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扬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市 100091)
2020年播出的电视剧《三十而已》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讨论,该剧讲述了三位女主人公王漫妮、钟晓芹和顾佳在面对年龄焦虑、阶层焦虑以及职场和婚姻危机时的人生境遇和个人抉择。近年来都市女性题材的电视剧作品深受欢迎,反映出当代女性话语权的增强与“她经济”下影视创作的发展变化。相较于以往都市剧中的女性形象,《三十而已》试图重新赋予女性选择自我人生道路的权利,描写女性角色重拾自我意识、追寻人生价值的成长之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性的主体性价值。然而不能忽视的是,该剧在女性形象塑造上存在过于模式化、完美主义的倾向;在人物内核设置、剧情冲突表现、性别观念呈现等多方面仍然未能彻底脱离刻板印象的禁锢。
《三十而已》将30岁女性群体的画像分拆成为三个阶段:单身、已婚未育、已婚已育,将女性不同阶段的人生体验呈现于一幅画卷之中,以求最大限度展现30岁都市女性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多元碰撞。近年都市类影视剧中常常出现“大女主”“玛丽苏”类型的女性角色,她们因为有众星捧月般的附庸后盾以及男性助力,所以成长之路披荆斩棘。女性角色常常忽视自身拥有的智力和思考力,有“借助他人上位”之嫌。此类剧情不仅背离现实逻辑,也弱化了人物的成长和前后变化。《三十而已》在构建女性形象时强调女性自身的主动性,剧情中的人物困境多来自之前她们性格和认知局限埋下的隐患,因此每一次转折都是一次重新审视自我的成长契机。全职主妇顾佳离婚后没有因为感情的失败一蹶不振,选择依靠自己脚踏实地开创事业。奢侈品销售王漫妮最初渴望着奢侈的生活,她曾在物欲中迷失但从没有放弃追问自己内心的方向,最终洗尽浮华与自己的欲望和解。钟晓芹则在离婚又复婚的过程中重拾自我意识,在重建家庭后寻回了独立的自我。该剧传达出女性无论处于情感、事业的哪个阶段,都应时刻坚定不断成长发展的信念,探寻发挥自我价值的多种可能性的价值观。
我国传统电视剧作品中的正面女性形象大多温柔而具有奉献精神,女性角色依附于男性角色,她们将自我隐藏在女儿、妻子、母亲的标签身份背后。近年来影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逐渐多样化,但表现都市女性的创作思路仍然十分单一。大量女性角色要么沉迷情感与家庭纠葛,要么一心奋斗职场,梦想着实现从“小白”逆袭。尽管对于职场女性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意在宣扬现代女性独立自主的精神风貌,然而将女性摆脱附庸地位、追寻独立人格的奋斗简单刻画为对金钱权利的无尽追逐,这仍然是肤浅、狭隘的。《三十而已》试图创建新时代下立体、丰满、多样化的女性角色,尽管她们最终都没有完成“逆袭”,但她们坚持本心、坚持追逐着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顾佳离婚后带着孩子回到茶山生活,远离名利场回归到淡泊的田园生活;一心拼职场的王漫妮经历了职场和感情生活的种种挫折后,看清了自己的平凡和不切实际的执念,主动拒绝了男性施舍的店长职位。钟晓芹在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中一度失去方向,但她没有放弃对完美爱情、浪漫婚姻的执着,最终在而立之年获得事业爱情双丰收。按照福柯的"权力-话语"观点,话语即权力并可以影响意识形态。《三十而已》传递出新时代独立女性渴望选择自由的婚姻观、价值观、世界观,意在破除传社会对女性诸如“贤妻”“女强人”的种种偏见和刻板印象,重赋女性直面生活、直面自我的勇气,鼓励女性坚持独立且独一无二的自我。
根据鲍德里亚符号消费的观点,媒介景观可以操纵消费。影视剧不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大众的生活方式并对大众心理持续产生潜在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作用于社会价值体系的构建。电视剧中人物的生活方式、消费观念、婚恋选择反映着当下社会思想状况,同时反作用于现实生活。因此创作者更应当重视电视剧艺术真实与价值判断的统一,注意电视剧对观众起到精神导向的作用。《三十而已》中顾佳拼命挤进“太太圈”结识人脉、获取资源的行动背后是她内心对上流阶层的渴望,在亲眼看到圈中人物的虚假浮夸后,她勇敢地揭开这个圈子的真相并决然离去。王漫妮在奢侈品店的工作让她每天都和富有人群接触,因此她一度对物质的欲望非常直接且强烈。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接受梁正贤的金钱诱惑甚至享受被他豢养,面对选择的时候她认识到自己对真正爱情的渴望,在尊重和平等前提下的感情绝不应当成为换取资源的筹码。剧中展示了当下社会种种奢靡的高消费现象,但编剧没有将女性奋斗的动力归结于提升阶级、追逐金钱,而是花费篇幅表现女性直面物欲时的权衡与抉择。三位女主角是在行动中发现新的真相并重新审视自我,从渴望“光鲜”到返璞归真的过程也隐含着创作者的价值观引导,意在劝导人们不要为功名利禄遮蔽双眼而要重视自我内心情感的本真。
《三十而已》中顾佳最受女性观众欢迎。她家庭背景优越,三十岁就事业有成,坐拥自己的公司和浦东景观豪宅。她的性格既符合传统观念对女性的要求,贤惠大方;又具备现代女性的优点,敢爱敢恨、独立能干。可以顾佳说满足了观众对“完美女性”形象的想象,成为女性观众理想中的镜像自我。但维持“完美”的形象意味着女性需努力迎合所有人的期待、牺牲部分选择不同价值取向的幸福人生的自主权。从两性关系角度来看,女性形象被架构到“完美”高度是变相迎合传统观念对“完美妻子”的期待,是男权思想将女性视为他者的无意识流露。
顾佳、钟晓芹、王漫妮相比同龄女性享有种种优越的物质基础和外在条件,使得她们实际都没有突破近年都市剧中完美女性的模式化创作。如近两年的《谁说我结不了婚》《他其实没有那么爱你》《北辙南辕》等等,众多精致时尚、青春可爱,或是优秀能干、条件优越的女性形象俨然已经成为都市剧一种风格和标签。电视剧创作者习惯性采用的模式化、刻板化的创作思路,对于外表、学历、阶级相对平凡的女性群体的选择性忽视,反映出其自身对女性真实生活状态缺乏认知,对女性群体的真实生存境遇缺乏深刻的人文关怀。电视剧作品对于女性形象的完美主义想象,也限制了观众对处于人生不同阶段、生活环境参差的女性的认识和想象,千篇一律的雷同形象难免为人所诟病。
《三十而已》中的三位女性都有体面的工作,表面上看可称为独立,但她们所经历的数次重大人生转折却都仰赖男性角色来提供推力。王漫妮空有职业野心却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她决定到香港工作、决定放弃工作回老家都是被梁正贤的感情影响,再回到上海也是因为魏总的建议而非独立思考的结果。顾佳因为丈夫出轨、婚姻破碎而自我意识觉醒,女性走向独立被归因于失去男性婚姻庇护。生活按部就班的钟晓芹的人生轨迹同样也是被婚姻问题改变,而离婚后男同事的追求是她重新审视自我、重获爱情的契机。可以看出该剧试图通过勾画女性情感世界的种种幽微和曲折来展现女性掌握情感自主权的过程,然而三位女性角色却因为缺乏强大精神支撑,将决定交回到了男性手里。
尽管人物困境各有不同,但三位人物的情感共通点是都憧憬着完美的婚姻,默认了女人需要婚姻的传统道德观念。优秀、完美如顾佳、王漫妮,当她们处于被男性伤害的痛苦、对“家”的求而不得的焦虑之中时,她们就重新被放置在男权目光的凝视下,使得该剧的独立女性表达不时陷入尴尬境地。女性评价机制的多元分裂,使得女性在成就自我的现代理念与相夫教子的传统伦理间举棋不定,而将青春、美貌作为对女性价值的永恒诉求,又使之陷入自我贬义的困境中而无法自拔。《三十而已》创作者在女性独立的艺术表达与迎合传统观念之间表现出不坚定的一面,未能修正以男性为参照物判断女性精神胜利的传统叙事手段。
女性叙事电视剧作品中的男性形象构建往往目的性突出,男性形象的建构多成为女性形象性格发展的陪衬,缺乏客观、饱满的形象塑造。《三十而已》中对三位女性角色自尊自爱自强的人格描写离不几位男性角色的衬托,如顾佳的忠诚、精明强干、敢作敢当等特质就建立在许幻山的懦弱与不忠之上。《三十而已》中男性角色不仅“做陪衬”,且呈现出与女性角色二元对立的状态。许幻山、陈屿、梁正贤分别出轨、冷暴力、不婚,与顾佳、钟晓芹、王漫妮三人对待两性关系忠诚负责的态度背道而驰,造成三位女主角在情感之路上伤痕累累。需要注意的是,不论是传统观念中的“男尊女卑”还是当下一些流行作品中的“女强男弱”“女好男坏”,这种刻意建立在不平等的、二元对立观念上的两性关系,都是叙事者对另一方偏执的支配想象。不仅无益于展现影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魅力,且难以深入挖掘角色所处的现实困境,禁锢了作品的历史格局、社会视野。对于顾佳,编剧本可借她的经历讨论女性阶级跨越、女性平衡家庭与职场等相对深刻的社会性话题,却加之俗套的“斗渣男”剧情,偷梁换柱地用狗血冲突掩盖了女性在现实中的复杂境遇,导致顾佳的形象丢失了现实层次而流于扁平。如李银河在《女性主义》中提道:“新女性主义的长期目标,应当从之前的男女二元对立到争取两性和谐,使性别作为一个社会因素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使每个人的个性得到充足发展,从而实现男女两性的真正平等。”
《三十而已》中三位女主角追求自我、勇敢对抗社会种种偏见、不公的勇气和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性的主体性价值,也体现出创作者对当代都市女性群体追求独立精神的赞扬。影视剧创作者要想建构成功立体的女性形象,应当坚持贴近现实,反映真实的女性困境、女性追求,才能负担起引领大众思考、时代审美的艺术使命,从而获得更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和深远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