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长雁
叶挺与廖承志,都是广东惠阳人。与叶挺出生在家乡不同,廖承志生于日本东京大久保。他是国民党元老廖仲恺与何香凝之子。叶挺逝世后,他曾写过一篇纪念文章——《遥献》,用蒙太奇的手法回顾了与叶挺交往的点点滴滴。
母亲站起来,我站起来。一个人进来了,中等身材,剃光了头,鼻子尖尖的,穿着一身灰的正领西装。他一进来,不说一句话,拿着母亲的手,眼泪就像一串珠子似的滚下来。我们没说一句话,他没有说一句话。这便是叶挺。我们相对着一个钟头,没有谈些什么。突然他站起来了,对着我,向母亲说:“他会继承他父亲的事业的。”
这大概是廖承志第一次正面接触叶挺,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1925年8月20日,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军事委员会委员、黄埔军校党代表廖仲恺,在国民党中央党部门外遇刺身亡。“廖案”发生之时,叶挺正在苏联莫斯科至海参崴的火车上。9月,叶挺离开莫斯科回国被中共中央分到广东后,就赶到广州东山百子路12号看望廖仲恺夫人何香凝。
那正是南京撤退前三个星期。我们南京傅厚岗的八路军办事处。一辆车子在门口停了。一个罩着棕色方格绒大衣,里面穿着黄呢军装,挂着中将领章的人钻了出来。热烈地握手。叶参谋长迎出来了。两个叶,两个战将,两个客家人。笑。握手。笑——叶挺笑了。他突然沉下眉毛,由齿缝里说出这句话:麻烦还多着呢!管他。新四军是要搞起来的。你看罢——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抗战全面爆发后的南京,在南京八路军办事处。国民党已任命叶挺担任新四军军长,而廖承志则在此期间刚到南京八路军办事处工作。廖承志的回忆记述了军中“双叶”之间的热烈,但叶挺还是感到一丝冰凉,因为南京接洽没有最后结果。经过南京与延安、南京八办与叶挺之间的反复协商,终于有了结果。于是在10月23日,叶挺启程赴武汉(从武汉再到延安),那时,国民党政府的要人和机关都已迁到武汉。
又两年。香港。我在家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我由袋子里掏出表来。该到了。为什么?叶挺由新四军到广东来了。他听说广州沦陷之后,他的家乡,惠州周围一带,已出现有华侨、学生、与救亡青年及当地群众自动起来组成的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了,他高兴得跳起来,他说:我去看看。他去了。已一个星期。说是今天回来的。门铃响了。一开门,五尺六英寸的叶挺像老虎似的跳进来。他笑得脸上剩了一张嘴。他说:孩子们搞得不错!搞得不错!他随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大把东西抛到椅子上,红的,绿的。他笑。他高兴。这都是照片。赶快拿去洗!给大家看看,好的……
叶挺(左)与廖承志
这是廖承志回忆叶挺辭职后,奔赴家乡抗战的一个场景。1938年7月开始,叶挺便有意辞去新四军军长职务。10月下旬,叶挺偕夫人离开皖南云岭。行前与项英商量,去广东东江成立抗日游击队,项英答应抽调一批广东籍军政干部和枪支支援。叶挺偕夫人到香港,会见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主任廖承志,与之谈了来广东的经过和回家乡开展抗日游击战争的设想。
12月5日,毛泽东、王稼祥致电周恩来、叶挺、项英、廖承志:希夷既已决心在粤东江开展工作,我们应当赞助,应从新四军中抽一批中下级军事干部给他,帮助他把队伍组织起来。项英接到中央指示后,决定支持叶挺300支枪并运到韶关,还准备抽调一批广东籍干部回去帮助组建部队。至此,叶挺可以安心在家乡抗日了。
1941年3月。香港新亚酒店。我叩门,门沉静地开了。嫂嫂出来了,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我问她:那人看见他没有?嫂嫂将头低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沿着下巴滴到黑旗袍的红花边上。她不说一句话,将一封信交给我。那自然是他的笔迹。他写的这几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不要再派人来看我,你们也勿想来。砍头,就砍头好了,你们来看什么?”
这是廖承志回忆叶挺夫人赴港营救叶挺的一个场景。皖南事变发生后,香港方面立即行动起来。保盟中央委员会于1941年1月19日举行会议,廖承志作了关于皖南事变情况以及延安抗议情况的报告。会后,保盟向美、英等国援华团体电告皖南事变情况。1月21日,夫人李秀文致电叶挺,嘱咐应为六七个儿女(第七个尚在胎里)珍重自惜。30日叶挺复电夫人:“军人天职,人格重于生命。处无可奈何之境,听天由命可也。尔可在家为我祈祷,切勿赴渝奔走及来电询问,与(于)事无补。”
2月4日,廖承志致电中共中央,报告派副官梅文鼎探望叶挺。梅文鼎(持李济深亲笔信到上饶找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了解叶挺被扣后情形)在江西上饶见到叶挺,将夫人所带的衣物包袱转交,叶挺托梅文鼎带字给夫人,就是廖承志回忆的那几句话。
此后,廖承志又派麦畅生赴上饶看望叶挺军长。麦见叶时,叶须发修长,屋内狼藉不堪,马桶也在房内,麦观状感伤泪下,而叶则哈哈大笑,神志泰然,继则语嘱:“你们何必来看我,我死了报上会登出来的。”
1946年3月。重庆。黄昏过了,大家都忙起来。黄砖的墙上一班人的贴上了一些标语。其中有一张:欢迎爸爸——扬眉!一辆车停下来了,鼓掌声,鞭炮声——一个灰白头发的人由车里钻将出来。啊!疯狂的鼓掌!拥抱!有的同志忘形地抱着对方跳舞起来了。进了屋子。一个两条小辫发,穿工装,脸色像牛奶似的小小人儿,扑了过去。爸爸。扬眉!
廖承志如是回忆叶挺出狱时的情景。叶挺与因叛徒告密而坐牢近四年、刚释放一个多月的廖承志相见了,戏称,“你是第一号,我是第二号。”
获释当夜,叶挺与廖承志喝酒谈心,商谈了自己要申请入党一事。3月5日,叶挺在重庆致电毛泽东转中共中央决心实现多年的愿望,加入中国共产党。3月7日,中共中央复电叶挺:“……兹决定接受你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党员,并向你致热烈的慰问与欢迎之忱。”
4月5日,叶挺将廖承志夫妇早上买的一束花抢过来,挽着夫人的手说:“我们又结婚了哩。”邓发特意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4月8日,叶挺与王若飞、博古、邓发、黄齐生、黄晓庄、李绍华、魏万吉、赵登俊以及夫人李秀文、女儿叶扬眉、幼子阿九及保姆高琼等13人乘坐美军C47型运输机由重庆起飞往延安。但飞机误飞山西兴县,在黑茶山撞山焚毁,人员全部遇难。廖承志在《遥献》中泣诉: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只剩下了他们的话——他们说过的话,未曾说完的话。
(摘自《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