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心里突然涌起怜悯,有一种想带它回家的冲动——天地之间,一个小小的柔弱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初阳升起的时候,和一个柔弱的人,相遇在树荫里,彼此对视。
那只猫,蹲在墙头上,半眯着眼睛,傲慢得很。一棵沙枣树叶子浓密,光影遮挡,它的脸上落下斑斑驳驳的树荫。猫的几根胡子在傍晚的光线里,发出一线一线的光芒。虽然看起来有点威风,可我实在不喜欢它。确切地说,我不喜欢所有的猫。
可是,玲子喜欢啊。她嘬起嘴,喵喵叫着。那只猫刷一下箭一样射下来,跳到玲子脚边。玲子抱起猫,脸蹭在猫儿脸上,简直亲昵得不行。可是,猫的嘴是吃过老鼠的啊。我皱眉暗自思忖。更加过分的是,玲子挑起一筷子臊子面搁在猫的饭碗里,竟然连筷子都不洗,就大口吃饭。
我顿时嫌弃玲子家的臊子面,虽然炝了葱花,浇了油泼辣子。猫也跟着吃,我可不想和猫吃一锅饭。我说,吃饱了,剩下半碗给猫吧?谁知,玲子却说,我家的猫不吃别人的剩饭,它很嫌弃的……什么破猫儿。我蔫蔫骂了一句。那只破猫不高兴,冲我喵喵叫了几声,瞪眼、龇牙,露出凶恶之相。它那眼神蔑视、傲慢、冷漠,简直令我生气。
自此,我到玲子家串门、写作业,再也不肯吃她家的饭。不过,玲子有事没事,腋下就夹着那只破猫,像夹着毛绒包包。猫的爪子伸得长长的,梗着脖子,被拎到这儿,提到那儿,有时还被扔到炕上滚几个蛋蛋。玲子的哥哥也一样,出门的时候顺手抓起猫,进门又随便一扔。猫儿习以为常。
我问,你家的猫儿抓不抓老鼠?玲子回答道,它并不抓老鼠啊,不是逮不住,是不想逮。实际上它连麻雀都能捉到,连小鸡都能抓住吃了,可有本事呢。你见过猫儿吃花朵吗?一定没有。我家的猫就吃,把海棠花都吃光了。
那么你家的老鼠谁抓呀?玲子说,老鼠嘛,虎子逮呀,你难道没看见,虎子很忙吗?草垛底下、房顶上、柴屋子里,它嗖嗖嗖跑来跑去干么呢?就是逮老鼠哩。虎子是她家的狗,又笨又肥,大概是老鼠吃多了。我大笑,你家的狗也够奇异的,操这份心。
玲子腋下夹着猫,带我去看狗逮耗子。她的裙子是蓝花绸子缝的,蓬蓬的,像一朵花。我的布鞋有点夹脚,慢吞吞跟着。似乎是秋天,树叶金黄,沙枣树上缀满果实,泛着光亮。两个小丫头,一只猫儿,嘀嘀咕咕,走在柔情的秋天里。
有一年,我的同桌菊一家要搬到县城去。临走,她送我一只布袋,袋子里有东西在呼呼地抓挠挣扎。她说,我家的猫儿送你吧,不然它太可怜了,你好好照顾它。我点点头,提溜着那只不断动弹的布袋,眼睁睁觑着她走远了,赶紧一扬手扔了。老天,我可不喜欢猫儿,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那只猫很硕壮,一弓身从布袋里逃出来,一路呼啸而去。不过,主人一家已经搬走了,留下空空的院落,一院子凌亂的废物。它在留下的旧物间徘徊,怅然盯着屋子发呆。没有饭,没有水,猫蜷缩在一堆破棉絮里,神情疲惫哀怜。
猫被我扔掉,可是我许诺菊要照顾它的,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每有空闲,就跑到菊家的空院子,趴在墙头上去看猫。那只猫倒也没有饿死,不过成了野猫。它瘦掉了半个身子,变得又细又长,瘦骨嶙峋的落魄样子。
有时候,它蔫蔫的,收起爪子卧在窗台上,眼神悲凉。有时候,下了雨,它就躲在屋子里,只从风刮破的窗纸里露出眼睛。天气好的时候,猫展展伸着四肢,仰着脖子,在南墙下睡觉。有一回,它就在墙头上溜达,瞪着我看,充满了敌意。然后轻轻举起爪子,慢慢朝后退去。想来它肯定不认识我,我只拎了一会儿就把它扔掉了,它哪里会记得。
这只被抛弃的猫,一定也哭泣过。它爬到沙枣树上啃沙枣、逮麻雀,也会溜到别人家里偷吃鸡食,常常被邻居们追打到墙头上去。主人不在身边的事情,别的猫儿们显然不曾经历。它们瞧不起它,朝它呵斥,跟它打架。有一次,我看见它浑身的毛被撕咬去几坨,伤痕累累地躺在窗台上喘气。我以为它要死了,不过隔几天去看,猫好好的,蜷缩在树荫下,打着呼噜睡觉。一个废弃的院落,是庇护它的家。好歹,它有个落脚的地方,虽然四处流浪。
小孩子们玩一种小弓箭,这只野猫就成了靶子。他们大呼小叫地追杀它,拉开小弓箭射过去。猫狼狈逃窜,拖着瘦弱的身子死命奔跑。好几次,它的尾巴上、脖子里都被射中了。可怜的猫儿,躲在树上不敢下来,疼得哀叫着。树下的孩子们迟迟不肯散去,兴奋地大喊大叫,像围猎了一只老虎一样激动。
菊回了一趟村子,看到她心爱的猫活成了野猫,龇毛啷当,像是被狗撕咬了一顿一样。她很难过,问我,你扔了它呀?我委实感到尴尬,就说,猫想家呢,我总不能天天拴着它。菊扭过脸不说话,悄悄看墙头的猫。我以为她回城的时候要带走猫,但她没有,仍旧让它当野猫。
两个小丫头,在树下沉默良久,各自分开走了。那只猫,在不远处的墙头上伤心地叫着。我不知道它吃不吃海棠花,倘若吃,也许会少挨几顿饿。不知怎么回事,我想到那只猫,就觉得它在野海棠花深处藏着,而不是玲子家的猫。
我家的亲戚住在焦家湾,一个沙窝窝里。我最怕去她家,一村子的厉害狗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家养猫。虽说那只猫温柔,眼神也不冷漠,还时不时蹭到我脚边亲热,但我怕它。
夜里,大家都呼呼睡了,那只猫提起爪子,轻轻走过来,掀起谁的被角钻进去,咕噜咕噜念经。我紧紧裹住自己,被角掖得牢牢的,不许猫儿钻进来。倘若我一觉睡醒,摸着一个毛乎乎的东西,温热、骨骼分明,还在咕噜咕噜叫,立刻大叫一声,一把抓出来扔了。可是那只猫儿很固执,最喜欢我的被窝,竟然藏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我每次醒来,赶紧伸腿动脚,看猫在不在被窝里。果然,它躲在腿弯里,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我惊叫着掀起被子,抓起猫就扔,惊得一屋子人都爬起来。那时候乡村里都是大炕,填了麦草,热乎乎地睡着一大家人。
猫被扔的次数多了,就生气。它爪子上尖利的指甲钩住床单,黏在炕上,拽不下来。我狠狠抓它,它的爪子也抓我,我的手背就被猫挠出一道血痕。结果打扰得一屋子人都睡不好。我说,我害怕猫儿。大家都惊讶,不过是一只猫儿,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谁知道呢。我就是怕猫儿。大概,我是属鼠的吧。一看见猫儿,我就想躲远一点,才不想和它亲昵。摸它的毛、抱在怀里、喂饭,想都不要想。不喜欢猫的原因,竟是怕它。
有一天清晨,走过一条林荫小道,一只小猫突然跑过来,活泼泼的,在晨光里看我。它的身上沾着草穗,眼神略带忧伤,前爪支起来,样子乖顺。心里突然涌起怜悯,有一种想带它回家的冲动——天地之间,一个小小的柔弱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初阳升起的时候,和一个柔弱的人,相遇在树荫里,彼此对视。
那一刻,眼泪也浮出来,漂泊的我,想抱抱那只流浪的小猫。
柳梦林摘自“文苑”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