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南强
如
如果不是龙门山,
牧童就不会把云的镜子赶进伊水。
垂柳捧着两岸的镜框,如果不是卢舍那
为醒来的世界梳妆,
我就不会在伊水的镜中看见——
花甲之年奉敕的检校僧善导率领手握明月的
百万石匠在龙门山建造一项帝国工程。
(流汗的《像龛记》仅记述
“支料将李君瓒、成仁威、姚师积等”)
我随伊水流走的镜子回到
唐高宗咸亨三年,混入无名石匠的队伍,
用月亮凿出眼,看清幻象
磨掉的故我;凿出耳,
听见狂风在半山腰的罅隙里保存的钟声;
凿出手,换出在地下高举的
众多泥人的手;凿出足,
在时代废掉的一个个洞窟
把塌缩的古代站成飞速膨胀的现代……
我用过的月亮还有多少依然在龙门升起?
牧童还要把多少啃着石头缝的羊群
领进龙门山的石头?
月光在一粒粒微尘内开凿洞窟从未结束。
唐高宗上元二年,
开光的卢舍那大佛
如量子纠缠般照看一起走出石头的人,
一千三百一十六年后,在卢舍那大佛的目光中
我带着与黄河母亲、西风的合影,
乘黄土高崖、绿皮火车、未来的派遣证
从西部回到洛阳十三朝的回声。
我摘掉尘土飞扬的翅膀,
从幸存的白云间抽身。
手里除了浑浊的波浪
什么都没剩下。
我在少年的淮草屋把自己刻进蔚蓝的独木舟,
童年两次差点喝干同一条河流,
卢舍那拉我在故乡上岸,我不停地呕吐出淤泥里的人间,
被恶呛得说不出话,
卢舍那猛地拽出卡在我喉咙的两岸,
我学会在中年小我的钢筋混凝土的梦里游泳。
卢舍那不止一次端来杯中的大海,
我嘗到伟大事物的苦。
八角束腰莲花的步履秒杀蜗牛的光速,
如果不是卢舍那大佛
托着天空、河流、大海、高铁和高速公路
把我屡次送往梦的出口,
我就是渴死在彼岸的消渴病患者。
卢舍那大佛为世界梳好妆之后,
我怀揣钟声如期到来。
是
是牧童用“开”回答
龙门山内石人“开不开”的疑问。
是大禹挥伊水的斧子
解开龙门的迷雾。
是石人搬走堵住命门的石头,
用一生的寒门推开石门,
把龙门山从一粒石子的空门拯救出来……
一粒微尘里绵延的龙门山,
有2345个窟龛, 10余万尊造像,
9700余尊佛像, 50余座佛塔。
卢舍那在一滴汗珠里依山而坐,
把南北宽36米,东西进深40.7米的奉先寺
置于半山的毛孔。
卢舍那尚未涌出的泪水里,
有4米高的佛头,1.9米长的佛耳。
是卢舍那佛身取不尽的一根骨头,外祖父的银针,
止住我少年时代的饥饿,胃疼。
息县项店公社发烧40℃,打摆子,
刘庄村头水井呕出外祖母打满鸡血的启明星。
是卢舍那在淮河接走十一岁的妹妹,
让她化作一枚从小儿麻痹症痊愈的月亮,
和我隔着苦楝树的长夜,蔚蓝的栅栏。
十八岁清晨,卢舍那替我在大学宿舍晕倒,
引领另一个石人般的我,
捡起图书馆陨落的月亮,建造纸上苍白的宫殿。
父亲在承包的砖瓦厂烧坏泥身,
干旱的皱纹,
摘掉的帽子,送还给祖上的麦地,
大半生泥人般的恐惧藏进烈日的麦芒。
是卢舍那托梦父亲能复活,
母亲信了居住在村东白杨林里的基督。
妻子,有洁癖的无神论者。
女儿寻找故乡的基因,在DNA迷路。
导游李令月
穿凿卢舍那按其母亲形象塑造的传说
以及“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
收尾奉先寺烂尾工程的记载,
再过十五年登基的女皇自称弥勒下生,
她不知道武瞾距无字碑上的佛还需多少劫?
母亲的小学班主任
——我初中的胡老师
受了菩萨戒,去年朝拜卢舍那大佛,
37亿年的龙门山一起俯身,
她77岁的身体里有多少寺院的台阶?
我
我拔掉汽车钥匙,
把2.0升的欲望熄灭在停车场。
镜中的伊水,
在无止境上流。
无风的菩提,拂动垂柳的岸。
碧翠的枝条,缀着鸟鸣的叶子。
我喝一口纯净水,
解黄鹂的渴。
取几片净土,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泪腺接龙门山泉,鱼尾纹游入莲花瓣。
身高17.14米的卢舍那,
仙女织的面纱
比神秘还薄,
香山寺、白居易墓以及东山翠柏
都罩在琉璃光里。
她从奉先寺走出,招招手盛唐就回到足下。
她是女皇武则天,演一场
就耗费一个伟大的朝代。
她是二十五年未见面的胡老师。
她是母亲,养育无数个我。
她是妻子,搀扶满龙门山的母亲、胡老师。
她是生物实验室的女儿,发微信说
故乡基因编辑实验测序成功。
她是二十三年来无法从石人手里掰走的上弦月。
她是与月亮换岗的妹妹。
她是玉颜知己。
她是博客上几年未换的头像……
无数个卢舍那站到我面前,
递给我今生,前世的狂风领着一群石人掉头下山。
从人心搬走寒武纪的石头,
石心输人心的血,
放进涅槃的托盘,
悲悯作天平的游码,平等就是菩提吗?
石心配制开启人心的钥匙。
石身、泥身、人身在隐身的搅拌机中
互补、互换、互为胎身。
在垂柳的两岸我仿佛登上翡翠的第三岸。
每滴伊河水
有我喝下的八万四千条淮河,
淮河的每滴水都有救生艇
满载月亮的救生圈驶来。
卢舍那大佛突然涌进眼眶,我放下空瓶,
用龙门作快门,
给胡老师、母亲、妻子拍照,
卢舍那回莲花座,无数个我重叠一个无我,
我们的身影长满荷叶。