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玉向
在乡下,谁没有在田埂上走过?可是谁又正眼瞧过它一眼?
田埂,从没有因为乡下人是否正眼瞧过,而感到自卑。任流年似水,季节在天地间交替,它,独自在尘世间轮回。
田埂从午收之后便变得滋润起来。秧苗下到田里,田埂四周常常水流不断。坝埂草、泥胡菜、马唐草、稗子、灰灰菜、小飞蓬、马齿苋、车前草等野草,见缝插针般盘在田埂上,一丛丛,一簇簇,各色野花点缀其间。放牛的人缓缓牵着缰绳,任牛儿伏首田埂大快朵颐。
田埂与水渠挨着的一面,水芹菜与浮萍似跟屁虫一般,紧紧粘着,水蛇在浅水里荡来扭去。小龙虾与黄鳝总会挑泥土松软之处掏个洞穴,而癞蛤蟆的洞却比较难堪,常常被蛇占去。一场暴雨过后,田埂上的人会突然多了起来。一部分人提着桶顺着田埂捉鱼捡虾,一部分人提着柳条篮子在田埂上剥地衣。
秋日的田埂依然不显寂寞。中秋前后,大人们将收割自田里的水稻用扁担一挑挑地送到马路上,而田埂就是从稻田到马路之间的桥梁。每个人挑着两捆稻子一趟趟踩着田埂,把丰收的果实送到架子车上。在同一块田里,无论有多少人,送的与返回必定是同一条路线。送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前头,后面的人宛如数着他的脚印一般跟在后头,而返回时,后面的人依着前面人的背影走到田里。在数家共用的田埂上,送的与返回的路线必定要清清楚楚,绝不能出现挑空担子的人占着挑重担子人的路。我想,这可能就是乡下人的智慧,这智慧也一定是依着田埂而来的吧。
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人们的肩膀上,粗糙的脚板踏在田埂上,辛勤的汗水洒在大地上,人们每走一趟,田埂便仿佛矮上一分。当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完毕,只留下耸着稻茬的稻田时,原本挺拔的田埂显得又矮又肥。
秋风起时,田埂上的野草慢慢失去了绚丽的色彩。一场霜后,枯草便向田埂两侧倒去。野火飙着秋风,剥去大半条田埂的悲伤,只留下黑黑的焦灰,以及随风散去的袅袅青烟。
最难熬的还是冬天。田埂上的土总被北风侵袭,混入漫天灰尘,不知所终。或被冰雪覆盖,沉睡在大地之上。
田埂,总是起于田地之上,它的流年里总是以田地为底色。但田埂又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田埂总是以高姿态出现在田地中。呼啸的风吹来时,声音总是先撞在田埂上,继而回音才响在田地里。倾斜的雨总想扫荡田里刚插上的秧苗,田埂用它并不高大的身躯替它们分担压力。当灌溉的水从河里渠里抽到田里时,又是田埂默默地把水圈在了田里,不让它们溜走。
田埂上的土总是比田地里的更坚强。人的脚下到田里总会留下一个脚印,牛的蹄子在田里总会留下一个大坑,就算秧苗也能让田裂开一条缝。而这些,对于田埂来说都不是事。正是它用并不强健的躯体,顶着人和牛的反复踩踏,田地才不会荒芜,才能源源不断地向人们提供口粮。
然而,田埂却比田地短命得多。任何一块田地,我们总是先看到埂,然后才看见田。田,在荒野时总是无拘无束。从田里能长出作物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要被圈进埂里的命运。但凡田埂,总逃不过是被横着圈,或被竖着圈,圈一亩,或圈十亩百亩的摆弄。每逢田地换了主人,田埂便有可能要遭到拆了再筑,或筑了再拆,以至于无的命运。起于斯,而止于斯,田埂又能如何呢?
每每忆起儿时在田埂上奔跑,偶然一跤摔在上面。在抬头将要起身的一瞬间,我看见了长长窄窄的田埂尽头,竟然是蔚蓝的天空。
(作者自荐于《小溪流·少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