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父亲老了。写下这句话,超重的记忆如海水般向我涌来,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一直以为,父母老去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们把陪伴挂在嘴边,将孝顺埋在心里,孰料最终我们输给了时间。有段时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喜怒无常,刚才看电视还满脸喜悦,转眼工夫就如乌云翻滚脸色大变,似乎怎么做都不合他的心意。吃饭晚了不行,喝水热了不行,母亲动作稍微慢一步,他就会大声嚷起来。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必须哄着,让他高兴,想尽办法让他满意,由着他的性子去。最让我头疼的是他的睡觉颠倒了个儿,夜里基本不怎么睡,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要导尿,幾个回合下来,天光光亮了。母亲睡意全无,用手揉揉红红的眼眶,起床收拾屋子,洗洗涮涮,此时传来了他打呼噜的声响。白天,他一小觉连着一小觉,我试图叫醒他,无济于事。晚上待我打开电脑,思绪在文档里策马驰骋,他也来了精神头,念叨床不舒服,嚷嚷着“我要换床”“我要换床”。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打键盘声,我把他的呻吟、嗔怪,甚至责骂都敲进了时间的罅隙里,我把他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敲进了历史的隧道里。我产生深深的负罪感:父女一场,我能够做的事情极为有限,是我的无能,还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很多时候,我觉得陪伴就该是这种样子:他嚷,他发怒,他任性,你拿他没办法,依然要顺着他,守护他,就像小时候我满脸委屈哭闹打滚,他耐心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笑着拂去我身上的灰土。或许,所谓父女就是一场试验,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所以没有标准答案,唯有互相原谅,在坦诚相见中彼此温暖,在历史长河里互相遥望。陪伴是有限的相聚,他加速老去,我的鬓角也冒出了几绺白发,触目惊心,顿觉时间的伟力把我扳倒在地,泪水肆意。
陪伴父亲的漫长日子里,我读过很多关于父母的书,企图从中获得些许安慰。印象深刻的文字有一段:“一只背囊,浪迹天涯,我向往的日子是个人挺进世界的纵深:扶老携幼的家族只能是一个负累。待到我踏入中年,定了定神想到了家族的时候,那一幢老宅子已经轰地成为一地的瓦砾。”
对我来说,站在中年的门槛上,超重的记忆和无边的苦痛淹没了所有的语言,一地的碎片就是全部生活。在不足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我哭不出来的疼痛比疼痛更灼心,我说不出来的愧疚比愧疚更折磨我——但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懂得。那天,母亲去医院拿药,去了很久。父亲突然探探头对我说:“你的白头发又多了,不能再这么写了!”转而又说,“还是写吧,不写你更熬不住,写部像样的小说让我看看!”听到这里,我的泪水吧嗒吧嗒掉在了书页里,哭了个痛快!
我猛然惊醒:父亲是清醒的,他记得我成长过程中那些他爱我支持我的艰辛和终于能支撑我的欣慰。而他的睡眠不好,是因为他要上夜班支撑家中生活。
父亲是糊涂的,因为他老了;而父爱是沉重的,伴随岁月累积变得醇厚,我拿什么承受得起呢?
曾看过一个故事,里面年老的女主角写给父亲却因父亲亡故无法寄出的信说“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问题都能够烟消云散了吧,我们会忘记所有的怨恨和伤痛,最终成为一对慈父孝女”,让我们看到父女一场的种种可能,生发出的悲悯也是面向亲情的“缴械投降”。
所有的老去,都是成长的另一种模样。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旅人,或过客,在成长中包容,在爱的国度里给予,不知不觉,在岁月褶皱深处,我就活成了另一个他:父亲,你安好,就是我的晴天,就是我的一切。
(王世全摘自《辽沈晚报》/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