声间”深入居民心中。
中德两国社会有相似的高速老龄化与迥异的社会文化,任何背离本国国情与文化的“复刻”可能都终将“水土不服”。德国文化崇尚自由、独立的个人主义,但是代际间交流与互助的确可为不同世代的人带来生命活力与物质利益。
我们常常会看到一种现象,就是将某种国外先进理念引进国内,并在数字科技的“加持”下快速形成“标杆”或“示范”,但是這种“标杆”也有可能成为一种新模式的“终点”——花重金打造,可复制性低。
一种更加可行的做法,是不为单个社区“量身定制”,而更强调开发社区生态系统的通用性,并在多种不同类型的社区中不断调试,开发不同的“功能模块”,最终形成一个“按需拼接”的灵活的模块型社区生态系统。
中德两国社会有相似的高速老龄化与迥异的社会文化,任何背离本国国情与文化的“复刻”可能都终将“水土不服”。德国文化崇尚自由、独立的个人主义,但是代际间交流与互助的确可为不同世代的人带来生命活力与物质利益(如利多多代屋里的青年学生为失能老人做饭、做家务,换取租金抵扣)。
老人与青年人处于不同的人生阶段,有着不同的生活处境和身心需求,这一点在中国也同样适用。从某种程度上讲,多世代共生的社区在物质和心理层面为不同代际的居民完成某种“交换人生的价值”提供了可能。
当我翻阅利多多代屋的资料,时常讶异于它传统的运营方法(如兴趣登记簿、纸质投票箱等),但更惊讶于这种看似古板、老旧的方法却在利多和其他许多多代屋中都产生了持久的价值。由此可见,工具不在于“先进”与否,而在于是否“适用”。
我们从科技视角看利多,畅想在数字科技的“助攻”下如何助力构建多世代共生的社区——一连提出了3个问题:技术可使代际连接更高效,但如何使“连接”更有价值?技术可助代际交往“破壁”,但如何帮助维系社区理念可持续?技术可助力单个社区成为“标杆”,但如何帮助适老经验走向全国? 尝试在自我挑战中,追究技术在助攻社区适老化创新中是否真的“适用”。
这些挑战和追究,同样受到德国联邦家庭事务和老年部在创立多代屋之初时的启发——在社会文化变化与老年人实际需求面前,足够坦率、真诚与尊重。这是数字科技创造可持续的社会价值的必经之路。
◎ 来源|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