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禹 李 珍 董 慰
心理健康是衡量人体健康的重要方面。经济社会快速转型期带来的社会与环境问题使得居民心理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在“健康中国”战略要求和建设健康城市的背景下,城市环境对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问题逐渐成为环境心理学、城乡规划学和城市社会学等学科的关注重点。心理健康是个体与所处的物质和社会环境交互的结果,环境感知即是这种交互过程的体现[1]。生活性街道作为人们感知和认识城市环境的直接载体,表现为一种微观建成环境,主要指城市的次要街道和支路,是城市中数量最多的街道类型,承载居民的日常体验和社会生活[2-3]。研究表明,长期生活在具有不同街道环境特征中的居民,其心理健康状态可能存在差异,具体体现为更低的抑郁感、更少的焦虑,或更多的积极情绪等[4-5]。这些差异在一定程度上是居民微观街道环境感知对日常心理状态产生影响的结果[6-7]。但既往研究主要侧重于宏观建成环境的心理健康效应与其环境影响机制,对邻里层面的微观建成环境的研究仍较为缺乏。
既有的涉及街道环境与心理健康关系的实证研究,存在以下2个特点。1)影响个体心理健康的环境特征包括物质和社会层面,且社会环境可能在物质环境对心理健康的影响中发挥重要的中介作用[8],即物质环境通过影响社会环境从而影响心理健康,部分研究者将这种作用称为心理健康的社会影响路径[9]。既有研究对物质环境和社会环境特征的选取往往倾向于一个方面,尚未形成较为完整的研究指标体系。2)从积极、消极的心理健康维度分别研究环境影响机制的较少。根据心理健康双因素模型(Dual Model of Mental Health),心理健康包括积极与消极2个层面,其受环境影响的路径在一定程度上独立[10-11],影响2个层面的重要街道环境特征也可能存在差异。林崇德提出心理健康表现为2种状态:没有精神疾病的精神状态和具有积极发展的精神状态,其是共存、且关系是独立且统一的[12]。然而既有实证研究大多从激发积极情绪、实现心理需求和心理满意的层面探讨街道环境健康效益,因而选择满意度、幸福感等作为心理健康指标[13];部分实证研究则选择心理困扰相关病症的程度和患病风险作为指标[14-15]。因此,在探讨街道环境对心理健康结果的影响机制中,有必要对积极、消极2个维度分开讨论。以哈尔滨市为例,系统地选取街道微观物质环境和社会环境指标,从邻里尺度探究生活性街道环境感知特征对居民心理健康的影响维度与影响路径,以期更加有效地指导健康街道的精细化建设和提升。
1.1.1 指标体系构建
影响个体心理健康的街道环境特征包括街道物质环境特征和街道社会环境特征。依据国内外建成环境与心理健康相关文献,整合影响个体心理健康的街道物质环境特征,并结合我国街道环境特点进行分类,最终得到以下6类:街道环境质量类[16](地面整洁程度、街面破损程度、车辆聚集程度)、建筑外部特征类[17-18](建筑立面通透程度[19]、建筑连续程度[19]、向街道敞开的住房单元门数量[2]、建筑前台阶可见程度[17,20])、街道设施类[6](休息设施数量、夜间照明程度[21]、庇护设施数量)、街道界面特色类(界面个性化程度[22-23]、界面色彩丰富程度[24-25]、界面功能丰富程度[26-27])、街道空间尺度类[8,28](人行道宽度、公共活动空间尺度[29]、街道高宽比)和街道绿化类(街道绿化程度)[30]。街道社会环境,也称邻里或社区社会环境,通常被概念化和量化为社会安全或信任、社会网络或社会互动、社会支持、社会福祉、社会凝聚力甚至是社会资本,彼此概念互有交叉[31]。整合既往研究,社会环境特征主要分为3个维度:交流、信任和支持。邻里交流表互动,指各种形式的彼此接触、相互了解、联系和社会活动;邻里信任表安全感,指对邻里环境中各类人群的信任、不回避和不远离[32];邻里支持表互惠互利,指获得或可能获得的实际支持[33-34],能依赖他人帮助进行日常活动(如寻求邻居帮助)[31]。
心理健康结果分为积极和消极双维度,即积极心理健康和心理困扰。积极心理健康表征积极的幸福感体验,是满意度和主观幸福感的集合表征,意味着个体在其所处的环境中具有积极开放的心态和良好的适应能力,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潜力,达到身心健康的状态[35]。心理困扰表征消极的心理健康症状,包括感到抑郁、压力、焦虑等,意味着心理功能有异样或处于消极精神状态[36]。
1.1.2 概念模型建构
生活性街道物质特征与居民心理健康结果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可直接影响心理健康,也可通过物质环境特征产生社会服务功能间接影响。据此建构生活性街道感知特征对心理健康影响机制的概念模型(图1)。模型以4个维度的物质环境对2个维度的心理健康的影响路径为构架,涵盖上文所有影响特征。具体研究假设如下:H1:心理健康的双维度,即积极心理健康和心理困扰分别具有相互独立的环境影响路径,影响特征也具有差异;H2:各街道社会环境特征作用于积极心理健康和心理困扰时呈显著不完全中介效应。其中,H2a:各街道物质环境特征对积极心理健康呈显著正向影响;H2b:各街道物质环境特征对心理困扰呈显著负向影响;H3c:各街道物质环境特征对各街道社会环境特征呈显著正向影响;H4d:各街道社会环境特征对积极心理健康呈显著正向影响;H5e:各街道社会环境特征对心理困扰呈显著负向影响。
图1 生活性街道感知特征对心理健康影响机制的假设模型(作者绘)
1.2.1 研究区域
选取哈尔滨市主城区生活性街道密布的居住街区为研究区域。选取依据为:1)街道所在街区宏观建成环境特征类似但内部微观环境特征有一定差异;2)街道极少有其他外在的心理干扰因素。筛得7个街区,为南岗的复华、芦家街区;香坊的六顺街区;道里的共乐、康安和安字片街区及道外的太古街区,共57条街道。样本街区属住房均为6层的哈尔滨典型老街区,街道均为车行道宽度在14m以内的城市次干路或支路。
1.2.2 问卷设计与发放
感知环境是相对于客观环境的概念,指对客观环境的认识过程中基于感官信息获得的日常认知[37],一般经访谈或问卷获得。相关实证研究表明,以感知的客观环境为研究对象更能解释健康效益的内生机制[38-39]。因此问卷题项设置将街道定义为居民视角下的主观环境,描述为“您家所住街道和(进行日常活动)的附近街道”。因调研所选街道两侧住宅高度基本一致,街道高宽比的描述简化为街道宽度,为方便理解,对街道宽度和建筑连续程度进行反向描述。答案设置“非常不符合到非常符合”5个等级并赋值1~5,受访者根据自身感知对各项评分。街道社会环境指标包括邻里信任、邻里支持和邻里交流,分别在Sampson提出的社会凝聚力和信任量表[40]、Völker提出的感知社会福利量表[41]和Buckner提出的社会资本相关指标项的基础上提取和整合分项,组成共7个分项的量表,赋分同上。积极心理健康评估选用国内外研究者广泛使用的沃里克-爱丁堡积极心理健康量表(WEMWBS)[42]。量表从快乐和幸福2个层面测度积极心理功能,表达为近一个月内感知到的积极心理状况[43]。其包括14个分项,答案设置“从来没有到总是”5个等级并赋值1~5。分项分数相加为总分,得分越高则受访者对满足、快乐和幸福的感知越强。心理困扰评估选用凯斯勒心理困扰量表(K10)[44]。量表被广泛用于测量抑郁和焦虑等健康症状且高度可靠,表达为近一个月内感知到心理困扰症状的频率。其包括10个分项,分项分数相加为总分,得分越高则受心理困扰的风险越高(表1)。
表1 问卷指标的题项描述
采用主观问卷调查结合半结构访谈的方式在街道附近的开放空间和街道两旁住宅单位门随机邀请受访者。受邀条件为:1)年龄在18~90周岁之间;2)居住1年及以上;3)近1年未遭受重大精神创伤和重大疾病;4)有足够时间完成问卷。每个站点发放80份问卷,共回收有效问卷696份。样本的个体属性分布较为合理,数据具有较好的代表性。
研究采用结构方程模型(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ing)揭示街道环境特征对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其可进行多重中介分析,不仅可同时处理潜变量和观测变量,还可得出分析多个变量间的复杂关系[45]。
首先利用SPSS建立带有协变量的心理健康多元线性回归模型,验证心理健康双维度的影响路径独立性(假设H1)。以各街道环境特征为自变量、积极心理健康为因变量进行回归后,加入心理困扰作为协变量再次回归,发现呈显著影响的特征其影响依然显著且系数变化较小,表明街道环境对居民积极心理健康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心理困扰。同样,以各街道环境特征为自变量、心理困扰为因变量进行回归后,加入积极心理健康作为协变量,呈显著影响的特征其影响依然显著,表明街道环境特征对心理健康双维度的影响路径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独立,由此假设H1成立。
在此基础上,根据假设H2利用AMOS构建结构方程模型,其中变量“建筑前台阶可见”在收敛效度检验中被剔除,可能由于其在心理健康影响过程中,不适宜简单归类为建筑外部特征。街面破损程度、车辆聚集程度和向街道敞开的住房单元门数量以反向计分带入。采用极大似然估计法对模型参数估计以得到标准化路径系数。拟合指标CMIN/DF和GFI值达到合理标准,模型拟合度可接受。经多次修正得到最终模型(图3),标准化路径系数的大小显示各变量之间的关系及影响程度。从路径系数检验结果看,假设H2b和H3c未被完全接受,其余假设成立。
假设模型中也包含街道社会环境特征是否起到中介效应的假设,采用Bias-corrected偏差校正法估计后,发现邻里信任等3个街道的社会环境特征在街道物质环境特征和心理健康结果的关系中起到中介作用。最后采用Bootstrap法得到各变量之间的效应表(图2)。
图2 街道环境特征对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模型标准化参数估计路径和模型效应(作者绘)
据前文可知,在控制协变量后,生活性街道环境特征与积极心理健康的关联独立于心理困扰,其与心理困扰的关联也独立于积极心理健康,表明影响心理健康双维度的路径具有独立性。这与Toma在一项关于老年人幸福感研究的结论一致,即老年人的邻里感知与主观幸福感的关联独立于抑郁症状。研究结果佐证了积极的心理状态和消极的心理病症不是对立的两级,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共同组成对个体心理健康与否的完整描述,需要在实证研究中被同时考虑。
影响积极心理健康和心理困扰的生活性街道环境特征类别有一定差异。对积极心理健康和心理困扰均有影响的街道环境特征类别为建筑外部特征、街道环境质量和街道空间尺度,表明其对居民心理健康作用是双层面的,不仅减少心理困扰、减轻压力、缓解负面情绪,同时激发积极情绪、助益积极的心理状态,使人们感到更加高兴、幸福和满意。而街道界面特色、街道设施仅呈现对积极心理健康的显著直接影响,可以推测这些特征主要为日常街道生活中的心理积极因素,但未发挥“疗愈”“减轻心理不适”的作用。对样本街区而言,有吸引力的街道界面特色和完备的街道设施配置会增加积极的情绪和感受,而非减少患心理困扰相关病症的风险,因此可推测居民在样本街区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依旧存在对其整体心理功能的潜在伤害。影响积极心理健康双维度的街道环境特征类别的差异性表明在街道实际建设或改造中,可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来满足居民增加积极心理状态和减少消极心理状态的需求。
据图3可知,街道社会环境特征作为中介变量的心理健康结果的影响路径有3条,分别通过邻里交流、邻里信任和邻里支持产生影响。以邻里信任为中介变量是街道产生心理健康效应中影响力最大的路径,邻里支持次之,邻里交流最小,其中介效应量分别为0.210、0.154和0.089。不同影响路径中,3个街道社会环境特征的中介效应均较小,但具有显著差异。具体而言,邻里支持在建筑外部特征、街道界面特色、街道设施与心理健康的关系中起到显著的中介作用,表明上述特征良好的街道环境能创造更多邻里接触的机会,使居民普遍对街道空间事务产生一定责任感,因而保证部分居民享有更多得到邻里支持的机会,尤其是老年人,这种邻里支持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居民表现出更好的心理机能;邻里信任在建筑外部特征、街道界面特色、街道设施、街道绿化与心理健康的关系中起到显著的中介作用,表明上述特征良好的街道环境可增加邻里之间的熟悉度,使居民受益于各种恶意行为的社会监管,增加在街道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安全和信任感,从而有益于心理健康;而邻里交流在街道界面特色、街道设施和街道空间尺度与心理健康的关系中起到显著的中介作用,表明上述特征良好的街道环境可增进邻里日常互动,利于邻里相处,并促发各类社交活动的发生与参与。
总体来讲,在积极心理健康和心理困扰的影响路径中,街道社会环境的中介作用为前者更显著,中介效应占比分别为15.46%和13.99%,表明若在街道实际建设或改造中提升物质环境因素产生的社会服务功能,在增加积极心理健康水平方面相对更有效果。
建筑外部特征、街道环境质量、街道界面特色、街道设施、街道绿化和街道空间尺度5个变量构成了生活性街道产生心理健康效益的重要维度。其均显示对积极心理健康的正向影响和对心理困扰的负向影响。在实际建设和改造中,可根据各物质特征对心理健康的影响系数大小,对其进行优先性排序,以更有效地发挥生活性街道的健康效益。以样本街区为例,建筑外部特征对个体心理健康的总影响力最大,街道环境质量其次,街道界面特征最小。从提升整体心理健康的角度,应着重优化建筑外部特征和环境质量,从激发积极心理情绪或状态的角度,则应在改善建筑外部特征以外,着重提升各类设施配置。
3.3.1 建筑外部特征
建筑的外部特征可直接或通过影响邻里信任和邻里支持影响心理健康结果。建筑立面通透和建筑连续是促进视觉和社会接触的建筑特征,可能是居民心理功能的保护因素。街窗、连续的店面等被Jacobs和Brown称为“街道的眼睛”[46],可促进邻里联系,并鼓励互惠行为,增进邻里间的信任和归属,从而有益心理健康[17,47-48];与既往研究结论不同的是,向街道敞开的单元门数量为负向因素,这是由于其给居民带来“私人空间过分开放,陌生人可轻易出入”的感受,反而大大降低了庇护感和安全感。
3.3.2 街道环境质量
街道环境质量对心理健康有直接影响,通过比较其对心理健康双维度的影响系数,可知车辆聚集、街面破损和地面整洁更多的是直接增加了心理上的“不适”,因此在街道优化中需要着重注意街道环境质量带来的消极心理影响。
3.3.3 街道界面特色和街道设施
街道界面特色和街道设施可直接或通过影响3个街道社会环境特征影响积极心理健康,对心理困扰未呈现显著影响。结合既往研究和对居民的访谈分析,这可能由于界面特色较明显和设施配置较完善的街道主要发挥激发积极情绪的作用,其“界面功能和色彩丰富、具有特色和记忆点、设施充足”可满足居民的心理需求,但在减少抑郁和压力方面未显示明显功效,只有在街道界面和设施具有“疗愈”功能时,才能有效减小消极的心理状态,这就要求街道在建设和改造时强调具有“恢复性”的设计。
3.3.4 街道绿化
街道绿化在既往研究中作为影响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对心理健康双维度均有直接和间接影响[49],但研究显示其只影响积极心理健康,且只有邻里信任发挥中介作用。可能有以下原因:样本街道空间狭小,人流车流干扰大,休息设施不足使得居民无法享受原本不多的绿化;街道绿化本身的质量较为低下,部分居民表示绿化设施老旧、占地大、植物杂乱不美观,这使得绿化无法有效增加积极情绪或减少焦虑等症状。
3.3.5 街道空间尺度
街道空间尺度可直接影响或通过影响邻里交流影响心理健康。增加人行道宽度、街道宽度和公共活动空间可增进社会互动和活动参与,从而提升心理健康。相反,令人感到压抑与局促不安的空间不仅会直接增加患心理困扰相关疾病的风险,也会有损积极的心理状态。总体而言,除街道环境质量外,其余特征均对居民心理健康存在直接和间接的影响。因此,在优化街道物质环境的同时,应注重其社会功能,满足居民的社会心理效益,这样街道整体环境的心理健康效益才能得到较大提升。
在健康城市建设和存量规划的背景下,本文以提高街道的心理健康效益为出发点,应对微观建成街道环境引发的居民心理健康问题,系统探究了生活性街道感知特征对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及其各维度对心理健康的影响路径。研究证实了心理健康积极和消极双维度受街道环境影响路径的独立性,强调在实证研究中有必要将两者的影响路径分开讨论;分析了街道、社会、环境3个特征──邻里信任、邻里支持和邻里交流的中介作用,发现该作用在增进积极心理健康水平时更有效;最后比较了5个重要街道空间维度产生心理健康效益的差异。研究基于问卷的截面数据,今后将进一步从时间维度对纵向面板数据加以分析,进一步优化生活性街道心理健康效益的影响机制解释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