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扬
从我的记忆屋里,好像江南故乡的麦子,已经离走有四十年了。
如何能忘记,每当麦熟的季节,那布谷鸟用翅膀划破天空,发出清脆的唱腔,颇似时雨滴落山野,远山近岗都被那歌声淋透。
而时紧时松的南风被夏阳烧热,然后卷起黄浪,漫过田畈,一波一波地涌向远方,将那躺在蓝天白云下的夏山,撞出编钟般的美妙乐拍。就连山里人家的竹篱,也似挡不住金浪冲击,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脚跟。
此时,一年一度的杜鹃,也在子规的啼鸣中醒来,相成火气,将岭峦旷野一一点燃。那堆堆艳红的火苗,烧旺了故乡的五月。
在牛鞭甩绿了河边的柳林后,我那牧牛的童年,便在麦垄边浪漫。牛在地头儿用长舌卷食着嫩绿夏草,我和小伙伴们,则嬉戏在南岗下的麦地旁,掐一支麦管做成麦笛,吹响了蓝天白云,陶醉了阡陌村舍。长在地墈上,又红又甜的麦泡,甜蜜了我的童真。
正是割麦的日子,家家磨响的镰刀声,首先擦亮了山村黎明。腰间晃着乌黑长辫的村姑,胸前鼓着壮实肌肉的小伙,一起踏着鸡鸣狗吠,走向田野,走向丰收。俄而,有串山歌在金黄沉甸的麦穗间传开,能让天上朦胧、飘逸的云巾驻足聆听,能让林间唱晨的鸟儿闭嘴脸红。
一天下来,当夕阳终于坠向西天,那不舍迸发的红光,便从割过的麦茬踏迹涌过,给山村的屋顶镶上了金边。而远远望去,袅袅升腾的条条炊烟,像是在亲切招手,呼唤着人们归家。大群的男女便手握卷刃的镰刀,挑着一担担麦秸满足而归。此时,笑语穿过了村边竹林,灯光从一孔孔瓦屋的窗口泻出,使得山村于黄昏中,睁开了夜的眼睛。
最后,随着皎洁的月光升起,在家家户户的门前土坪上,响起了噼噼啪啪的连枷声。那是女人们拍打麦子,此起彼伏的脆响,构成了一首古老而有节奏的吟唱,渲染着山村的宁静,欢乐着故乡的不眠。
那真是个难忘而容易满足的年代,虽无锦衣玉食,却是只要有稻谷、麦子,就会有快乐的源泉,会有美好的向往。那时,我和父辈们一样,翻地整地,种麦收麦,麦子就是我的追求,麦子就是我的生命。
一晃白驹过隙,我的青丝都已染霜。尽管我早跳出农门,走进都市过上了幸福生活,但我始终没有走出江南故乡的烟火味,没有走出麦地。是那粒粒的饱满,丰腴了我的灵魂。而且,将继续厚重着我的人生冬季。
难忘鸡声
可以说,故乡的鸡声,参与了喂养我的童年。总记得太阳还未爬出东山窝时,村头大伯家的鸡声,就先唤醒了沉睡的山乡。然后是狗吠声中,被早起的人拉去犁田的牛叫,以及禾苗拔节、渠水流田的潺乐中,渐响巡田人踏碎蛙鳴的小唱。
当太阳终于露出了红脸,那烟霞深处的鸡声也已咯咯响成了一片,闯出篱笆,飞向晨野。“雄鸡一唱天下白”,如果说雄鸡的叫声具有高亢的穿透力,催人奋进,那么母鸡的叫声则有点低旋,带有炫耀。儿时哪懂得奋进,故我最爱听的,还是祖母养的小群母鸡叫。当我看见有母鸡从那篱边的窝里钻出后,骄傲地伸长脖子在院中欢叫,我就迅速地钻进鸡窝,扒出刚产的圆滚滚的鸡蛋,高兴地跑去交给祖母。尽管我知道祖母舍不得自家人吃,但我的铅笔和作业本,肯定会有着落。
后来,随着童年之梦的渐醒,随着我追寻生活的脚步在城里有了实处,随着祖母的仙逝和母亲变老,那些挥之不去的鸡声,就只能刻成记忆底片,供我在想它的时候拿出来翻翻。可底片久了会变质,也不解瘾,于是,我只好有时候特意回到故乡,去找底片的原版。
然而,颇为失望。尤其是近些年,每次都只见当年的鸡窝空于篱边,长满荒草的田野及庭院,春风虽能吹满绿意,却是再也吹不来鸡声。即便能偶尔听到一些,鸡声也是那么单薄。就连叫醒的、余下的几缕炊烟也是孤寂的,病恹恹的,一翻过竹林,便很快湮没在大片的荒野里。我索然。作为游子,多想重温童年的鸡声,听娘呼唤自己的乳名。
收起惆怅,我只好倦鸟般飞回城市的钢林树巢。真想得苦时,我便只好遥对夕阳,拣些古人的咏鸡诗句,痴痴地吟唱起来,“鸡鸣桑树颠”“雨里鸡鸣一两家”“鸡声茅店月”……
谁知在城里长大的儿子和孙子,都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无言以对,只觉心头发凉。我仰空喟叹,看来故乡的鸡声,真的已经彻底远去,只能在老辈人心中,时而模糊地梦闻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