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理论形成及其实践现状的数字人文研究

2021-12-17 08:58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美育

王 平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在2019年“五四百年”的各种纪念活动中,自然而然,蔡元培提倡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又一次成为了美学和美术教育的热点议题。问题是,近现代以来曾出现过五十余种美育观点[1],其中不乏王国维、梁启超等学术大家,且“以美育代宗教”也是一个未曾实现的理论愿景,但为何却是百年美育理论中最受关注的第一命题?本文试图基于近代报刊文献数据库和数字人文的方法,从“大数据”的视角梳理近代美育理论的兴起,探讨“以美育代宗教说”的历史语义及其当代价值。

一、基于数据库的“美育”探源

“美育”一词何时由何人提出,当前有学者追溯到最早是1903年出版翻译日本牧濑五一郎著《教育学教科书界》一书中:“合修身、国语、历史、地理谓之文科,合博物、理、化、数学谓之理科,合习字、图画、唱歌谓之技艺科。又文、理科之教育,谓之智育;图画、唱歌等,谓之美育。或以关文、理、艺三科之教育为智育,关修身科之教育为德育,关体操科之教育为体育。”[2]但笔者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中检索发现,1903年5月23日的《新民丛报》(第32号)刊载的署名蜕庵的《泰西教育学沿革小史》一文也已使用“美育”一词,其文为:“盖其举国之教育,无一非使其精神与肉体尽如今日美术之所谓调和整齐者也。虽然其所谓‘美育’者固大异今日之‘美育’,彼之讽诵诗歌,非以为玩味之娱乐,而藉为品性之陶冶。”[3]作者“蜕庵”即晚清报人陈彝范(1860—1913),“蜕庵”是他晚年的字。陈蜕庵1894年因教案罢任江西铅山知县后投身报业支持维新变法,变法失败后投身革命,先后主笔《太平洋报》《民主报》为革命提供舆论宣传之阵地。所以在政治立场方面,陈蜕庵与王国维的选择对立相反,但在学习西方教育理念时都注意到“美育”的价值。

“美育”一词1903年以前是否已经在中国出现?现在还没有找到新的史料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目前可见文献中“美育”一词在1903年出现,是因1902年清廷实行“新政”,鼓励各地大力创办新式学校,推行新式教育,受到洋务派“师夷长技”观念影响,学习效法西方学术与学科教育设置模式而出现。从数据库中“美育”一词呈现的生成语境和关联词群来看,“美术”是与“美育”最早也是频率最高的共现词。“美术”一词出现于1895年之后,同时出现的还有美术教育、美术学、美术品、美术家、美术馆等衍生词,相关联的高频共现词有“教育”“美术”“美善”“宗教”“德育”“体育”“陶养”“科学”“美术革命”等(见图1)。

图1 数据库中“美育”一词的共现词群网络图(数据制图:邱伟云)[4]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美术”一词与如今的“美术”一词概念内涵是全然不同的,如1901年蔡元培在《学堂教科论》一文就道:“文学者,亦谓之美术学,……为玩物适情之学者,以音乐为最显。”[5]而1906年邓实任总纂的《国粹学报》设立的美术门类就包括:“一、金石牌版;二、钟鼎彝器;三、名人字画;四、名人画像;五、印章印谱;六、宋元旧辑书籍;七、诗文词曲;八、音乐各品;九、绣织各品;十、磁漆各品。”[6]可以看出,此时的“美术”与今日的“艺术”概念相当甚至包含的类别还要广泛庞杂得多。据《中国现代“美术”观念的形成及其演变——1895-1924年的“美术”观念》一文考证,1860年前后清廷维新派和洋务派人士对日本的教育调查、介绍论著中,就已经涉及到“美术教育”议题,反而此时的“美术”与当今的“美术”概念比较接近。后来,随着立宪、共和、民族主义与美术革命等思潮的风云变换,“艺术”与“美术”的定义也深受影响,在不同的思想流派便有不同的界定,内涵曾有过数次转变,[7]所以此时的“美育”“美术教育”二词绝不能与今日的“美育”“美术教育”做同义词看待。

综合数据库中收录的近代美育语料,对作者的美育宗旨和目的观念进行梳理,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第一类是以王国维为代表的超功利主义美育观。1903年,王国维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在吸收了德国近代教育知、情、意三分的理论基础上,提出了“美育”理论,并认为智育、德育、美育对应人的真、善、美品质,三者共同构成了塑造“完全之人物”的教育体系,而美育的独特之处在于“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8]在1904年发表的《孔子的美育主义》一文中,王国维从儒学固有的角度证立了“美育”价值,所以此文往往被誉为中国近代教育美育理论形成的标志。1905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中王国维进一步阐述了“无用之用”超功利的审美价值观,他认为:“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若夫忘哲学、美术之神圣,而以为道德政治之手段者,正使其著作无价值者也。愿天下之哲学美术家,毋忘其天职,而失其独立之位置,则幸矣!”[8]可以肯定的是,王国维的美育观虽看似深受德国现代美学思想的影响,但其根基却又是源自于传统的儒家修身思想,因此,这一超功利的美育理论至今依然被许多人接受。

第二类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趣味”“修养”美育观。这里所说的“修养”并非古代儒学工夫论“修身养性”的简称,而是当今指一个人专门的学识技能素养之外的,增益生活趣味的才能。例如1922年4月15日梁启超在北京美术学校发表“美术与科学”的讲演,他认为,美术学校的任务不仅仅是培养美术人才,“还要把美育的基础筑造得巩固,把美育的效率发挥得加大。”因为“科学根本精神,全在养成观察力。养成观察力的法门,虽然很多,我想,没有比美术再直捷了。”[9]8月12日梁启超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的讲演“美术与生活”,开头即讲:“我是不懂美术的人,本来不配在此讲演。但我虽然不懂美术,却十分感觉美术之必要。……因为人类固然不能个个都做供给美术的‘美术家’,然而不可不个个都做享用美术的‘美术人’。”[10]儒家思想自宋代以来逐渐形成“修文艺”与“修道徳”两路,(对于绝大多数儒生来说是杂糅或有阶段性倾向,纯粹的“文艺人”与“道学家”都是少数。)在“修道徳”路向的人士眼中,文艺皆是小道、旁门左道;而在“修文艺”的儒生眼中,则文艺亦可载道,是“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的“名教乐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又加上西方分科治学理论与的影响,以艺术为“业余修养”依然主流的美育观念。

第三类是以蔡元培为代表的,认为美育是“情育”和德育主要途径的美育观。1912年2月蔡元培就任教育部总长时发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此文先后在《民立报》和《东方杂志》刊载,文中蔡元培从教育部总长的视角对中国教育提出了宏伟的构想,提出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美育和世界观五大目标,融入具体的每一课程教学任务中,以“国语国文”内容为例:“军国民主义当占百分之十,实利主义当占其四十,德育当占其二十,美育当占其二十五,而世界观则占其五。”[11]他尤其强调,美育是融入并连结德育、世界观、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的核心纽带,以此形成培育完全之人格与良好公德的教育系统。1931年,蔡元培在《二十五年来中国之美育》一文中特别强调,他提出的美育理论与之前的“小美育”理论截然不同,是以德育为核心,智、情、意三者合一的、系统化的“大美育”[12]。将蔡元培的“三育”理论的实现路径勾勒出来,就可以清晰看出其教育理论的关键词群及其结构关系:

智育—知识—盲目—学习—智识与理性—识别美善—识德。

美育—情感—薄弱—陶养—审美与超脱—寄情释怀—好德。

德育—意志—私欲—自制—私德与公德—为善去恶—修德。

与王国维的美育观相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在“美育即情育”和“完全之人物”的目标设定方面,蔡元培与王国维的美育观点是相同的,不同之处是王国维强调“始于美育,终于美育”和“审美无功利性”[13],而蔡元培则强调美育具有桥梁纽带作用,是由私德到公德的途径。蔡元培的美育观虽然在近代声誉重大,但在实践层面却没有展开,究其原因,则是中国近代文化是以国家独立、民族富强为使命,因此实利主义、智育和专门人才的培养成为教育的主要任务,以美育为教育的核心只能是一种艺术教育者的美好愿景,但是不可否认“情育”的缺失一直是近代以来中国教育发展必须要正视的问题。

第四类是以吕澄、陈独秀为代表的“革命”美育观。吕澄(1896—1989)是近代重要的佛学家,但1916年留学日本归来后,受刘海粟邀请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职。在任职期间,他撰写了《美学浅说》《美学概论》《现代美学思潮》等几部美学论著[14]。1919年《新青年》第6卷第1期刊出《美术革命:吕澄—致记者,附陈独秀复信》二文[15]是“革命”美育观形成的标志。文中吕澄对于当时美术界艳俗鹜利、美术教育界鱼目混杂、学识低下的情状,提出“革命”主张,陈独秀在附信中藉此进一步批判和否定了“中国画改良”观念。吕陈二人皆认为,必须打倒当下的偶像正宗,引入西方科学的美术理论,开展求实的美术研究和面向大众的美术创作,才可以创造时代的新文艺。“革命”的美育观念因《新青年》的传播影响而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重要议题,由此引发的文艺大众化和革命现实主义艺术观念,遂成为中国现代美育的核心思想与理论。

二、“以美育代宗教说”提出的时代语境

学界多将1917年《新青年》第三卷第六期发表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一文视为蔡元培“美育”思想成熟的标志。事实上,在1915年出版的《哲学大纲》中,蔡元培就已经明确提出了“以文学美术之涵养代旧教之祈祷”[11]的观点,只是在北京神州学会发表的专题演讲中明确为“以美育代宗教说”,并且强调“只有美育可以代宗教,美术不能代宗教,我们不要把这一点误会了。”[16]对于这一美育主张,我们只要稍作反思就会意识到,美育与宗教无论在何种理论层面都无法实现对等,那蔡元培又为何会提出这一主张?

在数据库中检阅这一时期的历史语境,即可发现,1905年以来,“代宗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性议题,先后有康有为提出的“立孔教为国教”、梁启超的“教育可以代宗教”和“以政治思想代宗教”、陈独秀的“以科学代宗教”、冯友兰和梁漱溟的“以道德代宗教”,还有一些论辩文章中提及的“世界观代宗教”“哲学代宗教”等。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所有的“代宗教”主张,都是基于甲午战败和日俄战争日本的获胜对于中国人文化优越感的冲击,以儒学为核心的国家礼制与价值系统的信仰心崩溃后,社会秩序和个人道德失去了规范与终极目标,对比西方世界尤其是快速崛起的日本,当时学人将西方国家的强盛与国民素质高归因于基督教,进而认为“立宗教即是立国本”,因此“宗教救国”遂成为1905年前后的一大思潮。

表1 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中“代宗教”观念的统计分布

其实,这种社会思潮的演变在蔡元培身上反映的颇为明显。早在1900年2月,基于对日本政治与宗教的观察,蔡元培写了《佛教护国论》一文,指出“国无教,则人近禽兽而国亡。”佛教因可使社会“进化而发达”故可为护国之用。但是到了1916年12月,在江苏省教育会的演讲与国会、学界和报界人士共同参加的“信教自由会新年俱乐会”的演讲中,蔡元培就当时出现的“定孔教为国教”现象发表了反对意见,认为宗教的功用已被科学的发达而冲破,而且儒学并不能解决信仰心和公共性社会问题,所以他认为“宗教是宗教,孔子是孔子,国家是国家,各有范围,不能并作一谈。”欲求国富民强,将儒学建构为宗教不仅在理论上行不通,于解决社会实际问题也无效用。

再从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检索的词频时间分布状况来看,(见图2)报刊文献中关于“美育”的讨论,在1912年、1917年和1920年出现了3次峰值,对应的事件分别是:1912年蔡元培就任教育部总长时发表的《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及其文中的“大美育”构想;1917年蔡元培在《新青年》发表《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讲》一文,并引发了文化界对于美育的热议;1920年是新文化运动中关于美育的大讨论。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中明确指出,美育是与科学、宗教、道德、文学同样重要,且被大大忽视的新文化运动内容。[17]因此,以《新青年》为阵地,鲁迅、梁漱溟、李大钊、陈独秀、周太玄、邓萃英、刘伯明、孙福熙等学人都参与到美育论辩中来,而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就成为论辩的中心议题。

图2 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中“代宗教”与“美育”词频统计分析图

值得注意的有两点,图2中“美育”词频曲线在1912年出现第一次峰值时,“代宗教”词频曲线却在1908—1913年间出现了一大段空白期;1920年“美育”词频达到最高峰值时,“代宗教”词频曲线却出现相反的下降趋势。考察这两个历史时期的社会事件与思想观念,即可看到,1908—1913年间最为重大的事件便是辛亥革命与中华民国的成立。事实上,1905年之后,除了仅有的几篇针对蔡元培“美育代宗教”观点而专门发出的辩驳文章,提出新的“科学代宗教”“个性教育代宗教”“公共教育代宗教”和“马克思史观代宗教”之外,形形色色的“代宗教”思潮便开始消退,或者说这一思潮也仅在1902年至1905年间最受人关注,而这一时期正是清廷实行新政,宣布废除科举,儒学在社会建构与个人道德方面的信仰力被列强的入侵而击破,对于儒学退出文化核心位置将引发的价值与信仰危机,“代宗教”正是在回应这一社会问题。随着中华民国的建立、新文化运动的发生以及马克思主义兴起,1922年之后,中国文化开始完成终极价值的新旧更替,不仅不再有新的“代宗教”理论形成,而且此后“代宗教”一词也只以“美育代宗教”的形式出现,(1)《以美育代宗教说》最初发表在《新青年》,1917年《东方杂志》《学艺》全文转载,后1930年《现代学生》、1931年《美育与人生》有类似题目文章,另全集中收录1932年《美育代宗教》文稿是否发表未知。1917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期间,1903—1932年间后是初步形成的新意识形态开始全面整合取代中西二元思想之际,也是蔡元培与蒋介石南京政府决裂,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再次致力于教育和学术研究的时期,重提“美育代宗教”也多是理论回顾性质。至于其他形形色色的“代宗教”思潮便逐渐被世人遗忘了。

此外,就近二十年来蔡元培美育思想的研究来看,研究者较少关注蔡元培其他的尤其是“修身”思想。如《中学修身教科书》一书1912年5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至1921年已重印16版,此后又与《华工学校讲义》合编一册,取名为《中国人的修养》,至今仍有十多个版本流行,被学界称为“近代史上道德修养的不二之作”。也就是说,相比于美育思想,蔡元培的德育思想实际上影响更大。而他之所以会主张“以美育代宗教”,表面上是缘于他对西方康德一系的道德哲学、美学的学习借鉴,更深的原因则是他对中国传统美育文化、儒家修身思想与方法的深刻体认。因此,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对于当前复兴传统文化,新时期美育工作的开展仍然具有很高的借鉴和资取价值。

三、美育的实施与价值关怀

蔡元培在《美育实施的方法》一文提出美育的实施有学校美育、家庭美育和社会美育三个途径,这一界定标准至今沿用。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全社会对于美的需求呈现快速增长的趋势。但是,由于历史上长时期的忽略和对美育目标与方式存在一些根本性的误解,当前我国美育的发展不仅薄弱而且还存在两个误区。

就学校美育的发展来看,本文对国内几所综合大学和师范院校的美育建设情况进行了调研,调查发现:相比综合院校,师范类大学较为重视美育,但因学校管理层对美育存在认识误区,将美育与专业艺术教育、艺术比赛活动划等号,所以普遍缺少面向所有学生的美育的理论研究,在美育课程则多以艺术理论课程或基础技法课程代替,美育教材普遍空缺;课外美育活动缺乏经费、场地和设施,也缺少专职教师指导与管理,往往流于一般性的社交活动。相比中西部地区,江浙地区高校和中小学在美育方面普遍较为重视,大部分学校都设立了公共艺术教研部门或美育师资队伍,有专用的教学设施和专项经费投入;在教学环节中创新教学教学方式,利用多媒体和高科技设备,注重营造艺术情境与氛围,使美育教学由知识技能学习回归于情感陶养,回归于审美情操品质的养成,为学校美育教育开拓了新局面。

相比学校美育存在的问题较为隐性,社会美育因理论认识与理论建设不足,引发的问题则较为明显、重大。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是以道德为终极关怀,艺术的实践与品评都是指向道德修身,所以中国式的社会美育重在以美育人、移风易俗,美育任务是培育个人的私德与社会的公德,而不是美术教育,也不是审美教育,更不是艺术专业知识与技能教育。这就决定了中国社会的美育或公共艺术活动,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选择、艺术展演活动的主题,都必须考虑和坚持以道德(德育)为原则,以个人道德和社会公德养成为目的。当前,社会上常见的茶艺、香道、花道、文玩收藏等各种号称修身养性的艺事,恰恰是以“养生”消解了道德目标追求,所以最终都演化为浮夸的技艺表演或物质的“竞奢”,走向了美育目标的反面。

此外,我们在梳理中国近代以来美育文献时发现,关于美育的研究有一个基本问题一直被忽略,即对中国美育影响最大的为什么是德国早期的美育理论?(2)“美育”(AestheticEducation)诞生于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思想语境,最早由德国剧作家、思想家席勒提出。(德)弗里德里希·席勒,徐恒醇译.美育书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而且有学者认为席勒《美育书简》中的语句“今天听起来仍是那么切中时弊!”[18]其实,问题的答案就在王国维、蔡元培等早期美育倡导者翻译和引用席勒美育理论的用语中。例如1904年王国维所撰《孔子之美育主义》文中的一则引述:

谓人日与美相接,则其感情日益高,而暴慢鄙倍之心自益远。故美术者科学与道德之生产地也。又谓审美之境界乃不关利害之境界,故气质之欲灭,而道德之欲得由之以生。故审美之境界乃物质之境界与道德之境界之津梁也。于物质之境界中,人受制于天然之势力,于审美之境界则远离之;于道德之境界则统御之。(希氏《论人类美育之书简》)……“如人必以道德之欲克制气质之欲,则人性之两部犹未能调和也。于物质之境界及道德之境界中,人性之一部,必克制之以扩充其他部。”[8]

可以肯定的是,这段文字对于当下的许多研究者来说,文中反复使用“境界”“气质”“物质”“调和”“扩充”等词汇,单看都认识,组成半文半白的句子篇章后再看就不知所云了。但若对宋明理学的修身理论有一定了解,就会发现,这些都是程朱理学的关键词,或者说,这段话是王国维对席勒“美育”思想的儒学修身理论式阐发。进一步汇总近代以来中国学者对席勒美育思想的引述,即可发现,“美是德性善的象征”“美育的目标是培养完美人性”“政治领域的一切改善都要来自人格的高尚化”这四个观点是最受关注的。其实,这四点不仅是席勒美学的理论基石,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礼乐教化思想之核心。(3)《荀子·乐论》即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唐)杨倞注:《荀子》,第二十卷,上海涵芬楼藏黎氏景宋刊本《四部丛刊初编》。中国哲学书电子计划,https://ctext.org/pre-qin-and-han/zhs?searchu=美%20善&page=2.检索时间:2019年11月10日。

在思想史领域,一般认为,中华文明是以道德为终极关怀,而西方文明以求知为终极关怀,因此,对于“美”和“善”的价值判断以及如何实现“美”与“善”,二者自起始点便有所不同。[19]柏拉图认为,美是超越事物实体的存在,是事物中永恒的存在自在自存的本质,在本质层面真善美即是一体,而人生的价值即在于求真知,而欣赏美或者开展艺术教育,必须要审鉴美与不美。[20]在儒学的价值系统中,“美”首先是与“恶”相对应,作为“善”外化描述。孟子即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21]到汉末魏晋时期才随着人物品评向文艺品评理论的延伸而泛化到事物层面,并且“美”也一直不是中国艺术品评的最高标准。另一方面,正是在汉末魏晋时期,琴棋书画等艺术形态被玄学和大乘佛学赋予了道德修身的价值与作用,由此形成了字如其人、画为心声等以人之道德品行论艺术价值的文化传统。

四、贵州“美育”的研究现状与实践反思

在中国知网中,设“贵州+美育”为检索条件,查得1982年以来收录的期刊与学位论文8篇;变换各地区称谓如“贵阳+美育”为检索条件,查得期刊与学位论文6篇;再以“贵州+美术+教育”为检索条件,查得期刊与学位论文298篇;设“贵州+艺术+教育”为检索条件,查得期刊与学位论文695篇;再对这些论文进行以“教育”为条件清洗,最终仅得艺术教育类论文97篇,其中以贵州地区美育为主题的共9篇。再利用知网计量可视化分析工具,对97篇文章进行关键词共现网络分析,生成数据可视化分析图。(图3)

图3 知网收录贵州“美育”主题论文的关键词共现网络分析图

从图3中可以看出,美术课程、民间美术、教学效果、贵州民族、音乐教育、物质文化遗产和艺术教育是高频中心节点,大学美术、高校美术教育、中学美术教育、美育工作、思想政治教育等是外缘节点(虽然本文的文献数据搜集一定有遗漏,但可以肯定遗漏的文献数量并不会是颠覆性的,因此上述的数据统计与分析可以作为研究参考的依据)。从统计结果可以看出,贵州区域内的艺术教育研究者对于艺术教育理论、民族民间美术的研究与关注较高,对于美育的研究与发展关注度则严重不足。

必须引起重视的是,党和国家已经注意到当前教育中美育的缺失。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教育部先后在2017年10月印发了《学校体育美育兼职教师管理办法》,2019年4月印发了《关于切实加强新时代高等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从国家层面为地方政府和高校美育工作的展开与改革发展指明了方向。“切实改变高校美育的薄弱现状,遵循美育特点,弘扬中华美育精神。”这是新时期高校美育工作的指导思想,也是实际目标。

笔者曾对省内外几所综合大学和师范院校中美育机构与课程设置进行走访或网络调研。梳理调查结果后发现:贵州省内院校中,除了贵州师范大学较为重视美育研究,面向全校开设了美育课程,绝大多数院校在美育研究、项目设立方面缺少专项工作,对美育课程多是以艺术理论课程或基础技法课程代替,结构偏失,自编美育教材基本空缺;由于地方院校中,生源90%以上来自于偏远农村,学生在中小学阶段缺少审美教育,以致于艺术素养和审美格调普遍偏低;课外的校园艺术活动缺乏经费、场地和设施,也缺少专业教师的指导与管理,往往流于一般性的社交活动;尤其是高师院校长期在师范生美育培养方面随意性大、功利性强,学校管理层对美育存在认识误区,将美育与专业艺术教育、艺术比赛活动划等号,缺乏有效的美育策略与规划,未能使美育工作落到实处,这直接影响了基础教育美育师资的培养质量。相比之下,江浙地区高校在美育方面普遍较为重视,有些院校还专门成立公共艺术教学部、美育中心,配备专门的教师,教学设施和经费投入甚至堪比独立艺术学院;尤其是在具体的课程教学环节中,美育课程往往注重教学场所的装饰,氛围的营造和流程的仪式感,寻求触发情感的共鸣点,使学生能够充分感受到艺术情境;尤其是利用VR视频设备模拟、使用高清数字化音像媒体进行远程艺术家视频教学与表演;由于授课方式、课程内容的多样化,课程风貌的艺术化,使美育教学由知识技能学习回归于情感陶养,回归于审美情操品质的养成,为美育教育开拓了新局面。

立足于贵州高校的实际发展现状,由于区域经济发展水平长期滞后,可投入的教育经费有限,导致绝大多数院校无力建设专门的美育基础设施,这确实是制约贵州美育教育的客观原因,但对于美育教育的误解和轻视等主观原因才是决定性因素。尤其要重视的是,各类高师院校是美育工作的核心,既承担着各专业大学生的美育任务,又承担着为基层中小学培养美育师资的任务。由于艺术专业的特殊性,一名优秀的中小学美育教师或者美术教师,往往就代表和承载着一个村、一个乡镇的美育底线,一名具备高雅艺术情操的自然学科教师,他们的人格风范会影响学生一生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因此,加强、突出高师院校中的美育工作,建立或完善美育工作的考核、审核、评估体系就显得尤为重要且十分紧迫。

五、结论

通过对“以美育代宗教”思想根源及价值目标的分析发现,“以美育代宗教”并不是一个美学或者美术专业的教育命题,而是一个以“情育”为途径、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目的的“大美育”构想。其本质是基于以儒家为核心的传统道德和价值系统崩溃后,针对道德危机提出的一个教育学方案。“以美育代宗教”思想因被《新青年》作者群体广泛讨论,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内容与任务,成为近代以来最有影响的美育理论。如今,距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已过百年,关于这一美育命题的探讨,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到近二十年,一直是美术界的热点之一。也必须承认,由于近代以来“求富求强,振兴国家”一直是中华民族发展的主旋律,加之实用主义过度扩张,使得我们对于美育的认识还存在诸多误解与不足,“甚至也没有比蔡元培走的更远”。但是,在中国经济实现腾飞的当下,在中国经济走向全球化发展的格局中,“弘扬中华美育精神”成为艺术教育工作者和理论研究者的新使命,回顾和反思中国美育的发端与历史,对于开拓美育新局面是必要且有重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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