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继平
(日本公立福冈女子大学 国际文理学部,日本 福冈 8 138529)
郁达夫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留学期间与日本著名汉诗人服部担风的交往,今天已并非什么新鲜话题。自1960 年代末开始,由于一批日本学者致力于史料的发掘和成果共享,研究界对这段交流史的大致轮廓有了把握。尤其是当年主要在日本《新爱知新闻》汉诗栏刊发以及被录入日本著名汉诗社团随鸥吟社编辑出版的《随鸥集》中的郁达夫旧体诗的发掘,堪称日本学者对日中两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一大贡献。这一学术成果的共享很大程度地充实和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创造社成立以前的有关郁达夫文学的记忆。
然而,有一点必须指出,只要对过去的研究进行一番梳理就不难发现,至今尚有很多虽然属于细节但却非常重要的史实我们不知道。很多疑问多年前就已经提出来了,但研究界依然没有拿出答案。例如关于服部担风的定位问题。我们只是笼统地知道是一位著名日本诗人,但对其在整个明治大正时代日本汉诗坛上的地位及影响等等可谓全然不知。1990 年代以后,研究者们似乎更热衷于这段象征两国友好交往和文学文化交流的历史叙事,即便有文章涉及这其中的汉诗唱和也最多止于对部分原诗的引用,难免以点概面。似乎很少有人去尝试对当事者唱和内容、创作语境、背景以及史实的深入探索。
本文的主旨在于依据翔实可靠的史料来进一步揭示当年郁达夫与服部担风多次汉诗唱和的人物、背景以及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前因后果。
说到日本诗歌,一般泛指古代的和歌、俳句等传统诗歌和明治时代才出现的“新体诗”及后来的现代自由诗。其实如此概括有失准确,因为传统诗歌里漏掉了一个重要的内容,即日本汉诗。日本汉诗始于对中国古代诗歌的模仿但绝非与之等同。尤其是江户时代,日本汉诗在艺术上登峰造极,针对中国古诗而言,可谓唯有形似。本文研究对象之一的服部担风,就是这样一位日本汉诗人。这也是日本文学界对服部担风这个人物的总体定位。
服部担风(Hattori,Tanpu 1867-1964)本名久米之丞,江户末年12 月21 日生于尾张藩(现日本爱知县弥富市鯏浦町)一乡绅之家,祖上服部友贞乃日本战国时代的名将。自幼师从当地藩属儒学大家森村大朴习汉学,其诗才被看中,受命主攻汉诗,后深受当地著名汉诗人森春涛之影响,并改名担风,开始创作大量汉诗并同时对汉诗进行更深入的研究。24 岁于名古屋创立柳城吟社(汉诗社)。后返乡于弥富自立门户,开设汉学私塾并主持《新爱知新闻》汉诗栏目,在主编于日本汉诗坛影响深远的刊物《随鸥集》的同时主持“佩兰吟社”、“扇城吟社”及“清心吟社”等多个汉诗社团,终生致力于汉诗的普及以及对门下弟子的汉学指导。其主要作品《担风诗集》(七卷本)荣获1953 年日本艺术院大奖(诗歌类)。1964 年5 月27 日去世,享年97 岁。同年因“多年对国家及公共事业作出了显著贡献”而被授予国家“四等瑞宝勋章”。
至于日本评论界对服部担风汉诗的定位,在此笔者更愿意直接引用日本汉学研究大家今关天彭(1882-1970)生前对明治时期服部担风的出现的经典评价。他说:“明治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清诗分为乾隆三家、浙西诸家及陈碧城等,概括为江南诗风”,而“明治清诗的主导者乃森春涛及森槐南父子”。今关天彭认为,“服部担风深得清诗之精髓,且距春涛最近。其诗清韵皆秀,清丽而俊逸,直逼清诗之巅峰”。如果说森春涛(1819-1889)和森槐南(1863-1911)父子主导了明治时代(1868-1912)的清诗这一最大汉诗流派,那么深得其神髓的弟子服部担风作为同门后起之秀,则独领风骚影响了后来的大正、昭和两个时代。
郁达夫留日期间创作的旧体诗绝大部分是在《新爱知新闻》“汉诗栏”上发表的。依据日本学者前辈伊藤虎丸、稻叶昭二、铃木正夫的考察,学术界已经得知郁达夫于留学日本期间在日本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旧体诗始于1916 年5 月3 日。该作品是两首七绝,即《犬山堤小步见樱花未开口占二绝》。之前在名古屋留学期间也有部分旧体诗先后发表在日本第八高等学校校友会杂志上,由于皆与本文无涉,故在此略过不提。
笔者已经确认在1916 年5 月3 日《新爱知新闻》“汉诗栏”发表的两首署名为“达夫郁文 支那共和国人”的诗作,并且读到了附在这两首作品之后的该专栏主持人的点评。
下面先看这诗《犬山堤小步见樱花未开口占二绝》的内容及选稿人的点评。原诗的引用为了再现原貌而采用了繁体字。
尋春我愛著先鞭,梢上紅苞吐未全。
一種銷魂誰解得,雲英三五破瓜前。
歸帆淼淼擁雲煙,江上朝來霽色鮮。
東望皖溪南白帝,此身疑已到西川。
第一首,有两点应该先搞清楚。一是这两首诗是对何有感而发,其次是地点。先说地点,据笔者考察,“犬山堤”指的是名古屋犬山脚下防止木曾川泛滥的河堤。主题既然是“寻春”,且先睹为快,那么看到河堤两侧的樱树始吐蓓蕾已经让达夫感到不虚此行了。“云英”亦指白花及未嫁女子,“破瓜前”指“二八之年”的十六岁前。樱花含苞待放让达夫联想到情窦将开的清纯少女。题中的“犬山”的顶端,其实还有一座“犬山城”,高度虽不过80来米,可足以让山脚下湍湍流过的木曾川尽收眼底,故至今仍是日本自然景观绝佳之地。具体位置在名古屋以北大致30 公里的地方。“犬山城”建于1537 年,又称“白帝城”,据说此命名出自酷爱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江户儒学大家荻生徂徠。第二首中的“归帆淼淼拥云烟”无疑是映在达夫眼中的一道木曾川风景。正如“东望皖溪南白帝”所描述的一样,达夫当时伫立河堤向东看去,好像家乡的浣溪缓缓流过,转目往南,彷佛扬子江畔的“白帝城”近在咫尺。
《新爱知新闻》自开辟汉诗栏目起主持人就是服部担风,主要担任对来稿的择优刊载和点评,以期借此培养和提高国民的汉学修养。郁达夫升入第八高等学校后很快就被当地最大报刊上的这个栏目所吸引。他非但喜欢读汉诗栏目每日推出的诗作,也十分欣赏栏目主持人的精彩点评。对选稿及点评人的欣赏以及由衷而生的价值观认同期待,想必应该就是当年乍到名古屋后不久就向《新爱知新闻》投寄诗稿的内在驱动。
再说汉诗栏主持人服部担风,尽管对投稿人郁达夫素昧平生,但《犬山堤小步见樱花未开口占二绝》却没有漏过他的法眼。笔者认为,这两首作品投稿的入选刊出和选稿人的好评,让郁达夫这位20 岁的八高留学生产生了强烈的“以诗会友”冲动。
服部担风当时写下这样一段评语:“前者,小杜寻春,云英未嫁,一种销魂,艳羡艳羡。后首,写景带情,自能引人入胜,妙在无雕镂之痕。”
“小杜”即唐代诗人杜牧,如清诗有“可惜同游无小杜,扑襟丝雨总销魂”(孔尚任《红桥》),担风评语言简意赅,足见汉诗早已烂熟于心。落款“担风学人手批”。
至此,服部担风与郁达夫依然相互不认识。汉诗唱和尚未开始。
查看迄今为止最新的郁达夫年谱资料《郁达夫年谱》(2006),“1916 年5 月”项中有这样的文字:“5 月,初访当时担任《新爱知新闻·汉诗栏目》编辑的诗人服部担风”。
此次“初访”,郁达夫本人有诗《访担风先生道上偶成》为证。
行盡西郊更向東,雲山遥望合還通。
過橋知入詞人里,到處村童說擔風。
查核日方原始资料,此诗始出1916 年6 月14日日本《新爱知新闻》。然而这首诗存在两个版本,这一点过去鲜为人知。两个版本起句不同。一作“行尽西郊”,另一则作“行尽青溪”。本文引用《新爱知新闻》原载诗作,后一个版本出自服部担风之孙服部承风私藏诗签,即当年郁达夫造访时留下的墨宝。末尾且有“達夫未是草”署名,当属最原始版本。前一个版本究竟属于造访当日呈服部担风之后被拿去刊发的,还是达夫事后另投稿,难下定论。
郁达夫1916 年5 月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先自名古屋市内乘火车到弥富站,再在车站外直接换坐人力车径直抵达担风家门前。“行尽青溪”的版本出自郁达夫本人亲笔,今有史料故毋庸置疑。至于为何作品刊发出来“青溪”变成了“西郊”,目前只能推断。笔者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推测。其一,是否因为音韵和内容的原因而修改。首先,从音韵上讲,“青溪”与“西郊”平仄一致,似无修改之必要。再看内容,不善于辨识东西南北方的南方人郁达夫初到弥富乡下,即便他事前打听得服部担风家坐落在爱知县乡下的海西郡弥富村,一直坐在车里又如何辨得目的地的具体方位?换个角度再看,“行尽青溪更向东”中用典显而易见。因为“青溪”可谓较为常用的典故,出自王维那首脍炙人口的五言诗“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桃源行》)。于此借用典故,显然是达夫在赞服部担风深居简出对功名利禄的淡泊。说来用此典故也是这首诗最大亮点所在。删去“青溪”这个典故,反而导致这首诗的精彩失色。由此笔者切换思路,思考了另一种可能,即推测将“青溪”改为“西郊”的并非达夫本人,而是出自汉诗专栏主持人兼选稿人之手。理由是服部担风素来为人低调,出于自谦和避嫌而稍作添削,用“西郊”替换了“青溪”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
针对《访担风先生道上偶成》,稻叶昭二先生提到了服部担风有次韵唱和,但对其唱和的过程却语焉不详。近日笔者在《担风诗集(七卷本)》卷一的《秋鹃集》中觅得了这首“次韵唱和”,并发现诗前有题记:“郁达夫来访,有诗。即次韵以赠”。寥寥数字,顿时让郁达夫初次登门以诗会友和主人即刻以次韵唱和并回赠远客的情景跃然纸上。达夫的这首诗很可能在来访途中就已成竹在胸,而担风的七绝却是在读到达夫诗后随即步其原韵的即兴唱和。之前担风感佩过达夫诗“妙在无雕镂之痕”,那么他自己的这首次韵唱和又如何呢?
以下录出这首次韵七绝。
弱冠欽君來海東,相逢最喜語音通。
落花水榭春之暮,話自家風及國風。
在收集服部担风相关资料之际,笔者注意到服部担风入室弟子富长蝶如回忆录《服部担风先生杂记》和《担风自选诗解-笈底存稿-》这两本重要史料的存在。
富长蝶如这个人物,是日本当代佛教界小有名气的住持,早年主攻汉学,尤其是汉诗方面造诣深厚。尽管当年经服部担风的介绍曾与郁达夫有过较长时间的交往,但由于资料匮乏等原因过去并未引起研究界足够的重视。
经考察得知,富长蝶如实名为富长觉梦,生卒年为1895 年9 月1 日-1988 年12 月31 日,日本岐阜县养老郡养老町人,于汉诗颇有家学渊源。18岁时由父亲引见汉学大家服部担风,并入汉诗塾学习。两年后正式拜师入门,并受雅号“蝶如”,后以“富长蝶如”为通用名,有担风门下“四大天王”之首之称。出师后,富长觉梦自己靠开设汉诗塾教授私家弟子为生,先后主持“蓝川吟社”“麋城吟社”“湘川吟社”“冰心吟社”等多个汉诗社团,同时兼任名古屋同朋大学及京都大谷大学的汉学教授。1980 年引退之后,接任老家岐阜县养老郡养老町长愿寺住持。
富长蝶如与郁达夫大致同龄。据他回忆,1916年5 月郁达夫初访服部担风宅时,他刚正式拜师入门不久。之前他一直在先生家附近的民宿借住,走读担风汉诗塾。这里提到的服部担风的“汉诗塾”,其实指的就是一所被称为“兰亭”的和式建筑。对此,过去研究界很少有人知其详。对担风一门来说,“兰亭”既是先生的书斋,也是弟子们接受汉诗指导和切磋学艺的“教室”。
据爱知县弥富地方政府提供的资料得知,曾经坐落在日本爱知县弥富的“兰亭”,即汉诗大家服部担风开设的汉诗塾,特指一间约22 平米大小的类似日本茶室的独栋平房建筑。“兰亭”建造于1902 年,就坐落在服部担风家院内。作为“兰亭主人”,服部担风在此苦心培育门下弟子长达60 余载。1964 年服部担风去世以后,“兰亭”二度迁移和托管,最后于服部担风150 年诞辰(2017)之际由弥富市政府出资迁往该市森津的紫藤公园内复原,并向当地市民及一般游客开放。2019 年,“兰亭”被弥富市教育委员会指定为有形文化遗产。亭内立有诗碑,刻有早年“兰亭”得意门生富长蝶如亲笔题的五绝“蘭亭老夫子,繙卷又思詩。移在林庭內,清風吹復吹”(昭和甲子霜月吉日)。
关于郁达夫第一次到服部担风家拜访,当事人除留有汉诗唱和的作品之外,双方都没有留下其他相关文字。笔者只在富长蝶如所著《服部担风先生杂记》中读到了较为详细的描述。富长蝶如作为与郁达夫同时代的频频出入“兰亭”的担风弟子,毫无疑问可视为这段交往史的见证人。过去笔者读到过几篇类似话题的文章,遗憾的是竟无一篇明示原始资料出处。就此问题,本文虽无意对已有披露的史实进行重复性描述,但却认为有必要确认几个先前研究中语焉不详的关键性细节问题。
第一个细节问题:郁达夫首次造访服部担风究竟是在《新爱知新闻》上发表汉诗之前还是之后?
本文在前面已经确认郁达夫于《新爱知新闻》上刊发旧体诗始于1916 年5 月3 日。
接下来看郁达夫跟服部担风第一次晤面的时间。过去出版的相关资料中有两种说法较具代表性。第一种主张是二人“晤面在先,发表诗作在后”,以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和迄今为止最为详细的日文版《郁达夫年谱》(胡定金著)为代表。《郁达夫研究资料》的编者在“郁达夫生平活动大事记”中写道:“春,结识日本汉文学家服部担风(1867-1964),参加了服部担风主持的‘佩兰吟社’定期集会,并开始在服部担风编辑的《新爱知新闻》汉诗栏上发表旧体诗作”。后者《郁达夫年谱》中写道:“5 月,初访当时担任《新爱知新闻·汉诗栏目》编辑的诗人服部担风。二人结为忘年之交。之后,开始陆续在《新爱知新闻》上发表诗作”。另一种主张含糊其辞,例如伊藤虎丸、稻叶昭二、铃木正夫编《郁达夫资料》(1969 年初版),依据标明是《丙辰诗存〈服部担风〉》,作“春,初访家住尾张弥富的汉诗人服部担风,之后开始作为诗友交友”。
在第一次晤面的时间问题上,中日双方早先的资料同样含糊其辞。不同的是第一种主张明确表达晤面在先,投稿发表诗作在后。
接下来,我们来看过去研究中几乎不见引用的史料《服部担风先生杂记》(上下册,富长蝶如著)。
首先,我们从这上下两册原始资料中得知,服部担风生活中出现过的中国文人不止一个。在与郁达夫开始“忘年之交”之前,服部担风还与晚清浙江名士王桼园和阮舜琴有过文人交往并留有部分诗画。而当时第八高等学校的留学生郁达夫,则是与他过从甚密的第一位中华民国青年。
关于郁达夫突然造访服部担风之事,富长蝶如称,先生告诉他郁达夫从名古屋乘火车到弥富车站换乘人力车直接到家。主人听这位“未经人介绍的身着八高学生制服操一口流利日语的”不速之客道明了来意,即刻将他请进家中,在书房(笔者注:即“兰亭”)里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富长蝶如还得知,当时这位第八高等学校一年级学生在交谈中主动提到了两件事情令主人服部担风大为惊愕。第一是读过《源氏物语》。第二是在兄嫂指点下精读过《西厢记》。直至郁达夫提及长兄郁曼陀,主人才得知来访者便是在日本汉诗界小有名气的清国留学生郁曼陀的胞弟。服部担风对郁曼陀不觉陌生,是因为郁曼陀在1908 年自早稻田大学毕业后的一年时间里曾先后在《万朝报》和《太阳》等日本著名报刊杂志、明治时代最大的汉诗刊物《随鸥集》上发表过大量的汉诗。
关于以上引述的真实性,我们今天可以在当时服部担风步达夫《访担风先生道上偶成》原韵唱和的诗句“落花水榭春之暮,话自家风及国风”中得到确认。
然而,富长蝶如并未明确提到郁达夫到服部担风家拜访的日期是1916 年几月几号,而是听先生说当时刚进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就读的郁达夫“寄宿在爱知郡御器所村大字广见池字念佛”,因看《新爱知新闻》时读到服部担风先生经常发表在“汉诗栏”上的诗歌作品和点评,这才产生了登门拜访的念头。
笔者认为,富长蝶如提供的这一信息比较有说服力。郁达夫1916 年初春从东京一高预科毕业分配到第八高等学校,新来乍到名古屋,也不可能事前就知道日本汉诗大家服部担风就住在爱知县的乡下。在看《新爱知新闻》时先知道了汉诗栏目,然后通过该栏目知道了选稿人的名字叫服部担风,并且不时读到了他本人的作品及对所刊作品的点评。可以说催生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之感的,正是对某种人生观世界观的高度认同。所以笔者认为,1916 年5 月3 日《新爱知新闻》上刊出的达夫诗稿,绝非盲目投稿,而是郁达夫欲寻觅知音并渴望以诗会友的一种投石问路。激起郁达夫产生做“不速之客”贸然造访服部担风念头的,应该是5月3 日刊发在自己投稿诗歌后面的选者评语,而服部担风选中郁达夫的投稿并刊发时,并不知道投稿人是谁及其有怎样的背景。
针对本文前面提出的第一个细节问题,即达夫首次造访担风究竟是在《新爱知新闻》上发表汉诗之前还是之后的问题,本文考察的结论是:投稿在前,造访在后。
服部担风主持的佩兰吟社按照惯例每年举行一次“中秋赏月会”。史料显示,1916 年的赏月例会举行于9 月12 日。当日黄昏郁达夫专程从名古屋赶来出席。本次亦属有据可查的达夫首次与“兰亭”众弟子之间的汉诗交流。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确认。首先是关于“佩兰吟社”,过去研究界知道的信息相对较少,其次是1916 年赏月例会举行的地点。
据考,日本称之为“佩兰吟社”的汉诗社仅此一家,明治38 年(1905)由服部担风创立。最早定在每月第三个星期日举行例会,聚会或在桑名西郊的爱宕山上一栋叫“爱宕楼”,或在弥富火车站前的“聚芳馆”举行。所谓“佩兰”,由担风取自《离骚》中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桑名距“兰亭”不足8 公里,但却已在爱知县境外的三重县,郁达夫从名古屋站乘火车前往却有30 公里之遥。
虽是担风一门16 人的赏月雅聚,当晚唯有富长蝶如因故未有参加。他通过翌日先生给他的一封长信中获悉了中秋夜晚“爱宕楼”上赏月诗会的详情。据富长蝶如回忆,是夜中秋却无月,先生当即命题:“中秋无月”。弟子们案前放着先生事先准备好的《佩蘭雅集分韻》。笔者查《担风诗集》(七卷本),果然录在其中。诗题后有文字“此日余戏作画竹”。
綠玉生風午灑然,洗將酒熱寫便娟。
江山萬里詩魂住,秋在瀟湘煙雨邊。
——《佩蘭雅集分韻》
所谓“分韵”,指按照先生担风事先准备的若干字为韵,弟子们各自以抽签的形式分拈字并依韵赋诗,且有时间限制。郁达夫当晚抽得“寒”字韵,即所谓诗题中的“分韵得寒”。
先生命题一出,“爱宕楼”即刻变得鸦雀无声。也许是先生诗句中的“江山萬里”触发了远方来客郁达夫的诗情,只见他稍事沉吟,毅然捉笔在备好的诗签上刷刷刷一气写下了一首七律,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第一个起身走到担风面前,将诗签呈上。
依欄日暮鬥牛寒,千里江山望眼寬。
未與嫦娥通醉語,敢呼屈宋作衙官。
斬雲苦乏青龍劍,鬪韻甘降白社壇。
剪燭且排長夜燭,商量痛飲到更殘。
——《丙辰中秋桑名阿誰兒樓雅集分韻得寒》
富长蝶如清楚地记得担风先生在信中这样称赞郁达夫过人的诗才:“达夫首成七律。不愧俊才,满堂皆惊”。而为师的担风,“当夜作七律一首,兴许与郁达夫的诗句并无对抗之意”。遗憾的是笔者在被视为收录作品最全的《担风诗集》(七卷本)中竟然没能找到这一首诗。虽觉遗憾,但既然与本文主题无涉,故在此不再深究。
尽管富长蝶如在《服部担风先生杂记》写道“郁达夫访问先生只有一次”,但笔者查《担风诗集》(卷一《秋鹃集》),却发现了一首题为“四月六日(1918 年),郁达夫来过。有诗。即次其韵”的七绝和另一首“达夫眎以七律。即次其韵。答赠”的七律。换言之,此次属于郁达夫重访“兰亭”。担风对其留下的两首诗,都曾有“次韵唱和”。
笔者从稻叶昭二先生80 年代考订的“郁达夫的投稿诗一览”中获知,达夫“1918 年四月六日”再访“兰亭”时所做的两首诗即原载于1918 年5 月22 日的《新爱知新闻》的七绝《重访兰亭有赠》和七律《辞祭花庵蒙兰亭远送至旗亭上车后作此谢之》。现依据史料逐一抄出。
一向山陰訪戴來,詞人居里正花開。
去年今日題詩處,記得清遊第二回。
——《重访兰亭有赠》
关于这首诗,笔者曾读到过“一向山阴访担来”的不同版本。“担”与“戴”,所谓一字之差,谬之千里。“访戴”乃原句唯一刻意用典之处。意为乘兴访友。原指王子猷访戴安道,郁达夫用此典显然属于自况。同典亦见李白“访戴昔未偶,寻嵇此相得”(《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
“去年今日题诗处”一句费解。意思是1917 年的今日曾经在“兰亭”题过诗,而今再度重来。问题是迄今为止中日研究界并未发现指向在1917 年阴历4 月初6(甚至包括阳历5 月26 日)这个时间里郁达夫访问过“兰亭”的史料记录,《担风诗集》虽中有丁已年(1917)“新正初四,兰亭小集,分题限韵”及“四月十一日兰看花,同晴涛,云景,云景穗积人,此日邀余等为东道”,但只字不见有提及达夫来访“兰亭”的记录。
针对前述达夫的《重访兰亭有赠》,“兰亭”主人服部担风再度步其原韵唱和:
禊橋村路客重來,紅葉紫藤隨處開。
欲問江南詩句好,三生君是賀方回。
“禊桥”是从弥富火车站到服部担风家必经之路上的一座土桥。桥头两端刻有担风题字“みそぎはし(写成汉字即“禊桥”)”。最后一句“三生君是贺方回”用典,出自黄庭坚《寄贺方回》。贺方回本名贺铸,字方回,与黄庭坚交好。此处担风将郁达夫喻为宋代词人贺方回转世。
另据笔者考察,名古屋自古以紫藤花闻名日本,而当地的紫藤开花最早也要待到阳历5 月初以后。换言之,阳历4 月6 日该地“随处开”的只可能是尚未满开的樱花而不可能是紫藤。今查得1918 年阴历4 月初6 即阳历5 月15 日,恰好是紫藤花满开的时节。由此可见担风提到的“郁达夫来过”的“四月六日”,是阴历而绝非阳历。迄今为止的各种《郁达夫年谱》皆未记录达夫1918 年5 月15 日再访“兰亭”,期待今后学术界进行郁达夫年谱补记时注意到这一日期。
接下来看达夫的另一首题为《辞祭花庵蒙兰亭远送至旗亭上车后作此谢之》的七律。
半尋知己半尋春,五里東風十里塵。
楊柳旗亭勞蠟屐,青山紅豆羨閒身。
閉門覓句難除癖,屈節論交別有真。
說項深恩何日報,仲宣猶是未歸人。
如题所示,此诗在当日郁达夫告辞“祭花庵”后由“兰亭”弟子远送至旗亭(车站)上车后写成。对这个“祭花庵”,过去读富长蝶如回忆录得知其大门匾额是清人王桼园丙午年(1906)阴历5 月5 日来访时所题,而不知所在地。后又曾见有论文视之为服部担风家,近日偶然读到王桼园研究家柴田清继的论文《明治三十九年X 王治本の尾張·伊勢·越前·三河における足跡と文藝交流(下)》,这个谜才得以解开。所谓“祭花庵”,其实就是紧靠弥富火车站的一家小客栈。富长蝶如在回忆录里戏称其为“书院”,是因为佩兰吟社偶有聚会在此举行。
下面来看达夫的这首七律。起句“半寻知己半寻春”可谓意味深长。虽然在伊藤虎丸·稻叶昭二编《年谱稿》及《郁达夫研究资料初稿》两份日方研究资料均作:1916 年郁达夫“由理科转文科。从尾张弥富的服部担风学诗”,而且当年的“兰亭”传人们不少至今仍视郁达夫为同门弟子,但在这里我们不难确认当年郁达夫与服部担风交往目的不在拜师而是为了寻觅知音和渴求认同。“闭门觅句难除癖,屈节论交别有真”可做两种解读,一是说自己过去在家闭门作诗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高山流水今日遇到异国知音真诚相待。亦可解读为针对兰亭弟子们闭门造车的诚挚而中肯的批评。此外,诗中“杨柳旗亭”“蜡屐”“青山红豆”皆有典可循,再次对服部担风淡泊名利处之悠然的人生观表示艳羡和赞美。最后一句“说项深恩何日报,仲宣尤是未归人”由衷地表达出自己飘零异国他乡,无以报答服部担风的知遇之恩的情感。
服部担风当日唱和二首,均步达夫原韵。除了前面提到针对达夫《重访兰亭有赠》的七绝无题唱和之外,另一首针对达夫七律《辞祭花庵蒙兰亭远送至旗亭上车后作此谢之》的唱和,题为《叠韵寄达夫》。以下自《担风诗集》中抄出。
大江一笑送歸春,春服纔成不染塵。
杜宇呼醒故山夢,蓬萊寄與妙齡身。
輔車已喜國交密,縞紵原知友誼真。
折柳驛門期後會,分攜暫作眼中人。
公然放學賦嬉春,襆被也追亭驛塵。
崔護映紅尋故面,樊川傷綠憶前身。
煙波南浦程非遠,風月西湖話始真。
交態忘年久傾倒,莫言瀛海絕無人。
后一首《叠韵寄达夫》前有题记作“达夫。为余说西湖之胜景详”,后有注作“达夫将游志势间”。所谓“志势”,指的是位于三重县中部的著名观光胜地伊势地区和临海的志摩半岛。
1919 年阴历正月初四,郁达夫第三次访问“兰亭”。当日服部担风记录如后。“新正四日。兰亭小集。分题勒韵。雪夜与友人饮”。“席上,次韵郁文达夫见赠诗”。
对此,“兰亭”弟子富长蝶如日后也有言及,称当日他也有出席。“兰亭”集会“除担风先生外有五、六名弟子参加”。“身着八高学生制服的郁达夫也正坐席间”。“至于吟诗作赋,一切按老规矩进行,先生出题,弟子们赋诗并呈上求师批正”。
当日达夫于留有文字:“访担风于兰亭,蒙留饮,席上分题得‘雪中梅’,限‘微’韵”,席间赋诗一首,下注有“1919 年1 月4 日日本”:
林氏山花香襲襲,謝家庭院絮霏霏。
殘冬詩思知何處,白雪寒梅月下扉。
然而,前文中担风言及的“席上,次韵郁文达夫见赠诗”所指的,却是同年1 月28 日《新爱知新闻》上刊出的郁达夫诗《新正初四兰亭小集赋呈担风先生》。在此抄出如下:
門巷初三月,詞壇第一人。蘭亭來立雪,滄海又逢春。小子文章賤,先生義氣真。明年誰健在,勿卻酒千巡。
服部担风次韻唱和如下:
海外得知己,同心有幾人。說將江漢勝,偕此草堂春。才駕李昌谷,狂追賀季真。檐梅香和酒,索笑與君巡。
新年喜庆大吉,加之酒过三巡禁不住“词坛第一人”这顶高帽子,为师者担风唱和未免夸张失度,“兰亭”主人当着众弟子的面用“才驾”李贺和“狂追”贺知章的绝顶赞辞来称誉民国留学生郁达夫,恐怕当时也没顾及席间众弟子作何感想。
郁达夫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毕业的时间是1919 年夏。同年4 月初,服部担风收到了达夫邮寄来的“留别诗”并作了唱和。跟以往不同的是,达夫的这首题为《将去名古屋别担风先生》的诗并未在《新爱知新闻》汉诗栏上刊载,而是被录入了《随鸥集》第百七十四篇。
到處逢人說項斯,馬卿才調感君知。
瓣香倘學涪翁拜,不惜千金買繡絲。
以下担风“次其留别诗韵”《送郁达夫》唱和引自《担风诗集》卷一《秋鹃集》。
君去何之某在斯,青衿白首兩相知。
春風不解繫離緒,吹亂城中萬柳絲。
1919 年6 月27 日达夫日记写道:“6 月27 日6 时顷,出访担风氏,为辞行也。”担风有画赠与达夫,并有题字:“达夫仁兄一灿,担风辙戏墨”。达夫当年将此画带回富阳嘱家人妥善保管。今由其家人根据画中题诗抄出。在此先据1998 年第3 期《新文学史料》124 页所载文中引出。
煙火蒲團寒倍親,幀梅花影借燈新。
天公別有白描手,報送雷聲春未春。
坦率地说,笔者读到这首诗时顿觉不解,尤其是下雪天的雷声。接着查阅《担风诗集》(七卷本),发现题为《断句》的七绝一首,并于不经意之中发现了过去将该题诗从画中抄出时出现的判读错误。请看该诗原貌:
天公別有白描手,夜送雪聲春未春。
郁达夫与服部担风最后一次汉诗唱和发生在1919 年10 月。过去中日两国各种相关年谱以及传记均未有提及。
查胡定金《郁达夫年谱》得知,郁达夫于1919年6 月末就已经通过了第八高等学校的毕业考试并办理好了离校手续。之后遵长兄之命于9 月4日经横滨回国参加外交官及高等文官录用考试,直至11 月才返回东京。从1919 年发行的日本2163 号《官报》公布的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系经济学科入学名单上可以查到郁文的名字,由此可见郁达夫9 月初离开东京回国之前已办理好入学手续。实际上他返回日本的日期较晚,因而并未能赶上出席该校按惯例举行的开学典礼。至于达夫将新作七律《新秋偶成》寄给服部担风的准确时间和寄信地点,仅据现掌握的资料尚无法确定,但笔者推定理应在9 月至11 月返回日本期间。换言之,即《新秋偶成》从北京寄出,服部担风收到后将之在10 月16 日的《新爱知新闻》汉诗栏上刊发了出来。这里自原始出处抄出。
客裡蒼茫又值秋,高歌彈鋏我無憂。
百年事業歸經濟,一夜西風夢石頭。
諸葛居常懷管樂,謝安才豈亞伊周。
不鳴大鳥知何待,待溯天河萬里舟。
针对达夫这首七律,查得担风有记录文字“郁达夫寄示近作。即次其韵。却寄”,并有如下七律次韵唱和。
萬里悲哉氣作秋,憐君家國有深憂。
功名唾手拋黃卷,車笠論交抵白頭。
鱸味何曾慕張翰,鵬圖行合答莊周。
略同宗慤平生志,又上乘風破浪舟。
跟过去多次唱和一样,这一次仍然是达夫唱,担风步其原韵和之。根据担风的唱和内容,笔者只能推断郁达夫在信中比较详细地告知了担风,他趁东京帝国大学开学之前匆匆赶回国参加外交官和高等文官考试的情况,否则对诗里的多个典故无法解释。担风在这首唱和的诗里诚恳地表达了一种矛盾纠结的心情,因为他很难真正理解那个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自我实现的终极方式。在他看来,回国赶考虽可速得功名,但达夫这样天资过人的青年才俊既然为学实业而来东瀛,而且已经获得在日本最高学府东京帝国大学就学深造的机会,现在为了做官就要放弃这一切,未免让人扼腕惋惜。不过,尽管如此担风还是对达夫的思乡之情深表理解,并发自肺腑地祝福他学宋人少年宗悫,拥有远大志向,在今后的人生中“乘长风破万里浪”。
以上,本文从汉诗唱和这一新视角对郁达夫就读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期间与日本当时最著名的汉诗人服部担风之间为时三年半的汉诗交流进行了详细考察。与此话题相关的先前研究主要集中在中日文人友好交流的历史叙事角度,而本文则依据一批新史料对该历史事件核心人物的背景、当事人汉诗唱和的内容、创作语境、以及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前因后果等史实细节问题进行了尽可能详细的梳理和考证。还历史以原貌,为今后的郁达夫研究、尤其是为《郁达夫年谱》的补充提供更多更详细的史实,同时也是本文执笔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