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雷 朱竑
房车旅行(recreational vehicle travel)具有自由、灵活、机动性强等方面的特征,使旅行者可以掌控改变的机遇和自我实现的机会。房车可以是高度流动的。然而,传统的观念中,流动似乎暗示着无家可归或无以为家。但新文化地理学家们提出,家不是一个固定的位置,而是可以在流动当中构建的2,人们可以在旅途中感受“远离家的家”。房车本身可以提供一个类似家的居住空间,是旅行者在移动中居住和实现自给自足的场所,也可被称为“车轮上的家”3。在中国现代性的背景下,房车旅行越来越流行,给人们创造了在“家”看世界的新方式。
基于以下3个方面,房车具有了家的属性:首先是空间的自治性。不同于住酒店或短租房,房车旅行者可以完全自主地装饰他们房车的内部空间,摆放对自己和家人具有情感意义的物品,打造放松、舒适和便利的空间。房车旅行中,旅行者拥有属于自己的厨房、床和浴室,不用频繁地打包行李,就像和自己的“家”一起旅行4。其次是房车的领域性5。房车创造了一个具有明确边界的私域,边界内是不受他人侵犯的内部空间。车主享有车内部的居留权和支配权。虽然,这个空间载体具有流动性,不扎根于任何特定的地方,但在房车扎营期间,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契约,房车的边界可以向外延伸,形成一个更加富有弹性和可协商的临时性领域。第三,房车容纳和创造了家庭的社会性。房车作为社会空间系统,容纳了既有的家庭权力关系和情感、意义,将家庭的亲密感和归属感或者矛盾与冲突延伸到常住地之外。夫妻或亲子等关系会深刻地影响旅行者的体验。此外,房车也成就了一种另类的扩大家庭关系,旅行者可以在迁移过程和营地生活中认识新的朋友,与兴趣相似的人建立社区感,结成新的相对平等的社会关系。
当人们将房车旅行看作一种构筑家的经验的时候,同样应该意识到的是,由于房车旅行者迥异的流动历史和地方经验,他们所生产出的房车旅居的家的意象也是具有差异性的。以下可以进行初步的类型学划分。
第一种,房车延伸出具有地理弹性的第二居所。房车旅行一方面依据其移动特性来回应现代性施加给人的空间桎梏,另一方面通过创造移动中的归属感来回应现代社会高度流动性所制造的不稳定感。房车协调了固定性和流动性,创造出一个流动中的家空间。中国房车旅行发展较晚,目前,也产生了与美国和加拿大房车候鸟老人类似的季节性流动群体6。他们周期性地前往相同的目的地,寻找适宜的气候和惬意的生活,通常会在房车营地中停留数月,体验他处的日常。虽然这些旅行者有充足的自由时间来自主安排自己旅居的地方,但他们形成了对特定地点的依附性和密切联系。他们循环往复地离开、旅居并且归回7。这种生活并非一成不变,但也并不会过度地奔波和冒险,而是具有适当的机动性和新鲜感。这些旅游者基于旅游体验、记忆和日常生活实践与固定的地方之间形成地方认同、场所依恋和情感联系,基于他们的“第二居所”构建了一个具有地理弹性的家的意象。家的中心首先是作为居所的房车,其次是作为邻里的营地,外围是营地周边的城市,最外层是城市所在的区域,甚至包括从迁出地到目的地的往来道路。房车连同目的地更广阔的物质环境与社会文化情境为旅居者提供了一种丰俭由人的休闲体验,使旅居者获得熟悉、连续和归属的心理状态,乃至获得自我认同的社会生活。
第二种,房车满足了旅居者世界主义的家的想象。房车为人们充分探索世界提供了便利,旅行者借助房车可以不断地接触新的地区和新的文化,搜集不同的地方形象。一些房車旅行者将自己想象为世界主义者,通过漫游将家放置于开放而多元的地方网络当中,将整个世界作为情感取向的对象,培养多重的地方依恋,在审美上形成以世界为家的意识。
这种世界主义并非政治意义上对世界公民身份的追求,而是在审美倾向上对多元文化宽容、灵活和开放的态度1。相对而言,一个固定的、封闭的家则可能具有诸如排斥、守旧、偏见等负面的意味2。四处游牧的房车旅居者旨在创造一种在世界上安居的家的意象,也可以说是用“在家”的感觉来感受世界。房车是他们周游的工具和身体的安放之处,他们并不过分强调特定地方的特殊价值和利益,而是在各地与各类群体交流和对话,追求一种整体性的地方观念和多元的文化价值。他们无意扩展家的领地,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地方归属;又或者说,他们将整个世界作为家的属地,创造出流动的归属和依恋,发展出在广泛的世界中的家的感觉3。房车是他们的超级旅行箱,为他们带来不断向前移动的便利、灵活性和充足的准备,以满足他们不断更新停靠点和不断重新选择上路的需求,为他们建立起家的连续性、安全感和控制感。
第三种,房车是规避地方性风险的流动的家。对于家的传统理解总和安全性相关4。家的边界可以规避外界的风险和压力。而地方性的风险则会危害到家所在的区位。从古至今,全球各地都有人为了逃避灾荒、战争等举家迁徙,以追求一个安全、稳定的生存环境;也有人为了逃避暴力、歧视等选择离家,建立新的生活。逃避也是旅游的重要动机之一。例如,现代旅游就被定义为人们对于现代性带来的不真实感的逃避5。近年来兴起的逆城市化讨论也认为,逃避城市恶化的环境成为人们迁徙的一个重要原因。房车,作为可移动的居住空间,可以携带着家庭成员、家庭关系和家庭的部分物质环境,在延续具有相对稳定性的家庭生活的同时,灵活地选择所嵌入的区位,满足家庭对于居住地环境的需求,重建家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第四种,房车是消费社会中具有表演性的家。房车作为一种流动性生活方式的载体,具有特定的阶层属性。尤其在中国,方兴未艾的房车消费代表着中产家庭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品位。房车并不仅仅是一个车轮上的家,更意味着可以自由配置流动性和稳定性的特权,以及在流动中享受家一般的舒适、安全、体面和快乐的能力。如果人们在生活方式型网络平台上搜索关于房车露营的内容,可以看到房车生活被内容创作者营造为一种在自然之中建构家庭仪式感的生活美学,体现出使用者进入不同地方的权力,以及适应差异性、在非惯常环境中享有高品质家庭生活的能力。内容创作者生产出具有形式美的房车旅行消费影像,并非意图传递家或旅行的价值,而更多是迎合了当前社会中的泛审美化和享乐主义倾向。大众媒体上构筑的完美的户外家的意象,无意于考究其情感和功能方面的真实性,其目的在于为观看者创造出感性的快感,并进一步调动出大众的憧憬和欲望。
中国传统农耕文化有安土重迁的传统,在功能上追求家的稳定和积累,在审美上也着重刻画对故土家园的眷恋。与西方游牧主义者和居住于汽车房屋的中低收入群体不同,现阶段中国旅游者虽然围绕房车生活构建了差异化的家的意象,但总体而言,他们的房车旅居重点在于“旅”而非“居”,房车所创造的家,是家外之家,旅居者的生活也大都归结为离开、经历和回归这一循环。房车旅居者所处的消费阶层决定了他们可以自愿地选择何时离开以及何时归返,可以在流动和不动之间进行自由切换,拥有在固定和移动、封闭和开放之间配置关于家的愿景的权力。
房车创造了或日常、或另类的家的体验,房车的家这一话题呼应了我国当前旅游休闲家庭化、全域性和多元化的发展趋势,呼应了我国转型期人口流动的复杂性,也呼应了生活方式与地方认同在中国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房车的家可以延伸出十分丰富且鲜活的研究话题,例如:房车出游对家庭的权力结构和情感体验的重塑,房车旅居中对家的公共性和私密性的协商,房车作为家对地方感的塑造,不同文化背景下房车作为家的意义的异同,房车旅居与自尊感和幸福感的关系,房车旅居创造的身份认同,城乡、贫富等二元结构对于房车旅居家的构建的影响等。
(第一作者系该院讲师,第二作者系该院教授、通讯作者;收稿日期:2021-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