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钢
最近,一位女明星的故事把“代孕”变成了热点话题。代孕在中国不合法,但在某些国家,包括美国的某些州是合法的,乌克兰和印度还有专门的代孕产业。但即便是在代孕合法的地方,人们想起它也会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这个反感到底来自哪里,它是合理的吗?
比如,现在有一对夫妇,可能因为自己无法生育,也可能仅仅因为自己不想生孩子,决定只提供卵子和精子,请另一位女性代劳。
可能你认为这是一个道德伦理问题,也可能你认为这仅仅是个经济学问题,也可能你就是不喜欢。把这件事想明白并不容易,不妨从纯理性角度梳理一下其中的逻辑。
哈佛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出过一本书叫《金钱不能买什么》,提供了非常过硬的反代孕理由。
桑德尔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把好东西明码标价地买卖,会“腐蚀”这个好东西。比如说,你跟一位心爱的姑娘一起度过一个下午,畅谈人生和艺术,你觉得很美好。后来你知道,那是你妈妈看你太孤僻,花钱请的陪聊服务,那你会不会感到很难受呢?
另一个理由是这会让社会更加不平等。
哪怕代孕行为没有伤害代孕妈妈,也没有伤害任何一个具体的当事人,它也伤害了一个东西——我们对社会的观感。
寻求代孕的夫妇有很多钱,代孕妈妈有很少钱或者没有钱,代孕让一部分金钱从有钱人身上转移到钱少的人身上,双方的金钱地位似乎更平等了。那为什么桑德尔还说社会变得更不平等了呢?
因为允许代孕只能让参与者的金钱数量变得更平等,但是让整个社会上金钱的效用更不平等了。
众所周知巴菲特爱喝可口可乐。巴菲特非常有钱,但他再有钱,喝的可乐跟我喝的可乐是完全一样的。而且只要我愿意,我喝的可乐可以比他多。在对可口可乐的享受上,我跟巴菲特非常平等。
金钱数量的不平等并不代表金钱效用的不平等。这是因为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是不能用钱买到的。你不是富豪,但是你可以比富豪更年轻更健康;你的空闲时间比他多,长得比他帅;你妻子也不知道为啥,偏偏就是爱你不爱他。
如果社会是这样的,你会觉得这个社会虽然收入不平等,但也还可以。富人钱再多无非也只能买些奢侈品。一个金钱的效用很有限,有钱人不能为所欲为的社会,是我们可以接受的。而这就包括富人要像穷人一样面对生老病死,面对生孩子的问题。
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与人的比较是多维度的。你钱多可是我学问大,你漂亮可是我强壮。金钱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人们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追求,人们的生活比较自由。
但如果说金钱什么都能买到,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花钱可以雇用别人替你当兵、可以对后代基因定制、可以保送子女上好大学,甚至可以不必亲自生孩子、可以购买寿命的话,钱就太有用了。
这样的社会就成了单一维度社会:任何两个人站一起,只要看看谁有钱就行了。那你追求别的就没意义了,你做什么事情都只想着这值多少钱。
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会很痛苦。
我们真正担心的还不是有钱为所欲为的社会明天会不会出现,我们担心的是变化趋势。我们希望社会往越来越平等的方向走,担心社会往不平等的方向走。
工业革命以来,整个趋势本来是越来越平等的。比如,洗衣机这种东西,对富人的生活其实没啥影响,他们本来也不用自己动手洗衣服。洗衣机让普通人也过上了不用洗衣服的生活。洗衣机促进了人与人生活效用的平等。
而有很多好發明都是富人推动的。特斯拉推出的第一款电动汽车是豪华跑车。我们应该感谢购买那批车的富人。哪怕他们仅仅是为了炫酷,实际上也促进了特斯拉的成长,这才使得特斯拉今天可以向市场提供相对不那么贵的电动汽车。
这就是市场的作用:减少稀缺,让更多的人买得起。市场的这个机制能减少不平等。
为什么买跑车就可以,买肾就不行呢?因为肾都是人身上长出来的。你买一个肾,别人就得失去一个肾。
这种买卖也许能增大市场上人肾的供货量,但是不会自动把人肾升级成人工肾。要想实现用人工肾取代人肾,我们恰恰要做的是禁止人肾买卖。
如果现在有个能提高人寿命的药,哪怕它卖得很贵,第一拨用上的只能是富人,它增大了金钱效用的不平等,我们也认了。因为市场可以自动让这个药变便宜,将来人人都能用上它。
但是如果这个药必须得用穷人的寿命来配制,比如,巴菲特花一亿美元可以用穷人十年寿命换自己一年寿命,他可以把钱都用来给自己的寿命“充值”,那就不行了。
因为这个药没有减少不平等,反而让社会更加不平等。今天有人同意卖一亿美元,明天就会有人同意卖一千万、一百万,甚至一万美元。哪怕穷人都是自愿的,我们也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社会太可怕了。
这就是为什么治疗不育不孕、研发人造子宫,我们可以接受,而代孕我们不愿意接受。
总而言之,金钱数量的不平等有时候能促进金钱效用的平等,但效用的不平等就是不平等。我们喜欢平等。
对平等的追求也许是一个非理性的执念,但既然我不是巴菲特,我选择站在平等这边。
(摘自“得到”app,魏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