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祥宇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
双耳铜罍在中原地区流行于商代晚期至西周时期[1]。东周时期,随着 的流行,中原地区已几乎不见双耳铜罍,而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却有数量不少的双耳铜罍在此时期出现。此前已有学者注意到这些双耳铜罍。但截至目前,尚未有文章对这些铜罍进行过专门研究。笔者认为,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出土的这些双耳铜罍(以下“双耳铜罍”均简称为“罍”),虽均以“罍”为名,却可分为两类,两类罍在形制、源流方面均存在差异,使用方式上也略有不同,应区别看待。同时,近年来其他地区陆续发掘了一些周代墓葬,其中部分墓葬中有罍出土,这些新发现可以为我们讨论本文中罍的产地问题提供参考。
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的东周双耳铜罍分别出自新都马家木椁墓[2]、三洞桥青羊小区一号墓[3]、茂县牟托一号石棺墓及其祭祀坑K3[4]、汶川县阿尔村[5]和成都南郊[6]。根据形态上的差别,这些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肩部有两个较小的半环状兽首形耳,兽首的双角不明显,我们暂称其为A型罍;一类肩部有两个较大且夸张的兽首形耳,兽首的双角明显伸出,我们称其为B型罍(图一)。从纹饰上看,两类罍也有明显差别,A型罍肩部均饰有涡纹6个,B型罍则无。
图一 双耳铜罍分型图
A型罍在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共出有8件,其中5件出自新都马家木椁墓,B型罍出有2件。这些罍出土时大多有共出器物。笔者整理了与罍共出的一些器物,用这些器物与其他地区年代较为明确的器物进行了对比,以确认这些与罍共出器物的年代,进而确认出有罍单位的年代上限(图二)。由于淅川下寺M1、M4、M7[7]及包山M2[8]年代均较为明确,分别为春秋中晚期和战国中期,故出有罍的牟托M1和K3、三洞桥青羊小区一号墓及新都马家墓的年代均不能早于春秋中期。虽然已发表的与汶川阿尔村A型罍共出的“山”字格剑的照片很不清晰,我们未将其列入图中,但根据以往研究,“山”字格剑出现于这一地区的时代也不能早于春秋时期[9],故汶川阿尔村A型罍的埋藏年代上限也应为春秋时期。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新都马家墓“邵之飤鼎”的形制与包山M2:105所代表的楚文化地区一类战国中期鼎的形制接近,故马家墓的年代更可晚至战国中期。仅成都南郊采集的一件B型罍无共出器物,但其形制、纹饰均与牟托M1所出B型罍较为接近,且本区域内也没有出土过与这件罍形制和纹饰特征一致而早于春秋时期的罍,故大体可推断成都南郊这件罍的年代上限也应为春秋时期。同时,这一地区汉及以后的遗存里并没有发现过铜罍,故本文中A型和B型罍的埋藏年代均应为东周时期。
图二 铜罍共出器物与其他地区器物对比图
以上,我们对两类罍形制上的差别和埋藏年代进行了说明,确认了在东周时期的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同时并存这两类罍。东周时期该地区的居民是否也相应地将这两类罍区别看待呢?对两类罍使用方式的分析可能有助于这一问题的解答。
在这一地区发掘出土有A型罍的新都马家墓、青羊小区一号墓、牟托一号石棺墓K3中,均有鼎共出,且每个单位中鼎和罍的数量是相同的。而我们并未发现其他器物与A型罍有这种形式的重复出现的共存关系。这可能暗示了鼎与A型罍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组合。但B型罍并不与鼎共存。另外,牟托一号石棺墓的墓葬M1和祭祀坑K3中分别出有这两类罍(K3一般被认为是M1的祭祀坑),A型罍(K3:6)与鼎(K3:1)共出于祭祀坑中,而B型罍(M1:172)则与一甬钟一起置于墓坑内石棺外侧,它们在放置位置和共出器物上的不同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两类罍在功能和使用方式上的差别。根据两类罍使用方式上的差异,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当时该地区居民对这两类罍是区别看待的。
若追溯两类罍的源流,那么这两类罍在形制和使用方式上的差别就更易于理解了。在中原地区,安阳殷墟郭家庄商代晚期墓M160所出罍(M160:140)在形制和纹饰上已经显示出本文中A型罍的一些特征[10]。在形制上,它们均为近直口、鼓肩、斜弧腹、半环形耳上兽首的双角不突出;纹饰上,肩部均饰6个涡纹,涡纹之间装饰夔纹,腹部饰6个垂叶形龙纹。它们的不同之处仅在郭家庄M160:140下腹部多一个鼻纽,上腹部多装饰一周夔纹;而郭家庄M160:140在颈部装饰的蕉叶形龙纹、夔纹和圈足处装饰的龙纹,在A型罍上都已简化为弦纹。西周早、中期,中原地区也发现了不少与A型罍形制和纹饰接近的罍,如房山琉璃河M1043:1[11]、1975年扶风齐家村出土的2件“涡纹罍”[12]等。据此我们可以理出一条这些罍从商代晚期至西周中期的大致演变路线(图三)。可以看出,这一类罍在形制演变过程中,从西周中期开始,其下腹部鼻纽已经消失,纹饰上省略了上腹部的夔纹,颈部和圈足上也都装饰弦纹。而到了西周晚期及以后,具有这样形制和纹饰特征的罍几乎已不再出现于中原地区。本文中的A型罍与图三中西周中期罍一致,下腹部无鼻纽,上腹部无夔纹,颈部及圈足装饰弦纹,这让我们可以进一步确认A型铜罍的模仿对象应是中原地区的西周中期罍[13]。这种演变关系也使我们可以肯定A型罍历史渊源上的中原青铜文化背景。
图三 中原地区铜罍演变示意图
早有学者指出B型罍的模仿对象为内蒙古宁城小黑石沟遗址出土铜罍M8501:4所代表的一类罍[14],笔者对这种观点较为赞同。而据陈小三的研究,此类罍的核心产地为山东南部到安徽的长江沿线地区,其出土地则广布于中原之外的周边区域[15],可以视作“边缘”地区的青铜文化传统[16]。
因此,这两类罍形制和使用方式上的差别应是其不同文化背景决定的。
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的罍大多数铸造粗糙,很多个体上都有“砂眼”存在,不似其他地区相同形制的罍制作精美,故多数学者认为这些罍应为本地仿制品[17]。不过,除了铸造上的缺陷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细节能反映这些罍的产地信息呢?
就A型罍而言,中原地区自商末以来形制与之接近的双耳铜罍绝大多数在耳部有衔环。上文中我们推断A型罍的模仿对象为1975年齐家村出土铜罍所代表的一类西周中期罍,而1975年齐家村出土的这两件罍器耳上是有衔环的。西周早期的湖北随州叶家山M111[18]、河南鹿邑太清宫长子口墓[19]各出有一件与A型罍形制相似的铜罍,器耳上也都有衔环。这两件罍器耳内侧上部都有凹陷,其中叶家山M111:109耳部的衔环刚好可嵌入凹陷之中,说明这两件罍耳部的凹陷应该是在使用过程中被衔环不断磨损所致(图四)。同时根据两件罍耳部凹陷所处的位置均位于耳上部,也可推知罍耳部的衔环是用来悬挂罍的。而成都平原及周边出土的这些A型罍耳部却均无衔环。这可以说明这些A型罍并非中原地区制作完成之后流入成都平原及其周边的。中原地区生产的双耳铜罍,是不大可能缺失衔环这一重要附件的。故我们只能认为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的居民在对外来铜罍进行仿制的过程中,对衔环这一附件的功能并不了解,生产出来的产品才缺少了这一附件。另外,从全国范围来看,东周时期A型罍器形、纹饰及与之相似的产品也绝大部分出土于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故笔者认为A型铜罍应该是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本地生产的产品。
图四 铜罍耳部及衔环细节图
B型罍器耳上也没有衔环,而上文提到的与B型罍器形纹饰相近的小黑石沟M8501:4耳部则有衔环[20],那么B型罍也应该是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本地生产的产品。
东周时期,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仍流行中原地区西周中期形制的双耳铜罍,特别是出有5件A型罍的新都马家墓,其时代已晚至战国中期。这可以被认为是十分典型的“文化滞后”现象。至于在罍的使用上产生这种“文化滞后”的原因,孙华认为,我们在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发现中原地区西周中期形制的罍,但不能看到中原西周晚期形制的罍,这是由于从西周晚期开始,中原地区与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联系基本中断而造成的[21]。笔者赞同这种观点。
通过前文我们对这两类罍使用方式和源流的分析,我们知道在当时成都平原居民的意识里,我们命名为“罍”的这些铜器可能是完全不能混淆的两种器物,不能等同看待。同时两类罍源流上的差别也可以说明成都平原的青铜文化既受中原地区的影响,又有着“边缘”地区的特征,这显示了成都平原地区青铜文化因素来源上的复杂性。
根据本文对成都平原东周时期罍的分析,器耳上无衔环的东周罍应为成都平原本地制作的产品。而位于成都平原西北部的彭县竹瓦街窖藏曾出土过9件西周早期双耳铜罍,其中只有1件器耳上有衔环[22]。多位学者认为辽宁喀左北洞村二号窖藏所出罍与这件有衔环的罍极为相似[23],新出的随州叶家山罍M111:120[24]也与这件罍相似度颇高。另外8件无衔环的罍则很难在其他地区找到相似度如此之高的同类器。这可能暗示了竹瓦街这件有衔环的罍可能是其他地区制作完成后流入成都平原的产品,而其余8件罍,器耳上均不见衔环,虽然制作较为精良,但仍有很大可能是成都平原本地制作的产品。
[1]本文中“中原地区”的范围大致是“北至长城,南逾长江,东抵大海,西包关陇”,参见:孙华.中国青铜文化体系的几个问题[C]//考古学研究(五).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921-948.但不同时代的“中原地区”范围是有伸缩的,特此说明。
[2]四川省博物馆,新都县文物管理所.四川新都战国木椁墓[J].文物,1981(6).
[3]成都市文物管理处.成都三洞桥青羊小区战国墓[J].文物,1989(5).
[4]茂县羌族博物馆,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文物管理所.茂县牟托一号石棺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10-11.
[5]阿坝州文管所.汶川发现西周时期蜀文化青铜罍[J].四川文物,1989(4).
[6]成都市文物局.成都馆藏文物精品选[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11:5.
[7]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库区考古发掘队,淅川县博物馆.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314-319.
[8]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330-333.
[9]杨建华.三叉式护手剑与中国西部文化交流的过程[J].考古,2010(4).
[1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殷墟郭家庄商代墓葬[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89-90.
[1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工作队琉璃河考古队.1981~1983年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发掘简报[J].考古,1984(5).
[12]曹玮主编.周原出土青铜器(第十卷)[M].四川:巴蜀书社,2005:2202-2207.
[13]孙华先生持同样观点,参见:孙华.彭县竹瓦街铜器再分析——埋藏性质、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C]//长江流域青铜文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126-168.
[14]宋治民.四川先秦时期考古研究的问题[C]//四川考古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145-152.
[15]陈小三.牟托一号石棺墓中铜罍和编钟的文化来源[C]//三代考古(八).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344-358.
[16]在中国青铜时代的大部分时期,中原以外各区域在考古学文化面貌上常与中原有别,此处“边缘”地区泛指这些区域。
[17]a.同[14].b.同[13].c.江章华,李明斌.古国寻踪[M].四川:巴蜀书社,2002:242-244.
[18]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136.
[19]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周口市文化局.鹿邑太清宫长子口墓[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彩版五六.
[20]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宁城县辽中京博物馆.小黑石沟:夏家店上层文化遗址发掘报告[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264-266.
[21]同[13].
[22]a.王家佑.记四川彭县竹瓦街出土的铜器[J].文物,1961(11).b.四川省博物馆,彭县文化馆.四川彭县西周窖藏铜器[J].考古,1981(6).
[23]a.李学勤.彭县竹瓦街青铜器的再考察[C]//四川考古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118-122.b.张昌平.论随州叶家山西周墓地曾国青铜器的生产背景[J].文物,2013(7).
[24]同[18]:132-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